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几部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研究
——以《安慰书》《王城如海》《独药师》《朝霞》为例

2018-11-12 22:01刘阳扬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石原污名知识分子

刘阳扬

在新世纪文学中,无论是在纯文学领域还是大众文学领域,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数量并不少,尤其在通俗文学领域,知识分子题材小说通过揭露所谓大学里的黑暗和腐败,成为一种另类的“官场小说”和“黑幕小说”,吸引了大众读者的注意。与此同时,社会上出现的一系列知识分子的负面新闻,加重了大众读者关于知识分子的偏见,导致知识分子不得不面临被“污名化”的后果。一般认为,“污名”(Stigma)一词由古希腊人发明,代指为了暴露一个人道德上的污点而烙下的身体记号。美国社会学家戈夫曼率先开始研究“污名化”的概念,他关于“污名”的理论也成为后来研究者的基础。在研究中,戈夫曼并未给“污名”下达明确的定义,他通过对现象的总结,概括了“污名”一词在社会上被广泛使用的含义,即“污名一词将用来指一种令人大大丢脸的特征,但应当看见,真正需要的是用语言揭示各种关系,而不是用它描述各种特征”。通过简单的分类,戈夫曼认为污名主要有三种,第一种与身体残缺相关,第二种指向性格缺点,第三种则和种族、民族、宗教相关。从戈夫曼以及其后的研究都能发现,蒙受污名的群体最初集中在艾滋病人、精神病人等具有身体和心理残缺的人类群体。但是很快,污名现象似乎具有了蔓延的趋势,在社会的各个阶层和领域都有出现。

知识分子作为文化传承者和社会现象的批判管理者,一直受到尊敬。五四以来,知识分子与革命发生联系,成为了推动社会进步的主要力量。“文革”结束之后,知识分子在80年代又成为了二次启蒙的先锋,成为民众的精神领袖。但是,90年代以来,尤其是新世纪,各种社会负面新闻的持续发酵使得知识分子被冠以“叫兽”“砖家”的称号,具有陷入污名化的危险。有学者从消费学角度探讨了公共知识分子文化消费价值的贬值和文化品牌效应的破灭现象,提出应当警惕这种知识分子的污名化现象。知识分子走下神坛,甚至遭遇污名,是在大众信任缺失的情况下生发出的一种反智现象。文学作品作为社会现象的载体很快响应,一方面,许多作家以猎奇的心态和夸张的笔法,尽情地描绘象牙塔内的种种黑幕交易,另一方面,类似于《围城》和《八骏图》那种带有反思和批判意识的小说在新世纪却较为鲜见。2016年,随着一些先锋小说作家的回归,长篇小说创作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取得了斐然的成绩,一批新的知识分子形象开始出现。《安慰书》中的石原、《王城如海》中的余松坡、《朝霞》中的马馘伦、《软埋》中的龙忠勇等,他们不仅丰富了新世纪小说的知识分子形象谱系,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批判和反思意识也是引领时代的精神灯塔。

一、道德良知的回归

2016年,北村的小说《安慰书》发表,很多评论者将其视为先锋文学的回归之作。事实上,比起小说叙述手法上的先锋性,《安慰书》主题内容的现实性更需要得到关注。与东西《篡改的命》类似,《安慰书》的创作素材来自于新闻信息。其中的拆迁纠纷和官二代杀人事件等,都能在近年的新闻中找到其根源。《安慰书》试图用三家两代人的命运变迁,反映在国家飞速发展的时代大潮中普通人的生活轨迹。北村通过若干个场景的不断切换,借助主人公石原串联起李、刘、陈三家两代人的交往纠纷。

