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苏苏 口述 苗青 整理
1938年在抗日战争期间是极不平凡的一年。上海沦陷、南京失守后,中国战还是降?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决择。1938年3月30日在武汉召开了“青记”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全中国的年青的新闻工作者在这里吹响了集结号。他们承担起民族救亡的重任,以笔为枪,英勇地奔赴抗日战争的第一线。4月8日,中国军队用生命和鲜血取得了自抗战以来最重大的一次军事胜利,扬中华民族之雄威,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骄狂气焰,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人民的抗战热情和胜利信心。为纪念“青记”一大召开80周年及台儿庄大战胜利80周年,特回忆1938年我父亲范长江的经历,撰本文纪念之。
长江先生:
听到你饱载着前线上英勇的战息,并带着光荣的伤痕归来,不仅使人兴奋,而且使人感念。闻前线上归来的记者正在聚会,特驰函致慰问于你,并请代致敬意于风尘仆仆的诸位记者。专此。祝健康!
这是周恩来副主席在武汉写给我父亲范长江的一封信的全文,这封信写于1938年6月26日,是台儿庄战役结束后的第82天,当时周恩来任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副主任职务,我父亲是《大公报》采访部主任。周恩来信中提到的“前线”,指的是1938年3月中旬开始的台儿庄战役及徐州会战。当时,有许多驻华使馆派出武官,许多外国记者、全国各地的报社派出的记者前往战地视察、采访。武汉新闻界由我父亲领导的“青记”成员,《新华日报》《大公报》《扫荡报》中央社等报刊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以及华侨战地记者黄薇等几十人也加入了采访大军,英勇地奔赴前线。我父亲在这段时间里深入第五战区采访,发回了大量新闻专电,并连续写了:《李宗仁纵谈抗战前途》《川军在山东前线》《桂兵佳话》《慰问台儿庄》《光辉的战场》《鲁南运动战的经验》等一批有深度、有份量的战地通讯,向大后方的同胞们以及世界人民如实报道了前线的战况,特别是中国军人的视死如归、不畏强敌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极大地振奋了民族精神,遏止了失败主义思潮的蔓延,使中国人民重新树立起抗战必胜的信念。
我父亲能够如此不畏死、不畏难地深入前线如实采访,首先和他此前的思想转变有关。1938年之前,他已是一位名闻天下的记者。凭着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年仅26岁的他就只身前往大西北采访,挥笔成章,撰写的通讯陆续在《大公报》发表,首次向全国读者全面介绍了西北地区的情况,并公开报道了红军和二万五千里长征,引起轰动。特别是他在1937年2月3日克服重重关卡进入西安城并采访了周恩来副主席,了解了“西安事变”的真相,后于2月9日到达延安,与毛主席彻夜长谈,了解了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及其它十年来他东摸西找找不到出路的问题。在他摸索救国救民真理的过程中,“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了。在周恩来同志直接关心下,通过夏衍、胡愈之、恽逸群等共产党员的积极筹备,他和其它24人在上海发起成立了一个团结中国新闻记者的统一战线的组织,并由他提出定名为“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协会”(简称“青记”)。1937年11月8日晚7时,我父亲和恽逸群、羊枣、碧泉、朱明、邵宗汉等15人在上海山西路南京饭店召开了“青记”成立会,会议上讨论了“青记”宗旨及工作纲领,通过了“青记”会章,选举了领导机构。他作为“青记”的主要发起人和五个总干事之一,开始以更大的精力投入新闻战线的抗敌斗争。
随着国民政府的中心西移到武汉,父亲受“青记”的委派于1938年元旦在武汉建立了“青记”武汉分会。此时他一直在思考着新闻记者在抗战中的立场,以及如何发挥作用等等问题。鉴于他1937年2月曾去过陕北,见过毛主席,并曾与毛主席彻夜长谈,对中共的主张十分重视,就又在1月3日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信,向他请教问题。他始终是一个爱国为民、追求真理的人,他投身新闻抗战绝不是考虑自己的前途,而是想着民族和国家的前途,所以思想上需要有一个清晰的奋斗目标,这就是他写信给毛主席的动力来源。2月15日,毛主席认真地给他回了一封2 0 0 0多字的长信,逐条回答了他的问题,并详细介绍了中国共产党在抗战中及抗战后的主张。这封信帮助他解除了心中的疑问,也坚定了他的信念和革命立场。
