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岗 田明缘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刘彦和的这句话,简要而深刻地解释了文学发展的根本原因。毋庸置疑,承认文学艺术与社会现实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审美对应关系,是现实主义的态度和认识。文艺理论家布莱希特认为文学中的现实主义问题只能是一个与现实有关的问题,至于文学艺术的形式问题必须遵循社会现实的具体情况,遵守现实生活的秩序,符合现实的需要,而不是信奉现实主义既成的美学原则和价值定律。这也就是说,文学形式与内容一定来源于特定时代的社会现实,而不是来源于固定的艺术法则。当代文学叙事的审美维度从英雄想象到日常叙事再到审美场景的发展历程,是现实主义美学原则和社会意识形态共同作用的结果。
英雄想象是“十七年”文学的基本叙事模式,再现英雄的光辉事迹,表现英雄的高尚品质是“十七年”文学的主要内容。
千百年来,英雄想象与想象英雄已经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现象,英雄想象的特质在文学发展与传播过程中逐渐累加进而形成一种固定模式,而且日益深入人心。英雄想象既有丰富的现实生活基础,又有深刻的社会意识形态因素。“十七年”文学的英雄想象继承了传统英雄想象的杀富济贫、除暴安良、扶危济困的侠义精神内核,又增添了鲜明的无产阶级革命的精神属性。当代文学的英雄想象具有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自觉,并且刻意从社会现实的维度对英雄人物顽强的革命精神、高尚的道德情操、无私奉献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等方面进行描绘和塑造,从而使英雄想象实现振奋人心,鼓舞士气的目的。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摒弃近百年来民族屈辱史在中华民族心理产生的痛苦,以及由此形成的集体意识的精神焦虑,为了增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的考量。“十七年”文学的英雄想象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激情和浪漫主义色彩的文学形态,这种英雄想象代表光明、希望和一切正义的力量,这符合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心理认同。
“十七年”文学中的英雄人物多出身于底层,这种身份表明他们的生活中充满各种苦难,英雄必然具有顽强的革命意志和斗争精神,这是英雄想象的叙事起点,也是中华民族苦难与沧桑的象征。《野火春风斗古城》中杨晓冬,《平原枪声》中的马英,《铁道游击队》中的刘洪,《烈火金刚》中的丁尚武等,这些当代文学的英雄想象摆脱了千百年来传统的赵氏孤儿式的家族复仇的观念,放弃了一家一姓式血缘利益思想,他们非常自觉地把自己的思想和自觉行动升华到民族解放、国家富强的高度。英雄们思想中原有的血缘观念早已让位于革命的友谊,有些来自地主阶级或资产阶级家庭的英雄也是如此,小说《烈火金钢》中的何志贤脱离旧家庭改名为林丽,当找何家人复仇的丁尚武要杀死她时,自己争辩说:“我恨这个地主家庭,我和何家的关系已经一刀两断了。何家欠你丁家的人命,这是地主阶级的血债……我是一个革命战士。你救了我的命不错,但这是同志的义务,是战友的责任。”在林丽看来,改名换姓即是与旧家庭一刀两断,她认为丁尚武也是她的革命战友,革命战友的称谓代表身份的改变和重新确认。林丽的“革命战士”身份代替她与生俱来的阶级和血缘身份。革命战友共同的阶级敌人与共同的革命目标使他们的立场完全一致,伟大而光荣的革命任务代替了他们家族之间原有的恩怨情仇,这是“十七年”文学英雄想象的核心内容。
波澜壮阔的解放战争为英雄想象提供了坚实的社会现实基础,加上作家自身的艺术追求以及社会意识形态的原因,使解放战争文学的叙事成就明显高于抗日战争文学。