小说中的叙述者石原是一名律师,小说是将他作为一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而处理的,石原在小说的开头就自叙:“我这人爱说实话,先是当记者,现在做律师”。石原12年前当记者时报道了霍童花乡遭遇强拆的事件,受到了政府的重视,霍童花乡也得到了相应的拆迁补偿款,相关责任人也受到了法律的惩罚。当年为了拆迁问题而与政府据理力争,现在却为了一个杀了人的官二代而辩护,这两个截然不同甚至貌似价值观念相反的行为,恰恰表现主人公石原“爱说真话”的职业道德素养。北村以“正直”为核心勾勒出石原的基本性格,同时也给予这个人物形象更加丰富的内涵。石原并非没有缺点,他与妻子正在闹离婚,平时忙于工作,对孩子也疏于照顾,还常常前往酒吧借酒浇愁,与孙小梅保持着情人关系。同时,他也没有掩饰金钱对自己的吸引力,他曾坦言,自己愿意成为杀人犯陈瞳的辩护律师,主要是看中了比年收入还高的律师费。不过,石原始终以公正的态度对待案件,为了追求真相,甚至牺牲很多个人利益。当他在调查官二代杀人案情的过程中,发现这个原本一目了然的案件其实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谜团。陈瞳、检察官李江、女孩刘智慧三人之间的关系牵扯出了12年前自己所报道的拆迁案件。石原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一方面为了当事人的利益考虑,不断地寻找案件的突破口,希望能够扭转已经一目了然的案情,另一方面,由这个案件牵扯出的花乡拆迁案的谜团,也一直吸引着他,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去寻求真相。

勒庞表示,群体的盲目性和从众性会掩盖理性,往往造成偏离真实情况的后果。面对狂躁的人群和舆论,石原却愿意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念,从不放弃追求真相的努力。小说里的官二代陈瞳因为采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刺杀了一名孕妇,激起群众极大的反感,再加上记者的推波助澜,引发的民愤极大,社会上对于判处陈瞳死刑的呼声极高。北村在小说中借助梦境来表现当时汹涌的民愤:“我正在做梦:车子被警察拖走了,我匆匆赶到停车场,发现几百辆停着的车全部被粪水淹没。”梦中的石原想开车而不得,暗示民众的情绪一旦被煽动起来,几乎很难再有回转的余地。作者在小说中也借朋友之口说道:“民愤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对了,你知道,你比我清楚,过去你怎么让霍童花乡拆迁案赢了官司,今天你也会看到民愤如何收拾你们。”小说中的陈瞳杀人案件与前几年的药家鑫杀人案类似,都是案件一经发布,就引起了民众极大的愤慨,当时主张药家鑫“激情杀人”的教授与小说中的教授一样,很快被群众愤怒的口水所淹没。石原面对汹涌而来的民愤,并未因害怕而躲闪,而是愿意思考群体情绪的不理性因素,并坚持寻找案件的突破口。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提到,群体力量强大,对现有文明秩序的破坏力不容小觑。即使是在已经拥有了系统的法律制度的文明社会,群体的情绪一旦被利用,他们还是能够很快地回到野蛮时代。当文明的结构遭到质疑和攻击的时候,群体只能加速文明的腐败。因此,自古以来,“人多力量大”“多数人准则”是主宰文明社会的重要历史准则。同时,勒庞发现,群体受无意识的支配,“专横和偏执是群体有着明确认识的感情,他们很容易产生这种感情,而且只要有人在他们中间煽动起这种情绪,他们随时都会将其付诸实践。群体对强权俯首帖耳,却很少为仁慈心肠所动,他们认为那不过是软弱可欺的另一种形式”。群体不受理性推论的影响,逻辑推理对于他们来说意义不大,过往经验和感情因素才能够支配群体的决定。正是群体的这种特性,导致群体在激愤中产生的观点往往缺乏理性的认证,然而在被民愤包围的时候还能够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却始终是知识分子不可或缺的品质。

小说中的石原始终极力保持着自己逻辑思考的能力,他认为按照陈瞳平时的行为不至于做出残忍杀人的犯罪行为,为了探究这一犯罪行为的生成原因,他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最终顺藤摸瓜,追溯到了自己12年前报道的那一起拆迁案件。虽然说,石原的调查是为了赚取高昂的律师费,但是,当陈瞳的父亲提前支付给他全额费用之后,他还是没有停止调查。石原继续调查的原因,既是对自己所接手的案件的负责,也是一种对事实真相的不断求索。

