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高峰
有一个著名的人类学家叫摩尔根,他的著作《古代社会》出版以后,恩格斯写了一部书叫作《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于是,这部书成为从事人类学、民族学的人必读的经典著作,包括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国的一大批学者都受到了这部书的影响,甚至可以说,以这部书的理论去解读各民族的文化。摩尔根为了写成《古代社会》一书,还做了印第安人的义子。但是,鲜为人知的是,摩尔根在即将离世的时候,写过这样一段话:“印第安人部落民族文化生活在美国文明的影响下正在日渐衰退,他们的技术和语言正在消失,他们的制度正在解体,今天还可能容易收集的事实,再过几年之后即将无从发现。”他的预言,在今天的美国已经成为活生生的事实,古印第安文明已经成为历史上的绝唱,使美洲大陆曾经的主人——印第安人只能在保留地,在白人文化的覆盖下喘息。今天的人们要了解美国印第安人的历史与文化,只能从《古代社会》一书中寻找蛛丝马迹。
如果一个民族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河流,森林,空气这些生存的家园;失去了自己独有的文化,失去了根脉,那就是偷生的开始。
为避免这种悲剧的诞生,我国政府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做了许多在今天看来都是举世无双的工作,一方面是为了民族识别,另一方面是为了摸清民族文化家底,了解各民族的发展现状,派了很多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的专家,到民族地区进行调查,给我们留下了一大批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今天许多搞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民俗学的学者离不开前辈学人留下的这些优秀的文化遗产。
21世纪进入社会的转型之后,大量的农民工外出,农村空巢化,再加上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商业文明无孔不入,民族民间文化的挖掘,收集,整理,研究等工作都处于了边缘化。在这个严峻的时刻,中办国办发出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工程的意见》第一次以中央文件的形式专题阐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作,指出作为“民族的血脉”和“人民的精神家园”的中华文化,在我国当前所处的世界格局和经济社会发生深刻变革时代中的地位和作用,要求深化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重要性的认识,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内涵,激发其生机与活力。这对于民族地区民间优秀文化的保护、传承和发展是不可多得的契机,对于我们从事民族文化保护和发展工作的人,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机会。
我认为,优秀的传统文化要拥抱现代,甚至要与未来衔接才有可能延续旺盛的生命力。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各民族文化事业的进步,我们欣喜地看到,各民族文化艺术产品,像五彩缤纷的花朵,带着清新的时代气息出现在中华文化的大花园中,极大的丰富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生活。我们也通过各民族文艺的彼此欣赏,更加意识到,精神世界丰富而不单一,多层次多样态尤其宝贵。近年来,我们看到通过新媒体,更迅速,更便捷的把各民族地区文化推到前台。少数民族文化艺术得到更多关注与讨论,那些在思想上艺术上更有内涵的作品,已经不再局限于本民族,在更大范围得到传播,成为多民族国家的宝贵财富。
有学者认为: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都是帝王将相的历史,老百姓是缺失的。或者说,老百姓的记忆是被堵截的,被锈住的,被缺位的。多少鲜活的记忆,多少惨烈的故事,多少闪光的智慧,消失在了历史深邃的风雨之中,遮蔽在了历史厚重的门外。这是“胜利者书写历史”的一种逻辑。在这种说辞背后,又衍生出了“个人是历史的人质”或“个人无法承担历史罪责”的调子,这也是“个人”为自己脱罪的说辞。所以,胡适才满怀悲情的说出:“历史是任人随意打扮的小姑娘”。对历史的质询最终复归于历史的重建,以记忆之路向历史索还个人的姓名,只为再度丰富历史,这是很成功的一个尝试。还有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推出了一批民间人物的口述史,使当代的文化生态呈现出多样性,多层次,多视角。改变了老百姓必须经过他人之眼方能一窥自我记忆的窗口,而变成由自己的内省来观察历史,并能破解自己的寻常表征。从历史的失踪者,变成了见证者。各种各样人的记忆,也许驳杂,也许多彩,也许破碎,但这样的记忆之路,恰恰能拼缀出一个完整的历史地图。
在文化离乱的时代,捍卫并经营自己的鲜活记忆,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当许多民族用文字,图片,甚至影像资料试图向全世界描述一个自己真切的过去,并且向未来的飞跃提供坚实的支点时,我为自己弱小的摩梭人而担忧。作为一个无文字的民族,除了达巴留下的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口诵经外,我们的历史是空白的,如果再不关注现在,并留下大量人的记忆,我们将掉入空白。杨建国先生可能意识到了这个形式的严峻,不顾年老多病,多少年辛勤笔耕,写下了《来自祖先的声音》,也许过50年,过100年,后人仍然能看到这段他固定的历史。历史我们无法改写,但我们可以探索;历史,我们无法超越,那我们怀着敬畏去学习,杨建国先生开启了一段沉睡的记忆,并让它醒过来汇入历史的河流中,让我们也试图弄醒我们沉睡的记忆。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说:“这是一个复制的时代,但最完美的复制也总少不了一样东西——此时此地,独一无二地现身于他所在之地——就是这独一的存在,唯有这独一的存在,决定了它的整个历史”,是的,他说:这是一个灵光消逝的年代,我们知道,他说的“灵光”是什么,让我们都去留住那“灵光”,护住“灵光”,寻找“灵光”,让根永远不要腐烂。
说到摩梭人的历史文化,可以说,在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领域,被国内外的专家学者研究成了一大文化奇迹。有人说,人类婚姻史上,有一夫多妻、一妻多夫、一夫一妻,而摩梭人的走婚制,是人类婚姻史上的奇迹;还有人说,摩梭人的母系大家庭也是人类家庭史上和谐的典范;著名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在看过蔡华博士写的《无父无夫的社会——中国的纳人》一书后写到:“幸亏有中国西南的纳人,使中国的人类学在西方人类学的殿堂上有了一席之地。”这对于人类学这个领域而言,是莫大的尊重和肯定。但是,当今这个网络化时代,凡是到过泸沽湖的人,都可以评头论足摩梭人,什么原始、部落、群婚、乱伦之类的标签都贴在了摩梭人的头上,而我们自己无言以对,成为了一个无语的民族、成为受伤的沉默者。对也罢、错也罢,都任人评说。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由于我们没有文字,造成了许多文化遗产的流失,更可悲的是,我们在主流文化上也没有话语权,所以造成今天这种尴尬的局面。但不要紧,有个作家说过:“没有文字的民族是可怜的,其历史只能靠传说遗存;但不长记性的民族是可耻的,因为他们可以乱说;而有文字有历史的民族不写真相才是可恨而可悲的。”这使我想到著名捷克作家昆德拉的一段话:“在黄昏的余晖下,万物皆显温柔,即便是残酷的绞刑架,也将被怀旧的光芒所照亮。”大家去看这本来自祖先的声音吧,这里就是我们祖先在历史黄昏下温柔的声音,是在历史风雨中留下的珠贝,是怀旧的目光中闪烁的智慧。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