罗先海
《繁花》最早是网络媒介的产物,也是典型的网络文学作品,但除了作者本人多次在访谈或自述类文章中提及网络创作经历外,鲜有学者从网络文本诞生角度进行研究。《繁花》后经反复修改向传统刊物和出版延伸,衍生出多个版本,自此《繁花》“一路繁华”。不仅印量节节攀升,还先后斩获了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施耐庵文学奖、搜狐鲁迅文化奖“年度小说奖”、首届中国好书奖、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榜首、中宣部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文艺类图书优秀作品奖,并最终以初版单行本形式问鼎最具专业荣誉的茅盾文学奖。近期还成功入选“中国网络文学20年20部作品”榜单,作品影视改编也正在进行,成为网媒IP化和纸媒转向的成功案例。目前学界研究多停留在上海(都市)书写、方言(地域)写作和叙事艺术等角度,对作品经网络生产向刊物和出版转化过程中形成的版本演进和反复修改现象鲜有学者问津。其实,这已关涉当代文学版本研究的重要学术问题和网络文学经典化、历史化过程中网络稿本搜集、保存和价值认知的新问题。而版本批评方法则可以考察《繁花》“网-纸”互联过程中的版本谱系及其修改现象,汇校经作家修改形成不同版本和文本的异文增删及其类型,分析版本演进内外动因,从而考察不同版本表达效果和叙事逻辑。同时,通过渊源批评方法,对作为“类前文本”形式存在的网络初稿本进行价值估衡,以引起对当代文学(包括网络写作)版本问题的重视。
美国文艺理论家韦勒克和沃伦认为,“在文学研究的历史中,各种版本的编辑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每一版本,都可算是一个满载学识的仓库,可作为有关一个作家的所有知识的手册。”作品的版本演进远不仅涉及物质形态改变,更内蕴着媒介迁变以及作者、编者、出版者、编校排印者、装帧设计者等“复数作者”,基于艺术、政治、商业、道德等差异意图所生产出的不同意涵文本,不同版本存在的现象和事实为版本批评提供了研究对象。《繁花》存世和研究历史虽不长,但它在广受专家、读者认可及传播、接受过程中所形成的“未完式”版本谱系也亟待关注。做史料与版本研究的学者很清楚,如今很多经典古籍版本已成绝响,随着时间推移,很多新文学作品版本也难觅踪迹以致无法准确梳理考证。以当代同人身份考证准经典作品版本变迁,不仅因时间靠近益于获取资料,版本研究本身也能成为一种文学批评视角和方法;更为重要的是,还能为后世经典作品传播接受积累准确的版本资料。对当下准经典作品的版本考察是一项益于文学批评与历史化研究的重要工作。
《繁花》具备了较为明显的版本迁变谱系(当然是未完成式,不排除作家基于各种因素日后还有修改出版可能),且与古籍和新文学新书版本学有异,呈示出当代(网络)文学的版本新变问题,是一部当下文学版本批评的样作。《繁花》反映的是20世纪60年代和90年代上海市民日常生活和城市风貌,作家金宇澄上世纪80年代就初登文坛,曾获上海青年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并长期担任文学名刊小说编辑,是一位深谙传统文学创作之道的文学“伯乐”。颇富意味的是,这位兼名刊编辑和作家身份的作者,所创作的《繁花》却是从“弄堂网”码字起步,其诞生过程属于典型的网上续更首发的网络文学创作行为。“2011年5月10日的中午11点,我用‘独上阁楼’网名写了一个开场白,从这天开始我每天发帖,14日那天,写到了《繁花》引子的开头,就这样,逐渐欲罢不能,每天300、400字,500、600字,甚至每天6000多字,出差到外地,赶到网吧去写,出现一种非常奇怪的写作状态。”接连写了5个月,至该年11月完笔,保存下来的文字竟有33万,暂名《上海阿宝》,这就是《繁花》最初连载的具有“草稿”性质的网络初稿本。在“21世纪信息技术的发达和电脑写作的普及,修改本与原稿高度重叠,文学的版本问题趋于弱化”的新时代语境中,“草稿”性质的网络初稿本具有了法国文学渊源批评流派所关注研究的手稿——即“前文本”的某种特质,只不过渊源批评研究的“前文本”处于一种传统作家独处的封闭状态,而“草稿”性质的网络初稿本因创作媒介不同处于一种敞开状态,是不完全同于前文本的“类前文本”,这种“类前文本”就是《繁花》的第一个也是不同于古籍和新书的新版本。