小说的最后没有明确的道德评判,所有的人和事似乎都有着两面性。真与假、善与恶不再是相互对立的两面,他们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下令强拆的市长陈先汉同时也是推动国家基本建设、促进改革发展的一员大将,开推土机碾压群众的李义,实际上受人指使,被人利用,成为了改革的牺牲品。拆迁案中的受害者刘种田,拿到拆迁补偿之后反而与陈先汉合作投资,发家致富,成为最大的受益者。看似温柔善良、为慈善事业无私奉献的女孩刘智慧,其实内心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而看似公正不阿的法官李江,也为了个人仇恨在庭审中提供了伪证。

北村通过对石原生活细节的描写,塑造出一个丰满的知识分子形象,既有人性闪光的一面,同时也存在着人性中的普遍缺点。《安慰书》采取了悬疑小说的写法,利用限制叙事的叙事方法,尽可能地使得整个故事波澜起伏、层层递进。在这其中,石原就是推动故事进展的关键人物,他作为一名正义的知识分子,尽可能地期望能够跳出大众的视野范围,从另一个角度更加全面地看待问题。随着案情的深入,他从一开始的赚取律师费,到真正开始同情当事人,再到发现案情中的蹊跷之处,并不断地求索案情背后不为人知的谜团。小说的最后,似乎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陈先汉自杀了,李江和石原都丢掉了工作,刘智慧更是在非洲成为修女后染上了疾病。北村或许想要通过小说告诉我们,很多事情不能做出非黑即白的判断,人性的不确定性需要一步步地探索才能够获知,而始终坚守基本的道德底线,是知识分子最为可贵的精神素质。

二、自我批判意识的觉醒

徐则臣的《王城如海》同样关注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和心路历程。徐则臣选用苏轼《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中的诗句作为小说的题目和题记,足见其创作的用心。创作此诗的时候,苏轼和其弟苏辙都参加了科举考试。而苏辙直言不讳,抨击时政,遭到了王安石等大臣的反对。当时的他虽然已被任命去商州做官,却对朝廷不能容人直言而非常失望,没有赴任。苏轼得知此事之后创作了组诗,诗中隐隐透出其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徐则臣坦言,“王城如海”是编辑推荐的题目,这四个字和他的故事从容对接:“王城堪隐,万人如海,在这个城市,你的孤独无人响应;但你以为你只是你时,所有人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所有人都是你,你也是所有人。”

如果说徐则臣的上一部长篇小说《耶路撒冷》透露出以他自己为代表的“70后”一代人“走出去”接触世界的渴望,那么《王城如海》则相反地表现出一种回归原初的精神指向。与耶路撒冷的异域气息相对,《王城如海》显示出徐则臣构建其自己的文学版图的努力。“北京”是徐则臣的文学世界中的重要元素。在《啊,北京》《伪证制造者》《跑步穿过中关村》等小说中,北京都作为一个人们竞相追逐的对象而存在。小说选用北京为背景,一方面完善了作家创作的地理版图,另一方面也凸显出徐则臣对当下现实问题的批判性思考。《王城如海》的主人公余松坡是一位在美国生活20年的教授。余松坡在外多年,历经坎坷,一次误诊的遭遇使其萌发了回到中国的想法,他期望通过一部戏剧《城市启示录》来寻求都市人的生存状态。余松坡“海归”的身份使小说带有一定的距离感,也恰好能够更加客观地展现作者关于城市问题的具体看法。