由此可见,父亲在1937年到1938年期间,从中共最高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这里得到了许多启发和教育。也说明他本人随着抗战形势的进一步发展,不断学习和探索,在参加抗战的过程中,从一个普通的爱国的知识分子逐步走向成熟,成为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并于1939年5月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
“青记”在武汉公开合法活动以后,党对“青记”工作的领导也加强了。当时徐迈进同志是《新华日报》的编委,他回忆“当时范长江同志同我和潘梓年(新华日报社长)商量,准备在武汉成立一全国性的组织,并要我参加筹备工作。潘梓年将此事向周恩来同志汇报后,周恩来同志表示十分赞同,并指示要我和长江一起负责筹备组织和领导这个组织。”他还说:“‘青记’成立以后,周恩来副主席对它非常关心,并经常注意我们的工作,随时找长江同志和我了解我们的工作情况,并有所指示。我们这个组织就是通过党员起主导作用的。”[2]前面提到1938年5月26日周恩来副主席曾给我父亲写信的事,实际上在不到20天的时间里,周副主席连续给我父亲写过三封信,另两封分别写于6月7日和6月11日,他除对从抗战前线归来的我父亲等战地记者表示关心外,还听取战地记者的汇报,鼓励他们据实向军事委员会反映前线情况,以便根据他们反映的问题加强军队政治思想工作。这都对加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建设,促进团结、共同抗战起到了积极作用。
1938年3月30日,更名为“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的“青记”第一届全国代表大会在汉口的青年会二楼大礼堂召开,标志着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总会的正式成立。出席的代表,除上海、武汉两地外,还有长沙、广州、西安、成都、重庆、香港和南洋各地的代表。大会不仅邀请到郭沫若、杜重远、沈钧儒、阎宝航、金仲华等各界知名人士,又有张季鸾、王芸生、邹韬奋等著名报人参加,时任国民党中宣部部长的邵力子、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也应邀出席。还有苏联塔斯社的罗果夫、美国合众社的爱泼斯坦和美国女作家史沫特莱等国际人士。[3]
会议选举了范长江等11人为理事,其中徐迈进、陈同生、夏衍、恽逸群、傅于琛等人都是共产党员。范长江、钟期森、徐迈进三人为常务理事。陆诒同志在《陈同生与“青记”》一文中有这样的描述:“我特地从第五战区的徐州赶回汉口参加这次盛会,结识了许多新闻界的新朋友,陈农菲同志(即陈同生)便是其中之一。记得范长江为我作介绍时曾说,他是大革命时期的老战士,不仅善于执笔写文章,还能带兵打仗,英勇杀敌。”“在这次会上,他和我都当选‘青记’理事,范长江当选为常务理事。当时徐州前线激战方酣,范长江与我刚开好会即匆匆回到徐州,采访台儿庄胜利的战讯。陈农菲同志受理事会的委托,常驻华商街济世总里会所办公,领导繁忙的日常工作。”[4]
会前“青记”已经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批准备案,说明“青记”已从一个秘密成立的组织,变成了一个“合法”的青年记者团体。这次大会的召开也成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逐步成熟,国共团结合作抗日的一个象征。大会通过了简章和成立大会宣言,宣言上的第一句就指出:“抗战一定胜利,同时抗战一定会将中国腐旧的成份打掉,而在抗战过程中逐渐产生崭斩的力量,这是我们的信念。”作为“青记”的主要负责人,我父亲与“青记”理事陆诒一起,于会后的第4天即从武汉出发,率先冲向战场第一线采访,将战时报道供应内地报纸,扩大抗战新闻工作的范围,既是为实现总会成立宣言,也是为了发展“青记”队伍。