网上连载的《上海阿宝》,开头基本是上海话,和纸质出版本小说不一样,上海话味道非常浓。作者以其长时间从事编辑工作的经验,意识到不能只让上海人读懂,方言需要转化,才能让更多读者看懂接受,于是网络初稿本的后半部方言成分有所弱化。“2012年8月,金宇澄的网络初稿《上海阿宝》,删改为29万字的《繁花》,发表在《收获》长篇小说增刊秋冬卷。”杂志一时脱销、加印,这是该小说第一次以纸质形式面世的初刊本,加上引子和尾声共33章,内附作者手绘插图5幅,文后附有程德培的《我讲你讲他讲 闲聊对聊神聊——〈繁花〉的上海叙事》和西飏的《坐看时间的两岸——读〈繁花〉记》两篇最早书评。初刊本较网络初稿本篇幅少了四五万字,主要是上海方言的明显删减,以及从网络即时连载的草稿(初稿)到正式出版后,作者与不同网友及与文本角色对话的删减,保持了正式出版物的书面性与严肃性。在《收获》初刊本基础上,作者又修改多遍,2013年3月,35万字单行本《繁花》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是为《繁花》初版本。与初刊本相比,不仅文本“净增5万余字,涉及诸多细节修改”,还增加了扉页引语和跋,文中手绘插图也由5幅修改增至20幅。2014年6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作品精装本,装帧设计有了诸多变化,且“精装本《繁花》也增补了两万多字的内容,增加的是《繁花》沪语网络小说初稿”。作品责编甚至说:“几乎每一次重版都做修订,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一版因与初版本变动较大,故判定其为再版本。且再版本增加的内容也主要是回归作为“类前文本”的沪语网络连载草稿本,当然这次回归是一次更重质量修改的回归。再版除增加了2万余字的附录“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之外,还另附了“《繁花》主要人物关系图”,以增加读者对繁复人物关系的直观印象和理解。
综观而言,《繁花》体现出了其特有的版本“新变”问题,主要体现在从作为“类前文本”存在的网络连载草稿本(《上海阿宝》)——纸媒修改——纸媒向网媒借鉴的互联互动过程。截止目前,《繁花》的版本谱系如下:
网络初稿本(类前文本):“弄堂网”连载,2011年5月至11月;
初刊本:《收获》长篇小说增刊秋冬卷,2012年8月;
初版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
再版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6月。
版本变迁中有两次改动较大:一是从网络初稿本到初刊本;二是从初刊本到初版本;从初版本到再版本文本改动较前两次并不大,明显的是增加了能被众多网友认可为最佳正版的网络初稿。
《繁花》已经呈示出了较为清晰的版本谱系,且每一版都有经作家修改形成的异文,几乎不同版本都可视为不同文本。“作品的每一版与另一版之间的不同,可使我们追溯出作者的修改过程,因此有助于解决艺术作品的起源和进化问题。”当把版本研究转化为文学批评方法时,可以借用汇校之法考察不同版本异文增删和修改情况,理清不同版本和不同文本核心差异,这正是版本研究作为文学批评方法的处理对象。新文学史料研究专家阿英曾说,“一个作家的作品,往往有虽已发表而不惬意,或因其他关系,在辑集时删弃的,这样的例子是很多,……专门的文学研究者,尤其重视,因为这是增加了他们对于作家研究的材料。”汇校并分析不同版本的异文类型及差异,搜集并整理成异文资料库,是开展作品论和作家批评或可尝试的一种新路径。