余松坡虽然有着显赫的身份,拥有良好的物质条件,但是在精神上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在少年时期犯下的一个错误,几乎成为了跟随其一生的梦魇。小说中的余松坡一直背负着道德的审判,他精神上的自我反省更是一刻也没有停歇。徐则臣为余松坡贴上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家的标签,使得余松坡与《耶路撒冷》等文本中的小知识分子不同,拥有了更多的资源和话语权力。不过,余松坡通过《城市启示录》对北京的城市文化和城市问题逐一评判的时候,始终流露出深深的不安和焦虑。余松坡担心的事情很多,担心打破的窗户、空气中的雾霾,甚至还忧心于中国戏剧未来的发展情况。同时,少年时代的意外事件让他始终无法忘记自己的表兄余佳山,最终也因为他的出现而遭遇了一系列的意外。徐则臣刻意地用一些物件来强调余松坡的海归身份,无论是斯巴鲁汽车、新秀丽的行李箱还是昂贵的防雾霾口罩,都显示了余松坡高于一般市民的社会地位。与此同时,作者还让余松坡一再强调自己的本土身份:“我清楚我距离这个国家万里迢遥。一旦回到中国,我发现,我所有的愤恨、不满、批评和质疑都源于我身在其中。我拿不出国籍、护照我也在其中。我从未离开过。”异域与本土在文化氛围和思维方式上的碰撞,导致了小说中不断出现的矛盾冲突,这些矛盾主要通过余松坡的戏剧文本《城市启示录》表现出来。

与《耶路撒冷》中初平阳的专栏类似,这些《城市启示录》中的文字事实上是余松坡内心的独白。在《城市启示录》中,余松坡或是徐则臣安排了猴子作为一个“闯入者”的形象,由猴子带领教授游走在城市的街道中间,不断地发现城市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并引发不同的思考。余松坡在其中讨论了许多社会热点问题,比如“蚁族”问题、环保问题、交通问题等等。对这些问题露骨直白的揭露,导致了很多人的不满,例如对“蚁族”的描写就引发了网络的声讨,“批评,非议,教授的台词、表情都被搬到了网上。但凡在网上断章取义地看过坚守的台词和‘政治不正确’的表情,几乎都众口一词地站在了该戏的对立面。网络上个体暴动之后,蔓延到平面媒体,一下子变成了公共事件。”原本是自由的艺术表达,仅因为触碰到了敏感的社会话题,就引发了社会问题。在网络时代,任何行为都有可能被记录、被暴露,从而受到曲解。在摄像头无孔不入的监视之下,文学、艺术甚至言论的表达,不仅难以逃脱意识形态的控制,甚至还无法免除大众集体的审判。余松坡准备坚守自己艺术创作的规则,尊重演员和剧本,不再对戏剧进行修改。但是,他的举动又遭到了曲解,一位故作聪明的记者认为,余松坡有意创作这些很可能引发社会矛盾的片段,从而为戏剧的票房造势:“叫好叫骂对一部戏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票房上去了才是硬道理。余导,咱别装。”

余松坡在自己的戏剧中展现北京的这些城市现象,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表现自己虽然已经离开中国20年,但是对发生在中国都市的现象依然了如指掌。但是,中国近20年发生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余松坡已经很难跟上当前中国的城市经验。他的戏剧在网络上招致攻击,他对艺术的坚守被曲解为争取票房的有意为之,当庸俗与高雅的概念发生混淆的时候,余松坡也开始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了怀疑。余松坡精神紧张和自我怀疑的根源是他少年时期所犯下的错误。对堂兄的一次“举报”改变了余佳山一生的命运,余松坡内心所承受的道德拷问也始终没有停止,他因此落下了梦游的疾病,而留声机里的《二泉映月》仿佛来自家乡的一曲安魂曲,能够暂时抚平心中的恐惧和不安。当他在天桥上遇到沦为流浪汉的余佳山时,他看似平静许久的内心又一次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而堂兄疯癫的行为,更是让余松坡自责不已。少年时的记忆对他的折磨还在继续,他和余佳山在天桥抽烟的照片被记者拍摄下来,并展现在观众面前,“余松坡立刻感到肠扭转,整个身体都随着腹部骤然的扭结出现了波动。头脑里嗡地响成一片,几万只蜜蜂劈面飞来也不过这阵势。”余松坡的道德感让他始终无法忘记自己犯过的错误,不断地自我反思与自我责备加重了他在精神上的负担。