如果说《保卫延安》的贡献在于史诗化战争场面与英雄想象的集体主义精神,而对个体经验的感性内容和日常生活的真实情形描绘并不突出的话,那么《红日》的艺术优点在于对英雄想象的情感世界多维度透视,叙事中没有把英雄想象的意义完全归结到战争上去,而是着墨在战争之外的内心情感世界,也打破了以往英雄想象只注重正面人物,忽视反面人物的局限,给整个英雄叙事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审美维度。黎青从爱情出发,把自己“最喜爱的青色绒线背心拆掉,连夜带昼,打了一条围巾,准备把它送给沈振新,使沈振新在寒冷的时候,感到她留给他的温暖”。《红日》的英雄想象旗帜鲜明强调在革命历史进程中情感世界既是革命的需要,更是生活的需要。在强调英雄想象的革命意识的同时,也进一步思考了战争对人的心理的影响。遗憾的是,由于当时的意识形态的强大制约,吴强并没有在这一方面放开手脚。
“十七年”文学的英雄想象是中国革命这一宏大历史的缩影,代表着中国革命在艰难曲折中最终走向伟大胜利的过程。中国革命的胜利需要英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更需要英雄。英雄的人生意义不仅在战争中体现,更要在革命建设当中体现。《创业史》和《暴风骤雨》等小说表现的就是建设英雄。《暴风骤雨》《创业史》等小说的出现就是与社会现实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在这一时期的英雄想象所建构的文本世界中,依然能够感知到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拥有的勃勃生机。在“十七年”文学的英雄想象的审美特征的规范下,战斗英雄与建设英雄就已经既定为对意识形态特征的全面需求的认同上,主流意识形态自然成为英雄想象的规约,这样一来,英雄想象就不可避免地缩小了圆形人物的审美维度,扩大了理性认识的思考维度。新时期以来,日常叙事成为文学发展的主潮,英雄想象与日常叙事的融合成为审美场景叙事,填补了这一空白。
茹志鹃是当代文学中较早进行日常叙事的作家之一。她关注平民生活,书写普通人的家务事和儿女情。新时期以来,王安忆继承了茹志鹃小说《静静的产院》的日常叙事模式,后来以刘震云、池莉等人为代表的“新写实”小说的出现,把日常叙事推向高潮。
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反映了知青陈信返城后的遭遇和痛苦;《流逝》再现了上海社会的世态人情;《富萍》表现了从乡下到上海的几代人悲欢离合的故事。这些小说的主人公都是普通而且平凡的小人物,他们虽然名不见经传却都努力改变自己命运。王安忆非常注重对普通人美好品格和高尚道德的赞美:“在我看来,妹头很勇敢,肯实践,很有行动能力,一直往前走,不回头,不妥协……持久的日常生活就是劳动、生活、一日三餐,还有许多乐趣,这里体现出来的坚韧性,反映了人性的美德。”小市民的琐细行为,细腻的日常生活在王安忆的创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认为历史的本来面目不是由很多重大事件构成的,是由点点滴滴的生活组成的。王安忆尽量淡化和弱写宏大复杂的社会现实,注重突出生活细节,津津乐道于王琦瑶们的炉边夜语,烧菜做饭……笔墨完全集中在平民百姓柴米油盐姜酱醋茶,家长里短等内容。在《小鲍庄》《荒山之恋》《小城之恋》《锦绣谷之恋》《岗上的世纪》等小说中日常生活是一个感性世界,日常生活的感性世界受到广泛重视,这也是感性重新回归的标志。
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日常叙事逐渐成为文学的重要形态。捍卫日常生活的池莉,坚持平民立场的刘震云等人是日常叙事的突出代表。新的生活方式与伦理道德观念衍化成丰富多彩的故事,在文学领域呈现出不同的日常叙事形态。刘震云的小说《单位》写出小人物的人生百态。在一个单位里每一个人都不轻松不自在,每一个人都想混上去,在这种氛围当中,一直是闲云野鹤的小林也变得热衷功名。小说详细地再现了小林平凡无聊的生活状态。池莉的小说《不谈爱情》讲述了庄建飞的生活经历,他完全沉浸于日常琐事,家庭纷争当中。这种日常叙事不追求表现惊天动地的事件,也不强调人文关怀与历史理性统一的重要性。