《繁花》版本异文汇校的困难不同于古籍和新书。后者寻觅并理清版本变迁比异文汇校难度更大,而《繁花》版本迁变因同人搜集时间上的便利性较易理清,更大的难度在于由网络创作的随意性、口头性特征,向书面出版严谨性转变过程中的高频率修改。仅以初刊和初版为例,在文本“引子”之前有一段“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且不足400字的开场语,但初版较初刊本修正改动的地方就达12处,具体到初版正文本,有些段落改动更多,甚至通篇随处修改。以全文30余万字篇幅计,其修改频率是古籍和新文学时代无法想象的。不仅修改频率高,修改所形成的异文量也极大,各个版本少则两万余字,多则四五万字的修改篇幅,远非本文分析对象所能一一列举穷尽。尽管如此,通过初步汇校,从复杂的修改中排除一些非实质性异文,即不影响作者实质表达意图文本异文的干扰,如标点、局部字词句变化、语序调整等,还是能对大量实质性异文进行分类分析。下文就《繁花》版本变迁顺序对主要异文类型进行归纳解读,以窥作品修改和文本演化秘密。
从网络初稿到初刊本,是由开放、交互、在线、续更式网络写作向严肃并有“把关人”审验的书面出版转变,这个过程主要是纠“错”和语言修改。当然“错”并非作家有意为之,而是不同创作媒介与环境下的产物。第一,初刊本因期刊书面出版的规范性和严谨性,删掉了网络初稿中大量作者与读者对白,尽管这些对白都是作者最初创作痕迹和心理的记录。如2011年6月17日网络读者“葱油饼”与作者的对话:
葱油饼:发表于2011-6-1714:42
阁楼爷叔好。
格文章真真是乓乓响的好么子,爷叔侬写了实在好。
包括所谓“错别字”,我就是看了亲切,看得明白,读了顺口,所以,何错有之?
日里相上班没空,爷叔侬格么子我是带回去夜里相定定心心慢慢交看的。看了一个晚上,看光子一抬头,有点神知吾知,忘记今宵何宵,只觉得手里迭篇东西迭沓纸头沉甸甸有意思。
……
作者回复:
过奖。实不敢当。弄堂蛮好,也多亏弄堂,督促阁楼每日写一段。照陈丹青讲法,也就是戆小举书包一掼,只要有人叫好,跟斗就一直翻下去。一个月下来,阁楼感觉自家可以脱离北方语言束缚,用上海方言思维,晓得上海字骨头里的滋味,交关欣慰。至于上海字有多少长长短短,专家交关,比较吃力,有时看看,像《红楼梦》,一说便是错。阁楼个人想法,上海人懂就可以,最好外方人也看得明白。谢谢老弟欢喜。
类似对话在作为“类前文本”的网络初稿本中大量存在,几乎每一“更”后都会有读者与作者互动,这种“对白”也是网络创作“开放式”的特征体现,也很好留存了网络创作初始阶段痕迹。但在初刊本中,这些能代表作家创作心理及文本纠葛的话语因无碍文本结构、情节的完整性而被纠“错”删改了。
其次是人物名称的变更,文本中涉及的人物更改很多,从网络初稿本→初刊本更改人名的主要有:
腻先生、沪源→沪生
银凤→梅林厂工人
桂芳→银凤
刘先生(卖碟人)→孟先生
……
名称变化并非随意修改,初稿中前半部分一直是以“腻先生”为主要叙述者,但网络读者觉得这个名称有些不妥,作者接受建议将名称改成了“沪源”。又如网络初稿称小毛父亲一直用“小毛爷”,但这种方言叫法容易让外地读者产生误会,又改成了“小毛爸”。