不过,余松坡和许多作品中道德败坏的知识分子不同,尽管他的成长历程一直坎坷万分,他却能够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无论是对艺术的坚持还是对美色的拒绝,都体现出他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应该具有的基本素养。而他时刻经历着的精神上的折磨,也来自于一个知识分子的道德准则。徐则臣极力描写余松坡的艰难处境,让他多年精心经营的光辉形象一次次地破碎,是为了突显出知识分子在恶劣的环境下依然不愿放弃深入骨髓中的道德使命感和反思精神。余松坡始终想潜入茫茫人海之中,不再遇到自己内心的郁结,他期望通过《城市启示录》揭示个人与环境的关系,然而虽“王城如海”,可是精神上无处不在的重压还是使其无处可藏,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精神困境。《王城如海》不仅专注于揭示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状态,还关注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状态,并且告诉读者,真正的知识分子往往无法卸下沉重的道德使命感和严苛的自我反思、自我批判的精神重担。

三、复杂环境中的精神成长

张炜的小说《独药师》由图书馆发现的旧笔记为开始,娓娓展开叙述,讲述了一个关于养生、革命与爱情的故事。在故事的正文中,季昨非作为独药师的第六代传人,在继承了父亲的工作之后,不断地思考着养生与革命之间的关系。随着对革命认识的不断深入,季昨非由反对革命逐渐变为理解革命,最终成为了革命的参与者。他与父亲的养子徐竟成为了养生和革命两条道路的实践者。季昨非作为养生术的传承人,他对待革命的态度是异常纠结与复杂的。季昨非曾经沉迷于炼丹之术而拒绝外出,精神上的困顿使得他筑起了碉堡自我囚禁。革命的混乱让季昨非对曾经笃信的一切产生了怀疑,作为一名熟稔秘传独方的知识者,他决定在碉楼中梳理自己的心结。三年之后,当季昨非决定走出碉楼的时候,也正是他决定摆脱以往的生活状态,不再自我封闭,而是直面残酷的现实,从而解答父亲留下的谜团,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也实现了自己精神上的成长。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张炜就在其小说中反复讨论知识分子的精神状况,从《古船》《九月寓言》到《外省书》《你在高原》,张炜从独特的历史文化环境入手,以道德反思的态度摸索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在《请挽救艺术家》中,张炜发现了时代对知识分子的逼迫和压制:“这个时代有一个不识好赖艺术、不识大才的毛病,可以叫做艺术的瞎眼时代。这种时代无论其他领域有多大的成就,但就精神生活而言,是非常渺小的、不值一提的。这种时代往往可以扼杀一个艺术家,使他郁郁萎缩,最后在艺术的峰巅之下躺倒。”在2001年的《能不忆蜀葵》中,张炜开始再一次思考在欲望的诱惑之下知识者的精神成长。小说中的淳于阳立是一个天赋异禀、个性奔放的画家,乡村的成长经历让他的画作充满了生命力,尤其是生长在童年乡村的蜀葵,一再成为他作品的重要主题。关于淳于的形象在学界向来说法不一,他究竟是一个堕落的知识分子,还是坚持初心的人文精神的坚守者呢?在这个问题上,陈思和将淳于的个性特征概括为“恶魔性”。陈思和将淳于和与魔鬼签订了协议的浮士德相比,分析了艺术家如何在追求消费享乐的年代的自我尝试和冒险。受到昔日同学的影响,淳于决定投入商海,对商海的纵身一跃,既是他对商业时代的妥协,也是为保留艺术精神的最后一搏。然而,他的骄傲自大和缺乏经验最终使得投资血本无归。和淳于相对的一个人物形象是他的好友桤明。不同于淳于的暴烈和野性,桤明一直小心翼翼、按部就班,这也使得他的画家道路一帆风顺,很快赢得了名誉和金钱。桤明和淳于象征着知识分子在经济时代的两条道路,前者因随波逐流而丧失个性,后者因反抗挣扎而堕入虚无。其实,尽管淳于表面看上去带有艺术家的癫狂性,但是实际上他对整个艺术界以及自己本人都有着清晰的认识:“偌大一个画界啊,放眼看去无非就是这两种人:他们密匝匝挤满了两块大陆。结果夹在中间的只是一片异常狭小的地带——而惟有这里才是真正的艺术家的存活之所。很可惜,自己早就逃离了这个地带,已不再属于这片狭地了。”淳于认识到自己已经不能生存在真正的艺术家的中间地带,他最终选择带着蜀葵的画作逃离了。淳于的逃离是一个矛盾的现象,正如陈思和的总结,“恶魔性”凸现了他人格中的复杂内涵。在商品经济时代,知识分子的传统人文精神和启蒙精神已经不足以应对金钱和权力的诱惑,当知识分子被“污名化”、被嘲讽和鄙夷的时候,如何看待知识分子性格中的矛盾特质,并从人性的欲望深处挖掘出应对环境变化的精神资源,成为重塑知识分子形象的重要环节。