英雄想象让我们习惯了波澜壮阔的战争场面,习惯了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习惯了英雄形象的豪气万丈,反而对日常生活当中的平凡英雄不够重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日常叙事就是把平常人的生存状态与内心情感以审美方式表现出来,极其详细地“叙述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切实的、真实的、可感的故事,这些故事与以往伟大的文学非常相似”。不可否认,日常叙事在细腻地表现生活场景和人物的内心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有时候日常叙事往往沉醉于家长里短式的说是论非、柴米油盐式精打细算,终究还是缺乏有生活气息的英雄想象的阳刚成分。
如果日常叙事追求在审美场景当中进行英雄想象,使审美场景与英雄想象结合为独立的审美存在,审美场景就摆脱了对“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的依赖,也不再为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服务,场景、人物、情节平起平坐,审美场景不断深化、拓展呈现出多维的审美空间,因此,在审美场景中表现日常英雄成为当代文学的一种特殊的审美之维。
当代文学英雄想象的审美维度是集体经验与现实理想的对接,离开生活场景的英雄想象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符号化和类型化。如果英雄想象融合日常生活内容,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耳目一新的审美感受,扩展了当代文学叙事的审美维度。
日常叙事在拓展个人想象空间,促使个体经验与现实生活进行对话方面有不可替代的优势。从英雄想象到日常叙事的转变是文学对社会现实和意识形态的适应与调整的过程。日常生活当中的物质文化与伦理道德之间的冲突不但衍化成丰富多彩的日常故事,而且在意识形态潜在的整合力量超过以往任何时代的前提下,日常叙事与英雄想象完美融合,塑造审美场景中的英雄想象,这也是新时期现实主义文学内在的美学原则的要求。
在日常叙事中融英雄想象与审美场景于一炉,一方面降低了英雄想象的模式化程度和理性因素,同时强化了英雄想象的个性化特征。“小说对普通人的深切关注,似乎依赖于两个重要的基本条件——社会必须高度重视每一个人的价值,由此将其视为严肃文学的合适主体;普通人的信念和行为必须有足够充分的多样性,对其所作的详细解释应引起另一些普通人——小说读者的兴趣。”在日常叙事当中,提升英雄想象的感性特征,使审美场景中的英雄想象具有丰富的生活气息,进而使审美场景当中英雄想象的内在精神转化成为提高大众道德素养与文明程度的内容,这是新时期现实主义文学的迫切需求。
关注和演绎英雄想象的日常生活,突出审美场景是新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叙事模式。没有日常叙事的文学是虚假的集体经验和伪装的群体情感,没有英雄想象的文学是庸碌无为的消遣和娱乐。日常叙事与英雄想象结合,就是给文学在现实和艺术之间找到合适的审美表现形式。因此,符合时代需求的现实主义文学呼唤日常叙事,呼唤审美场景中的英雄想象。
近几年的军旅题材小说继承了英雄想象的光荣传统,同时又吸收了日常叙事的长处,使日常叙事有了强健的筋骨,又使英雄想象有了鲜活的生活血肉。新的英雄想象保存英雄想象原有基本内核和形而上的意义,同时又增添丰富具体的个体差异性。
小说《遭遇一九五○年的无名连》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干旱无雨,高温酷热,闷热干燥。在这样的极端环境中指导员王大心带领四个战士,白天挥汗如雨装卸水泥,晚上因没有水不能洗漱而夜不能寐。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他们没吃没喝,没有住处,足足干了一个月。尽管经常满口牢骚怪话,彼此之间经常窝里斗。但他们最终却坚持下来了,在那没水没电没人烟的戈壁滩上搬运了一万吨水泥,基地整个工程主要就是靠这五个人一袋水泥一袋水泥背出来的。这样日常生活细节中另类英雄想象,更有一种丰富内涵和思想深度,日常叙事与审美场景完美结合展现英雄想象实在是别具一格。小说《锻炼锻炼》没有描绘惊天动地的故事,而是非常细腻地刻画日常化的军营生活。