最重要的修改还是上海地域方言的明显删减,尤其是一些常用的地方语气词、人称代词、动词以及一些惯用的鄙俗语言等。如网络初稿前半部分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的侬、伊(你、他的意思)比比皆是,初刊本中均改为普通话词汇,或直接以人物名代替。类似还有很多,如方言疑问词“伐”改为普通话中的“吗”“吧”等,“表”改为“不”,“交关”是“很”“非常”的意思,亦可以形容“多”之意,但沪语之外的读者难以理解,初刊本中全部删除。“白相”意为“玩”,“困”意为“睡觉”,“夜快”意为“傍晚”,“辰光”意为“时间”等等。沪语中常用但不易懂的方言,因会影响非沪语区读者接受,故《收获》初刊时,因汉语规范化要求和编辑意志介入均作了较大修改和调整。
从初刊本到初版本,虽均为纸质出版物,但通篇几乎均有语句修改和润色。以《繁花》开头“引子”为例,通篇字、词、句兼标点符号调整和修改达290余处,文本30余个章节修改数量则更多。在此,主要聚焦影响作者表达意图且对文本内容有一定意义变化的实质性异文,包括语言润色、词句调整、对话完善以及大量细节增补等。
首先是方言进一步修改。因初版本也是作品首个单行本,其出版和发行范围比专业类期刊读者范围更广,出版审查制度也更严格,易于推广接受且更严谨规范也成为进一步修改的题中之义。一种是“改过去”,即初刊本中大量口语化或易致歧义的方言均改成了规范书面语,如“谈朋友”改为“谈恋爱”,“可以嘛”改为“条件不错”,“白相南京路”改成“去逛南京路”,“心里晓得”改成“心里明白”,“出事体”改成“闯祸”等等。前者普遍是上海民间口语,没有方言基础的读者在阅读时可能会有所困惑,修改后的词汇则简明易懂。另一种是“改回来”,即把一些不影响非沪语区读者接受和传播的普通话改为更有上海味的口语词。如“走一起”改为“荡一段马路”,“吃雪糕”改为“吃一根‘求是’牌奶油棒头糖”,“时间”改为“时光”,“星期天”改成“礼拜天”,“开口”改成“开腔”,“辛苦钞票”改成“辛苦铜钿”,“车费”改成“车钿”等等。后者多为上海居民的口语词汇,更符合老上海文化氛围,这样既不增加读者阅读障碍,又能大大增强小说语言地方氛围。
其次是细部语言润色和大量内容增补。创作《繁花》,作者有意打破当下小说创作中的语言同质化现象,认为语言之美,发于内心,落于笔尖。如作品第二章第二节描述康总、宏庆、梅瑞与汪小姐四人春天出游,初刊本有描述“四人抬头举目,无尽桑田,少有人声,只是小风,偶尔听到水鸟拍翅,无语之中,朝定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去处,进发。”这本是一段极好的场景描绘,长短句叠用也使语言极富音乐美。作者初版单行本时,仍紧抓打磨语言之机,初版中该段修改为“四人抬头举目,山色如娥,水光如颊,无尽桑田,藕塘,少有人声,只是小风,偶尔听到水鸟拍翅,无语之中,朝定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去处,进发。”虽只修改增加了下划线处十字,但“山色如娥,水光如颊”却更加烘托出江南春景的朦胧与娇羞感,也为后文细活下乡出游上海人的风雅之态打下氛围基础;“藕塘”二字不仅为此段新增了另一处清晰场景,更和结尾“进发”二字构成一种长短句夹杂特有的铿锵节奏和音乐之美。类似语言润色和修改贯穿文本全篇,作者对语言细部不断打磨和追求也使文本达到了“繁花似锦”的效果。
伴随局部语言润色的同时,作者还进行大量内容增补。常常是以段落形式补充细节、场面描写或历史回忆等。如第九章第二节增加了“文革”期间关于上海马路对“抄家食品”街头展览的细节描述:“……形势发展极快,淮海路‘万兴’食品店橱窗,开始展览‘抄家食品’,整箱意大利矿泉水,洋酒,香槟,上面挂有蜘蛛网,落满历史灰尘,大堆的罐头,黑鱼子酱,火腿,沙丁鱼,火鸡,甚至青豆,俄式酸黄瓜,意大利橄榄,部分已是‘胖听’,商标脱落,渗出锈迹,背景是白纸大红字,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附近废品回收站,尤其淮海路24路车站旁的一家,堆满中西文杂志,画报,甚至拆散零秤的铜床,杂乱无章,阳光下,确实刺眼……”这段增加的描写读者从中可窥当时上海市民对物质生活的追逐,流露出浓厚的都市“洋”味。这既能增加上海读者的怀旧感,也能窥视上海都市生活的风味,对外地接受者而言也有一种新异感受。在初版中,几乎每一章都有不少细节增加,据统计,句以上的增加达200余处,这样既传达了历史生活的真实,也更好地呈现了人物活动的时代背景,使整部小说的文本内容更加丰满厚重。