张炜对知识分子精神成长的关注可以说从80年代一直延续到了《独药师》的创作之中。小说记载了清末民初的一段革命历史,重点描述辛亥革命时期,各种文明和宗教在中国的矛盾冲突。张炜还通过楔子和附录,为小说增添了额外的两重观察维度。不过,尽管小说所涉及的内容纷繁复杂,作者还是将故事的主要着力点放在季昨非本人的成长历程之上。养生、革命和爱情成为了季昨非成长道路上的三个组成部分,而他所面临的所有艰难困苦,也都集中在这三个方面。季昨非同时接受了传统的家学渊源和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这两种相去甚远的知识体系使他苦闷不已,希望依靠禁闭来理顺其中的关系。但是,当他终于走出禁闭三年的碉楼之时,他一生挚爱的女子陶文贝出现了。爱欲与养生两者之间本来就具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加上陶文贝的西方文化背景以及基督教的信仰,使得季昨非再次陷入重重困境之中。张炜并没有让他的主人公在中西之间、革命、爱情与养生之间做出选择,而是极具思辨性地辨析了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并引导季昨非进行自主性的思考。面对重重困苦甚至牢狱之灾的季昨非,不愿走向自我放纵的道路,而是在坚守历史责任和道德底线中实现了精神的成长。

四、回望历史的理性哲思

吴亮的《朝霞》由碎片式的片段展现了六七十年代的上海以及生活在上海的青年们的生存状态,他以著名评论家的身份介入长篇小说创作,并且一出手就是40万字的长篇,很多作家、评论家都为之惊讶。吴亮的小说与其批评不一样,没有对现实的尖锐评判,而是转向历史,面对记忆中模糊且破碎的世界,以客观、冷静而节制的方式展现记忆中的上海。《朝霞》人物众多,没有清晰的叙事逻辑,甚至时间线和空间线都模糊不清。作者简单地以阿拉伯数字为他的段落命名,每个段落也并非自成体系,而是又由若干个看似关联不大的小段落组成,这些段落中间都是逗号而没有句号,一气呵成,仿佛叙述者的喃喃自语。吴亮将创作《朝霞》的过程比作下围棋,“到处占一个子,然后我要抢占实地,每一个实地都是一个单元,最后就是收官。”吴亮到处“占一个子”的创作方式,使小说充满了碎片化的人物和情节。为了增加读者阅读的距离感,实现小说的“间离效果”,他还用一些议论性的话语有意切断情节段落之间的联系,甚至不惜在写作中间让叙述者跳出来,表明叙事者的重要作用,即充当历史与一切逝去之物的招魂者:“此时此刻它们虽然早不在场,因为有了叙述者招魂般的叙述,那些肉身才开始像鬼魂一样在午夜游荡,你们借此叙述得以窥见死去的亡灵与每一道消失的晚霞,它们全是绝对的在场者,它们站在舞台上,闭上的大幕再次开启。”在叙述者的自白中,我们可以部分地窥得作者的创作意图,或许全书中的历史事件其实只是晚霞,睡着的阿诺醒来之后所看到的才是朝霞。

