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一峰
美国诗人惠特曼诗曰:我歌颂那带电的肉体。记得吴语里把事情称作“事体”,评论家王雪瑛祖籍浙江,定居上海。她的新著《倾听思想的花开》所记述的,又都是一些带电的今事或往事,我就灵机一动,将惠氏诗句篡挪作这篇读后感的标题。
发明家富兰克林曾以风筝为导线,试图捉住天空中呼啸而过的电光。文学家王雪瑛则以思绪为触角,探入历史的天空,捕捉到岁月激荡中激励热肠的瞬间,更重要的是,她以自己的文字,把电光传导给了读者,让人心中一亮,若有所思。
通观全书,校园是一大关键词。作者在书中说,“我对校园的感情有点像围城,在上海的华东师范大学读了整整七年,本科念完了,研究生也毕业了,就决定以后的工作远离高校。一晃11年过去了,校园就像一个旧日的知己,静静地沉在心的一隅,它的位置还是没有人能够替代。”现在,有些人好以走不出“象牙塔”嘲讽那些坐拥书城之人,实际上,今天我们社会出现的一些问题,恰恰与人们的心灵离开“象牙塔”太远有莫大关系。这些年,高等教育在全社会不断普及,但这并不意味着源自高校的“象牙塔精神”就会自然而然地在人们精神世界生根开花。如果缺乏对节操品德的传承、持守,校园反而会变成如李零先生调侃的“养鸡场”,甚或钱理群先生痛惜的生产“精致利己主义者”的流水线。《倾听思想的花开》中收录的文章虽内容多样,体裁不同,但在我看来,作者笔锋所向,都有关这个问题。
《倾听思想的花开》讲到不少民国时期的大学往事,但不以发掘鲜为人知的材料见长。燕京大学的洪业、冰心,北大的马寅初、冯友兰,这些都是中国文化史上熠熠闪光的名字,相信不少读书人都对他们的学问文章、生平事迹耳熟能详。北大的蔡元培、清华的梅贻琦,这两位校长更是早已大名远播,尤其是近年来民国文化的热潮中,蔡、梅二位的轶事更为人所知。然而,《倾听思想的花开》里的文章仍能让人细细地读下去,以我想来,原因或许有三,其一,作者文字的优美与灵动;其二,厚实的学术积淀;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作者对他们人生的关节处反复品读。比如,《一生情结,一身清风——梅贻琦与清华》一文写梅贻琦,相当多的笔墨落在梅氏之清廉正派。“他以身作则,掌管着丰厚的庚子赔款,但分文不取,他辞去司机,自己开车;辞去厨师,让夫人下厨,甚至连学校供应的煤也不要。”西南联大时期,“清华大学的人数比另外两所大学的总和还要多,且拥有庚子赔款来支援联大的日常支出,似乎有某种优越感,梅贻琦温文尔雅,公正无私的办事风格则获得了全联大的尊重和信任”。梅贻琦去世后,秘书把他的手提包封存。在追思会上,秘书打开了手提包。“梅贻琦从北平到昆明,从昆明回北平,到南京,到广州,再到欧洲、到美国、最后到台湾……关山万里尘与土,卅年家国云与月,他始终不忘随身携带这皮包……这皮包里,全是清华基金的账目,一笔笔,规规矩矩,分毫不差。”
又如,在《一所大学,一个时代——蔡元培与北大》里的蔡元培,作者着力刻画的是一个新风气开创者的形象,“蔡元培在北京大学推行教授治校、民主管理的制度。他设立了评议会,将其作为学校最高权力机关和立法机关,评议员由教授选出。后来,又在各学门(系)设立教授会。随后又设立北京大学行政会议、教务会议、总务处。教授治校、规范校纪,北大之师生面貌,焕然一新。”1917年,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1920年,蔡元培在北大招收女生;李大钊开设“唯物史观”课。细细想来,梅氏的持守,蔡氏的敢为,正是这两位先贤品格最闪亮之处,也是他们服务的这两所学校的精神底色。再往远处说,社会之所以需要大学这座象牙塔,不就是在沉闷中,有人敢于发声;在浮躁中,有人善于持守吗?