另外还增加了一些具体地名,如第四章第一节第二段开头,初刊本“车子开到苏州干将路一家大饭店,雨停了。”改为初版中“车子开到苏州干将路‘鸿鹏’大饭店,雨停了。”将泛指的“一家”改为可指的“鸿鹏”二字,可以增强叙述真实性和读者代入感。类似增删修改还有“起司令咖啡馆”“兰心大戏院”等地名。
第三种是重要句式的增加和强化。通过汇校比对,发现初版本较初刊而言,“我不禁要问……”的句式增加不少。这是沪生的口头禅,如“沪生轻声说,我不禁要问,这种情绪,太消极了,世界并不荒凉……”“沪生说,我不禁要问,革命到了现在,还有漏网之鱼……”等等。“我不禁要问……”是一种“文革”腔,这句口头禅频繁出现和反复使用,可以让读者感受旧上海遗留的“文革”踪迹,看似简单的口头禅增加,却对小说人物形象和文本思想有了较大补充。另一种是“……不响”的句式,但这种句式并非新增,而是初版本较初刊本大量使用的前提下有所增加。“……不响”是文本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句式,据初版本统计有1500余处。“……不响”是典型的上海话语,极具地方腔调,意为不语、无语或沉默。就文本而言,这种句式的使用与增加,颇丰深意。正如作者在访谈中如是谈及:忽然的沉默,忽然的静止,代替小说常规的啰嗦解释,省去陈词滥调,凭这两字,读者或悟人物沉默的原因,作者不做铺排,读者自己意会,是很含蓄很经济的手法。文本扉页引语“上帝不响,像是一切全由我定”更暗示着小说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
《繁花》版本变迁伴随大量修改,正如作者曾接受采访时所说,是要“把有温度的东西冷却下来,把文字做了大量的改动。主要是削弱上海话与外地读者之间的屏障,把上海话改良成外地读者可以理解的东西,《繁花》大量改动就是通文,让南北读者都理解。改动到现在依然还在持续,已经发行了30万册的《繁花》,在每一次加印时,都有所修改,不停改动,是因为自尊心特别强。我现在还经常读这本小说,哪里觉得不舒服就记下来,所以每一版本都有几页纸的勘误。”细究作者每一版修改异文,目前四种主要版本三次变迁过程的修改动因也存在阶段性差异。
从网络连载初稿本至初刊本作者进行了首次修改,也是改动最多的一次。究其原因,首先是对新时代技术媒介因素介入文学创作弊端的纠正。《繁花》是在无准备中完成的,是一个无意识状态下的长篇产物。作者初衷是想隐了身份,在网上写一些寻常百姓的市井事迹,起了网名开贴更写。作者1980年代就初登文坛,经历过传统手写稿时代,初稿完成并誊抄完毕后寄给刊物,等待编辑阅读,若有幸刊发,或想得到读者反馈,过程更缓慢,等得更久。而现在创作媒介与环境不同,网络匿名创作会及时得到反馈意见,可以在线互动,甚至读者意见还能改变作者构思以及作品人物的命运,“记得《繁花》网上初稿期,有个人物绍兴阿婆,死得要早一些,她从乡下回来,早上去买小菜,忽然就死了。当时网友的跟帖说,这老太太蛮有意思的,这么早就让她死掉了?这个话引起我的警觉,所以在给《收获》的长篇修改时,绍兴阿婆一直延续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初期,才消失了——乡下回来她是生了病,又活过来,想吃一根热油条,就活过来了……”这是非常独异的创作体验,与传统文学闭门静思的状态不同。作者刚开贴创作时,网络读者跟帖内容就是这样——“老爷叔,写得好。赞。有意思。后来呢?爷叔,结果后来呢?不要吊我胃口好吧。”写作进入现场感,以前一切经验过程消失了,与读者的关系,简单热情逼近。