作为一名熟稔各种创作理论的批评家,吴亮采用将叙事主体“他者化”的叙事策略,构成小说空间上和时间上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使得小说的阅读体验具有电影镜头般的观察视角,小说脱离主观情绪而转向客观呈现,更加凸显出作者的创作目的。想要理顺《朝霞》中纷繁复杂的人物线索并非易事,不过小说人物的成长经历却是读者可感可知的。作者对日常生活的琐碎描写常常使读者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然而事实上时间确实是流逝了,人物的命运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吴亮的写作过程常采取知识分子的叙事视角,无论是对“文革”时期社会事件的表述,还是对哲学问题的讨论,都闪烁着知识者理性的光芒。在小说伊始,吴亮就借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的内容,阐明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他们称我们是社会寄生虫,不劳而获剥削阶级,我们最不体面,虽然他们脚上有牛屎,他们比我们还干净,我们生命意义在于赎罪,重新做人,我们权利应该被剥夺,我们心甘情愿丧失不应该属于我们的一切,我们必须卑怯地苟活,遭蔑视,我们理应厌恶自己,我们的原罪就是因为我们比他们有钱,现在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等待着地狱的火焰。”同时,通过小说对三位知识分子马伦、何乃谦、浦卓运的命运的描写,表现了时代动荡中知识分子的命运。作者对三名知识分子手下留情,他们在经历了劳动改造之后都幸存下来,并且回到了原单位工作,一切看似恢复正常,但是“文革”中留下的小习惯,写信不署名、读后即焚毁、不在中文书上做批注等等,还是透露出经历恐惧之后的心理状态。吴亮曾在采访中表示,马伦这个人物是写到马立克之后连带出来的,紧接着又写了他的同事,于是形成了三个老知识分子的形象,吴亮把自己熟悉的东西放在他们身上,例如对文学、哲学的感悟,对音乐的鉴赏以及对子女的教育理念。吴亮甚至试图让他们来讨论政治,但是最终发现“想做学问,结果只是做了政治工具,却不能研究政治”。《朝霞》有着成长小说的印记,但是其中又有着反成长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是知识分子的道德底线,可以是家庭之间的亲情关系,甚至只是一些读书饮食的小爱好,都成为特殊年代中人们坚守的宝贵的精神之光,因为“一个过去的时代是为我们才存在的吗,某些特殊时刻事情好像就是这样,只要我们有能力做‘正相反’的努力”。在小说中,作者不断强调,无论是知识者还是普通人都必须具备的自省意识:“为什么我们极少想起应该反省自己,我们寻找别人的错误,好像我们总是无辜,被迫,强制,别无选择,反正有人为我们承担责任,并且承担罪责。”《朝霞》对历史的回顾和对日常生活的记录,充满着怀疑与自省的哲思,日常生活的细节似乎不经修饰地流淌出来,不再依靠巧合和矛盾冲突,历史的面目透过这些碎片一般的蛛丝马迹显现出来。或许,《朝霞》的出现本身就是对当下文学主流书写方式的反叛和挑战,也是当代文学讨论历史问题的一种新的尝试。

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识分子》中担忧地表示,热爱读书的公众的消失,波西米亚精神的衰弱导致知识分子无法在公众中占据一席之地,只能局限于学院内部:“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教授,校园就是他们的家;同事就是他们的听众;专题讨论和专业性期刊就是他们的媒体。不像过去的知识分子面对公众,现在,他们置身于某些学科领域中——有很好的理由。”而学院派知识分子的局限性又使得他们无法掌握公众话语而难以被公众注意。在知识分子遭遇危机的年代,如何使其摆脱学院的禁锢,真正担当为民众说话的责任至关重要。在近年的几部长篇小说中出现的这些知识分子,愿意坚守个人的独立意志,在社会动荡的大环境中,能够抵御汹涌的大潮,并未放弃基本的道德底线,而是在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中实现个人的精神成长。他们的出现,突破了很多通俗小说对知识分子形象书写惯例,也展现了作家重新思考知识分子社会责任及其精神指归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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