代理教导员丁三帅和贾营长都不具备传奇英雄的气概,他们各有自己的小算盘,但他们身上有一种切合实际的真性情,而这种真性情又注定会在某个历史关节点上绽放出英雄想象的奇光异彩。《界碑》写普通人物日常性的工作与生活,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而理想与实现的落差往往使他们痛苦。按资历和能力李钢钉应该提干留在部队,但是自己的名额被别人占了,他只好转业。但是当需要他干专业很强的技术活时,他就像一枚钢钉一样扎根在需要他的地方,而且为救占他提干名额的人失去双目。《死亡重奏》里的连长魏大骡子像他的名字一样没有多少英勇与智慧,有的只是吃苦耐劳,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他妈可没那么些崇高”。作为一个老兵他在战场上表现得很淡定,而且有一套自己的经验帮助大家战胜敌人,走出困境。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要求英雄想象必须具有日常价值,增加生活场景当中英雄想象的分量,这就是把“英雄时代”的精神特质与“人的时代”精神特质结合起来,同时也把人作为主体的觉醒体现为对叙事中审美场景的重视。“一个走向社会均等的内在趋势,暗合在对日常生活的肯定之中。”我们应当重视在日常叙事中提升审美场景的地位,把多年来英雄想象不曾注意,乃至不愿注意的生活细节展现出来。
叙事模式与社会现实和意识形态相互确证,英雄想象凝聚了人类社会的理想与道德准则,它促进了社会道德力量与心灵坚守的韧性。如果说集体无意识观念具有一定的合理意义的话,那么,我们必须承认英雄想象具有人类精神内核存在共性。
《锻炼锻炼》《遭遇一九五○年的无名连》《界碑》等小说在弱化英雄表象同时,触摸到了英雄想象本来的精神层面,悄然扩展了新的历史时期英雄想象的深度和广度。碎片化日常生活中的英雄想象不避讳英雄为自己的前途计较,有所谓私心,但英雄们在关系到国家,民族命运时却是是非分明毫不含糊的,这就是新时期现实主义文学的英雄想象的内涵。
当代文学的叙事流程是从英雄想象到日常叙事再到审美场景,从重反映到重表现再到重解释。英雄想象的深度、日常生活的广度不断被新的叙事模式加以深化。文学的现实主义理路发展到20世纪后期,直接教育功能在不断下降,人物圆形特征越来越完善,小说甚至不再为人们提供直接的价值判断和道德标准,而是更多地注重叙事本身。英雄想象与现实世界在日常审美化的形式下连接起来,这就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力量所在。伊格尔顿说:“现实主义就是新运动全力要瓦解的思潮。但新运动在艺术和思想上的实验达到了那种程度依然依赖于现实主义。”如果说文学的存在有解决心灵情感和现实生活之间矛盾问题的必要,那么现实主义就是没有任何疑义的客观选择。
发现和追求现实生活的真实性不仅是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客观要求,同时也是价值尺度,社会现实的变化引起了“真实”这一概念的内涵变化,从而促使作家必须在叙事方式上作出相应的调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形式的意识形态属性取决于社会生活的属性,现实主义作家用新的形式表现新的现实主义内容。从英雄想象到日常叙事再到在审美场景中表现英雄想象,正是现实主义文学根据社会现实进行的自然选择,现实主义必须要表现人的命运,必须对人的命运有深刻的思考,必须为人的发展和解放服务,这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最终归宿,是一切伟大文学的基础。因此,卢卡契认为,文学的主题无论怎样不同,根本问题还是表现人的问题,脱离人的命运而独立的形式是不存在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认为只要人的发展与解放问题没有在现实中彻底解决,任何文学的现实主义文学就不会失去它迷人的魅力,在日常叙事和审美场景当中展现日常英雄的风采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核心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