但这种网络媒介“续更”式写作,也导致语言不稳定,人名错乱,变化太多;且是与读者面对面开放式的互动写作,故小说结构,内涵,清晰于否的程度,都不能与出版本比较,尤其是人物细节,重要结尾,都没有出现。因而,当作品有纸质初刊机会时,一方面有刊物编辑作为“把关人”对文稿的规范要求,另一方面也是作者在冷静对待网络初稿时想进一步理清文本结构、内涵的主观要求。其次是语言的完善(主要是对方言沪语的改写),这也是进一步扩大受众的需要。《繁花》开始出版发行之时,作者就十分关注这样的问题:第一,实现文学最高的追求——也就是个人的文字风格;第二,要把这本书写成让所有懂中文的人看得懂,而不是给每一位上海人看懂的。这两个要求是不完全相同的,前者实现了作者“我讲你讲他讲 闲聊对聊神聊”的上海叙事;而达成后者目标,则是作者大量删减《繁花》里的地方语言,作者之所以要在文字上下这么多工夫,原因也就是要更多的外地读者能够看明白这本书。
从初刊本到初版本,修改篇幅达5万余字,主要源于作者艺术上进一步完善的主观追求。在网络初稿结束之前,当时作者感觉已是一部不错的稿子,但一个网友的跟帖及作者的修改实践亦能说明其修改动因。网友说,“阁楼兄,这是个好东西,但要放进抽屉里,至少安心改20遍,才可以达到好东西标准。”作者当时还心存疑虑,这么好的内容还要改20遍?但没有料到,在《收获》发表和第二年出单行本之前,这两个等待期里,真的改了20遍,而且是极其自愿的,一次次的改动。这些改动除了语言进一步凝练外,内容细节的增加是作者修改的主要动因。这些细节多涉及上海市井琐碎的日常生活,亦与作者反宏大叙事初衷关联。作者从《红楼梦》《金瓶梅》等传统经典中清楚地认识到,它们都没有一个宏大结构。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表现的是他们怎么生活,他们穿什么衣服,他们怎么样讲话,怎么样吃饭,多少钱可以买什么东西。这些都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但是没有人做这样的事情。《红楼梦》前80回几乎就是作诗、喝酒、赏花、穿什么衣服,都是一些非常生活化的情节,而《繁花》要做的事情,和主流文学的宏大叙事恰好相反,写的都是一户一户人家,他们生活的细节,他们每个人都有另一面,而且必须要生动。初版内容细节的修改也正好是作者完善艺术的主观追求。此外,文本中的手绘插图也由5幅增加到了20幅,对理解正文本和作品的接受传播都能起到积极作用。
从初版到再版本的修改变化,主要源于对网络自由写作状态的怀念和回归,再版以附录形式重新收录了“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的网络初稿本。“重刊这段芜杂之文,读者可发现他在语态、人名等部分,均与纸本有异,但段落、结构方面,与出版本仍然接近。”小说版本变迁和文本演化经历了20次以上修改,但在网友眼里,这个作为“类前文本”的网络初稿本仍有特别的吸引力——如今它还挂在网上,不少上海网友至今甚至认定,它才是《繁花》的最佳正版。时隔三四年之后作者修改又回到了网络连载初稿版状态,是作者对网络“热写作”状态的回顾与怀念。其所体验的网上写作,在写作心理上更容易倾向于吸引读者,每写一帖,都会考虑到更多,试图用更特别的内容,让读者注意,让他们高兴,惊讶或悲伤。“听故事的人,总是和讲故事者为伴”,小说的第一需要,是献给作者心目中的读者,最大程度吸引他们的注意。《繁花》从“弄堂网”码字起步,网络写作成就了其繁华开端。
《繁花》的版本变迁及所呈示的电子化时代网络初稿本,还关涉很多当代文学(包括网络写作)批评及经典化、历史化研究的重要问题,也是当下不能忽视的学术现象。