书中收录的一篇文章名为《注解生命的文本》,是作者编选158份世界名人遗书的感悟。“在我眼前的是统一字体、统一纸张、统一墨色的遗书,可是它们都出自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职业、不同信仰、不同性别的名人之手,飘过了无垠的时光之海,来到我的书桌前。视线中,早已没有了死亡、血腥和硝烟的气息,它们像是遥远而灿烂的星辰,燃烧时迸射出的光芒,隔了漫漫长夜,才穿过苍茫的时空,映照着我们的心灵。”其实,《倾听思想花开的声音》全书都可以看作是一份心灵对谈录。
在书中,作者与中外贤人心灵碰撞,从他们的人生中探索生命的意义、激情和力量,作者又与当下的世界对话,记录了她的足迹,而最吸引人的那些文字,则是作者返视内心,与自我的交流,如她所言,“旅行不仅仅是向外,面对世界,看大千世界的活色生香;旅行也可以向内,面对心灵,看心灵世界的玉树琼花。人生的漫漫长途就是在走向世界和深入心灵之间逶迤穿越。”史载,明代大儒王阳明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此言道出了文化为自然立法的力量。
王雪瑛笔下的天目山、周庄、南尖岩,是打下了深深的心灵烙印的。譬如她以“伟岸”形容天目山,“真是不到天目山,不知道什么是树,什么是树中的伟丈夫。它们是‘伟岸’最生动的注解。往下望去,只见深壑幽幽,不知树根植于何处,它们成长的过程是多么寂寞漫长呵,各种灌木、野蕨、藤蔓并肩生长切割着伸向天空的距离和光线,要想直面云天是多么艰难,遥远的事啊!须经过多长时间的积蓄和酝酿,经过多少次的不折不挠,这需要多么坚韧的生命意志,才能一寸寸,一年年向着高远的天空,不息地生长,生长……不能承受长久的沉默与黑暗,不能承受风霜雨雪的历练,不把根脉深深地伸向泥土,怎么能获得极目长空的喜悦与舒畅”。进而,她又写到,“伟岸不仅是高大挺拔,而且是一种从容、深厚,不断生长,不断超越的力量。”
设若没有这些富有哲思的文字,这些山川、古镇、巨木,于我就无甚干系,然而透过《百年旧情》《青山之恋》《天目伟岸》等文章,它们的“颜色”也在我眼前明白起来。也正因为如此,王雪瑛笔下的风物交织着作者的心绪,拥有一种独特的文化识别度。我想,借这些文字,作者或许在暗示人们,在这个文化被复制和消费的时代,努力遵从内心的启示,过一种有识别度的人生吧。
在这部文集中,有一组文章颇值得关注,《生命、哲学、真爱——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生命中长青的植物——胡适与韦莲司》《不是虚构,而是真实——杜拉斯和雅恩》《浮世的悲欢——张爱玲与胡兰成》,显然,这些文章书写的是大家的人生与爱情。然而,王雪瑛在文章中追索的是这几段爱情的“发生学”,她以细腻的记述,开启我们的思索,把一幅情感滋长、蔓延的手卷缓缓打开,让我们看到,爱情是如何弥漫、晕染到他们的人生之中,对他们的生命造成深刻的影响。
作者没有对他们的情感作简单的道德判断,而是关注他们在情感关系中彼此浸润,相互塑造,呈现曲折、复杂、疼痛的情感关系时,作者没有指责和怨怼,而是理解和认识,在这些大家最亲密的情感关系中认识最真实的人性。
比如,她写杜拉斯与雅恩,“虽然他们没有相称的年龄和俊美的外表,老年的杜拉斯不乏病态,雅恩也有同性恋的倾向,日日相伴,总有龃龉,不可能天天上演爱情童话,也缺乏唯美的细节和情调,然而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们的生命彼此需要,他们都善于忘却外在的世界,生活在爱情中,或者是对爱情的诗意的想象中。他们心意相通,都把彼此的依恋当成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再如,她写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合与分,“世人的婚姻从形态上看,无非两种,要么繁复,要么简单。有人的经历是形式繁复,情感却单纯;有人的体验正好相反。张爱玲当然属于后者,极简单的婚姻形式让她尝尽了丰富难言的情感”。她写阿伦特与海德格尔,“她像是他的一面镜子,他也像她的一面镜子,他俩真正地加入了彼此的生命,他俩的确从彼此的生命中都看到自己真实的影子。他们的爱便一直绵延着,真爱没有终点……”我想,这些文字浸润着作者对人性的体悟和洞见,以及对爱情这一人类最难以琢磨又最珍贵的情感的思考。也正是这些思考,让她的文字呈现出“三叠浪”般绵长而有韧劲的力量,让我们感受忧伤中的诗意,艰难中的顽强。
进言之,此组文章中还体现出一种贯穿全书的写作特色,这就是作者从精神上对写作对象的驾驭和把握。陈寅恪先生曾说,“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钱穆先生则说,读本国史书应“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治史、读史是如此,为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作者只有对笔下景物与人事具备了温情与敬意,笔端才会流淌人生的感悟和识见,方能生发出让人心中若有所动的力量,从而激起人们的精神共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