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星
刘益善先生的小说集《河东河西》出版了,可喜可贺!他素以诗人知名,曾发表过感人至深的组诗《我忆念的山村》(获1981—1982《诗刊》奖),是当代乡土诗的代表诗人。其实,他也早在80年代开始了小说创作,曾经出版过小说集《母亲湖》《东天一朵云》,并且引起了评论家的好评,有的作品(如《向阳湖》)还得过湖北文学奖,显示出不凡的实力。可见他是一位诗歌、小说的双栖作家。
他的小说主要记录的是他在故乡——江夏的一些经历和见闻。江夏因其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区位优势,素有“楚天首县”之称。可在极左思潮猖獗的年代,故乡的记忆也满是压抑与泪水。应该说,那些苦难往事已经有许多作家写过,那么,在益善先生笔下,如何将苦难叙事写出新的文学意味,就成为了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
在压抑的年代里,一切都乏善可陈。然而,就像莫言在谈到他创作《透明的红萝卜》的动机时说过的那样,即使是在“文革”的乡间生活中,也还是有欢乐的。生活永远充满了光怪陆离的丰富性与可能性。读这本《河东河西》,就可以看出作家在写沉闷年代里人性的喧哗或温馨、命运的突然改变方面,下了功夫,出了新意。
例如《向阳湖》。咸宁的向阳湖曾为“文革”中文化部“五七干校”所在地,现在已相当闻名。然而作家没有写那些在苦难中“改造”的文化人的故事,而是通过“我”和老矮、泽林、桂桂等人一起到向阳湖围垦的经历,聚焦于民工艰苦贫困的生活,读来令人感慨。故事开篇的叙述很有意味,写在艰苦劳动中的人们默默念着“最高指示”给自己鼓劲,也果然增添了干劲那一段,就生动再现了那个年代人们的单纯与老实,可有趣的是,同样一个人,在得到大家的表扬后为什么居然产生了此时不适合唱“语录歌”,而是不知不觉唱出了一支下流歌的冲动?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作家因此写出了人性的深不可测,难以言表。那个年代,的确不乏为了“入党”“提干”而积极上进的人们,可作家笔下的这几个民工显然无意唱高调。他们的平凡、朴实、可怜也因此令人难忘。小说中那句“这些民工……没那么多觉悟,那么多修养”堪称点睛之笔。也正是因此,后来发生的抢鱼悲剧才格外令人扼腕。为了抢到鱼以充饥,那个默默念着“最高指示”给自己鼓劲的老矮竟然被踩死了。这个意料之外的结局使人不禁想到生活中那些突如其来的悲剧,想到那些一不留神就死于非命的人们。
再看《河东河西》,少年“我”跟着会计吉喘大叔为救灾去异乡寻找秧苗,几经周折找到了急需的秧苗。然而,在找秧苗的过程中,那位白云庵的老婆婆关于“千万莫朝西南那条路走,你们的气数不宜在西南,凶多吉少”的叮嘱却为故事平添了一抹神秘气息。后来的故事似乎证明了她的一语成谶:吉喘大叔“不可选择地朝西南行进时”终究死于非命,固然与他有夜盲症却还要赶夜路有关,可也有照顾“我”以避开老婆婆所卜的凶卦的考虑。这里的看点与其说是刻画了一位普通人的善良品德,不如说还点化了命运的高深莫测。民间有许许多多的“禁忌”,诸如祭祀的讲究、关于命相、属相相生相克的种种说法,关于天人感应、占卜选择吉日的许多名堂,等等,有些已被证明是迷信,可却不可思议地依然到处流行。而也有一些连科技也破解不了的人性之谜、自然之谜,例如直觉、天赋、特异功能、运气、灵感、信仰……都昭示了大千世界的高深莫测。也许那老婆婆的一语成谶纯属偶然,也许那偶然的后面还有不少不为人知的悲剧作了铺垫,但不管怎么说,在那一语成谶与吉喘大叔的悲剧结局之间,的确有若隐若现的玄机。于是,一个开始于平平常常的故事因为一句叮嘱以及一个人的突然死亡而呈现出某种传奇意味。是啊,在那政治运动天天搞、大口号满天飞的岁月里,生活中也充斥着各种匪夷所思的传奇。
还有《远湖》,也写得波澜起伏、别有洞天。一个赌徒,将自己的继女红眼输给了人渣劁猪佬,红眼在饱受凌辱后成功脱逃,遇到善良的王家兄弟,苦尽甘来。劁猪佬赶来纠缠的蛮横无理激怒了王家兄弟,最终一命呜呼。一句“远湖是个远离丑恶和喧嚣的地方”,令人想起“天无绝人之路”的民间俗语。值得注意的是,作家笔锋一转,将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写出了深刻的反思意味:谁料到“文革”中,王家三兄弟解救红眼的善举居然被说成“弟兄三人合用一个老婆”,并因此被取消了贫农资格,被“工作队”打成“坏人”。一切都源于乡间的捕风捉影、流言蜚语。事过情迁,往事如烟,可类似的悲剧在“文革”中却层出不穷,在和平年代里也司空见惯。那些平凡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一旦与政治风波联系在一起,可以产生出怎样的人间悲剧!读后发人深思。这,也是无事生非、区区小事可以引发轩然大波的世事传奇。
由此可见,作家在对往事的回忆与描写中,写出了故乡人生的一言难尽:无论是一语成谶,还是突发的悲剧,或者是流言造成的悲剧,都具有贫困年代里的传奇意味。人生多少鲜为人知的寻常事,蓦然回首,都是传奇。这本《河东河西》因此于怀旧的怅然中写出了作家对人生复杂性的感悟,也因此不同于许多怀旧的格调温馨之作,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