当代文学尤其是新时期以来经典作品的版本修改现象应得到持续跟进并关注。有学者曾辑录考证了从1950年代到1980年代初当代长篇小说的三次修改浪潮。跨时代语境变化、语言规范化运动影响及政治运动规训等多方因素造成了当代文学前30年版本问题的突出现象。新时期以后的30年以来,当代文学版本问题由于时间上的切近及电子化、数字化时代创作环境变化等因素,对文学版本问题和修改现象的关注呈逐渐弱化趋势。但这并不能掩盖新时期以来以《繁花》为代表的一批作品,存在着版本修改和文本演化的事实。实际上,“由于社会政治、文化心理、艺术审美、传播载体、印刷技术发展变化等多方面因素,当代文学版本不但量大类多,而且还呈现出了与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版本所没有的纷繁复杂,各种版本之间主要不再限于个别文字上的歧义,而是更多涉及其所生存的时代社会以及作品的整体思想艺术。”面对版本存在但关注不够的现象,新世纪以来金宏宇、黄发有、吴秀明、赵卫东等学者也从宏观撰文,呼吁对新时期以来尤其是电子化时代后当代文学版本新变问题的关注。尽管如此,从当下文学研究实践来看,也只有《爸爸爸》《白鹿原》《穆斯林的葬礼》《推拿》《这边风景》等少数几个经典文本版本问题受到研究者关注。《繁花》问世的几年来,作者多次在访谈和自述中谈及作品修改,但也仍未有研究成果问世。从整体上来说,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对当代文学尤其是新时期以来的作家修改现象,关注的还很不够,目前,当代文学史料问题也逐渐引起学界重视,但也只是重点关注作家经历和一些文学制度史料,复杂的版本问题还有待持续跟进和深度介入。
网络文学历史化及经典化过程中存在的版本现象也不能忽视。中国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已有20年,它就是最前沿的当代文学,也是新时期文学格局中不可忽视的版图。网络文学的版本问题乃是上个世纪90年代,随着电脑普及,利用电脑写作或网络文学创作诞生以来形成的一个新问题。传统经典作品一般都会在作为前文本的手稿之后经历“初刊-初版-再版(重印)-定本”的理想线性谱系,但网络文学创作有所不同,主要表现为版本谱系源头差异,即作为“类前文本”存在的网络初稿本。与传统创作“手稿”是在封闭式环境下由作者独立完成不同,作为“类前文本”存在的网络初稿本在其生产过程就伴随着与受众即时互动。网络时代写作,电子媒介成为创作的主要载体,连载完成之后的网络初稿版往往是作品的最初形态。若网络作家是先通过电脑创作并储存电子初稿,则在正式连载的网络版之前还存在电子稿本形态。好的网络文学往往都会完成线上连载到线下出版过程转变,线下出版也是对网络文学的一种筛选和价值认定,出版机构往往通过对文字、结构等形式把关,甚至在商业意图干预、意识形态规范内完成对网络作品的纸质初版。有学者急于呼吁:“电脑写作和出版产生的版本问题尽管已经存在,但似乎还没有到被认真关注的时候。随着当代文学史叙述对象的趋近,这个问题将越来越成为一个迫近的现实问题。”作为新问题的版本之维也应纳入网络文学甚至整个当代文学的整体研究构架之中。
最后,还应认识到电子化时代“类前文本”的独特价值并重视对网络初稿本的搜集与保存工作。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当代文学尤其是新时期文学以来,作家的手稿保存现象趋于弱化。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时间迫近,当下作家普遍没有认识到手稿价值并加以留存;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无手稿保存可言。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电脑书写时代的来临,电脑写作的电子版可随时修改,也可多次修改,相比纸质书写具有明显工具性优势。但删改却难留痕迹,针对特定群体发表也难以追踪。更重要的是,由于电子产品更新换代频率快,稍不注意保存可能就与电子媒介一起淘汰消失了,这样,当下作家最初创作的电子“手稿”就永远失去了研究可能。而手稿对于经典作家研究以及经典作品诞生意义的考察是不容低估的。对于手稿研究的重视,20世纪80年代以来法国文学批评界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流派——渊源批评流派,“它超越了文本范围,朝向‘前文本’,对手稿进行考古,旨在重塑‘前文本’孕育的过程,由此重新找到作品制作的秘密,试图揭示和解释作者创作的独特性。”这些批评家相信手稿必然留下作家艰辛的创作“痕迹”,其中的修改润色也都是作家思维的投射,从中可洞悉作家动态的思想历程。鉴于保存手稿的重大价值和意义,近些年国内也有学者提倡“建立现代文学研究的‘手稿学’”。而随着网络文学的兴起,在线续更式写作的网络连载初稿本,打破了借用电脑写作并留存在个人电脑里电子“手稿”的神秘感,网络连载初稿本就是作家(尤其网络写作)创作的最初样态。以《繁花》网络初稿本为例,这就是《繁花》的“手稿”,当然它已不完全同于渊源批评流派所回溯考古的“前文本”,是一种在创作媒介、环境、心态及读者即时接受均发生了重要变化的“类前文本”。这种“类前文本”具有着传统创作意义上的“手稿”价值,而且能以网络方式及时出版,也便于当代同人获取和搜集。更重要的是,作为“类前文本”的网络连载初稿本保存着大量作家与接受者及时互动的创作心态,这都是对于窥探作家创作心路历程和考察作品诞生的重要信息。《繁花》初刊本就删除了大量网络初稿本中作家与网络读者的类似对话,它涉及到作家创作动因,作品人物修改,语言选择的运用,句式、结构的安排甚至人物命运的走向等,这是利用电脑创作电子“手稿”不易保存修改痕迹最为难得的资料。基于这样的认识,对于《繁花》网络连载初稿本从创作学、接受美学以及媒介角度进行独立研究也是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的。
网络初稿本的搜集与保存工作在当下也显得尤为重要。纸媒时代手稿主要因为年代久远不易保存,而网络写作草稿本主要是因为网媒技术换代升级过快,从而导致不易保存。其实,作为创作初稿的“类前文本”对文学研究的价值和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当前,原始网络版作品不易保存,已经成为困扰电脑写作时代甚至网络文学历史化研究的实际问题。随着网络技术快速更替,作为网络文学开山之作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连载时的BBS早已成了尘封往事,蔡智恒个人主页及Blog地址也湮没在茫茫网海,如今要想再睹20年前作品的网络原貌已成奢谈。《繁花》最初连载的“弄堂网”因各种原因也已关闭,目前尚能查询的网络连载初稿也是得益于热心网友提供。也许当下很多网络文学发表的网络版还能查询,但10年20年甚至更长时间后,技术更新导致初始网络版保存不稳定问题仍是目前网络文学研究面临的困境,这是涉及如何更长时间乃至永久保存原始电子文献的技术和学术问题。网络文学在线创作的网络版,好比传统作家创作的手稿和当下部分作家电脑创作的电子稿。当“手稿”“电子稿”或“网络版”在线创作刚形成时,保存这些原始初稿版的价值往往不会被马上意识到,但随着岁月流逝乃至不断修改,在作品传播接受过程中乃至逐步经典化之后,这些初稿本又会成为作家作品研究和返回文学历史现场的重要史料,其价值才会被突显出来。当前,一大批经典长篇小说(包括网络文学作品)都有版本变迁事实,只是距离太近,作者、读者和研究者暂时还没有意识到其重要性。因而,包括经典网络文本在内的当代文学版本问题不容忽视,应引起学界高度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