随着抗日救亡运动的兴起,我父亲心目中的一个理念也日渐形成,那就是:“如果所有的报纸从业人员都能团结一致,将战争的讯息视为庞大的圣战,而且人人……仗义执言,单是报纸就可以对我们的战地工作产生重大的贡献。”[5]为实现这个理想,他创办的“青记”自1937年11月8日在上海诞生,到1938年年底,在全国范围陆续建立了13个分会,分别是武汉分会(1938年1月1日)、成都分会(5月4日)、第五战区分会(5月9日)、上海分会(6月5日)、兰州分会(7月13日)、长沙分会(7月16日)、南昌分会(8月1日)、西安分会(9月17日)、广州分会(9月19日)、太行山分会(9月)、香港分会(10月30日)、延安分会(11月6日)、闽南分会(11月)。“青记”迅速成长为一个全国性的同人组织,“在学习上有了互相观摩的机会,在生活上有了某种程度互相扶助的机会,在工作上收到了不可否认的效果”。
“青记”记者英勇地踏上了民族解放的战场,在各个战区、战场报道前方战事。例如:在徐州会战期间,除我父亲范长江和陆诒外,还有石宝瑚、曹觉民、顾廷鹏、俞创硕、龙炎川、高元礼、张剑心、赵悔深、乔秋远、赵家欣、高天、黄薇、胡守愚、周海萍等二三十位“青记”会员从全国各地赶赴台儿庄。他们同各报记者团结互助,在抗战中培养出同业团结的精神,他们写的新闻报道对鼓舞军民士气也起了很大作用。
经过洪雪邨、张剑心、高元礼三位先生多日的筹备,在5月9日正式成立了“青记”五战区分会。五战区分会的发起人除我父亲和陆诒外,还有戈矛、高元礼、汪止豪、洪雪邨、石宝瑚、曹觉民、张剑心、顾廷鹏、俞创硕、龙炎川、盛成共13人,华侨女记者黄薇及蔡学余、胡守愚、陈北鸥、宗祺仁等人也参加了进来。五战区动员委员会还出版了《动员日报》,社长汪止豪和总编辑洪雪邨都是穿着军装从广西随军过来的。5月4日“青记”成都分会成立,总会不但在《新闻记者》刊物上发了消息,还专门发了祝贺电报。“青记”长沙分会7月16日成立,主席田慧如,常务理事伏笑雨、黄仁宇、严怪愚,秘书陈子玉。我父亲不仅亲自参加了长沙分会的成立会,还发表了署名文章——《祝记者学会长沙分会成立》。当时任分会常务理事的黄仁宇想离开记者学会去参军,我父亲去找他促膝长谈,苦口婆心做黄仁宇的思想工作。后来黄仁宇成了著名历史学家,写了《万历十五年》等著作,他在《黄河青山》这本书里还提到“青记”这段经历,感慨万分。从“青记”成立到1938年年底,仅一年时间,“青记”成员从二十余人发展到六百余人,增长了30倍,速度惊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成绩。父亲付出了许多心血,在这过程中和他的战友们一起创造了奇迹。
对我父亲范长江来说,他一生中写通讯最多的就是在1937年至1938年的这两年,这也是国共两党合作最顺畅,全国人民心气一致团结抗战的时期。
作为战地记者,他始终没有忘记记者的本职工作,把前方战事告诉全国民众。从1938年1月下旬开始,他就在皖、豫进行采访。在鲁南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的所在地徐州,他采访了司令长官李宗仁,在2月5日发表在汉口《大公报》上的《李宗仁纵谈抗战前途》一文中,他写出了李宗仁将军的坚定与从容,对整个抗战形势的看法,以及李宗仁对抗战必胜的信心之由:
“今天我们中国的态度,整个的出乎日本军阀预料之外,我们不但不屈服,我们决心坚强抗战到底,不胜不停,这一下日本手忙脚乱了。日本的政略可以说完全失败,政略失败,战略也自然失了根据。所以只要我们自今天以后,处处强硬,无一时一地不是日本意外的困难,不管每一战斗的结果怎样,原则上都是日本失败了。步调已经错乱的日本,我们还怕他干什么!”[6]
在对津浦南段战争经过的报道中,他看到了中日军事装备上的巨大差距,同时也看到了我军运动战带来的胜果,为后方军民打气。
“我们虽然仍如过去那样没有机械化部队增加,然而我们只要稍稍变动作战方法,仍然可以打胜仗。……本是原来已经疲乏的队伍,只要作战方法变更,就可收到如此巨大的效果。如果我们今后全国战区都能开展运动战,各部队好好配合,一定很容易打胜仗。”[7]
“只要我们能适当地开始运动战,以主动的、攻击的、机动的军容,与骄慢残暴的日本军队周旋,敌人一定要逐渐尝到困顿与苦恼,以至于局部被我消灭,演成全局的崩溃。”[8]
1938年4月的台儿庄,已经吸引了不少国外友人前来报道,他们中有匈牙利记者罗伯特·卡帕、荷兰导演伊文思、美国记者爱泼斯坦等。这么多外国记者和中国记者云集一地,对于一次扭转中国战局的重大战役进行集中采访,在世界新闻史上也是罕见的。我父亲和陆诒是在4月4日抵达台儿庄的,据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回忆:
台儿庄大捷后,新闻记者群来访问我。我拂晓反攻,正面三十师,左边二十七师(师长黄樵松),到下午两三点钟还没有休息,我请记者们去睡觉,独范长江(《大公报》记者)不睡,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结果他抢到最早反攻胜利的消息,发往汉口,《大公报》因此而发号外。[9]
第三十一师参谋主任屈伸的回忆录中也提到:
(4月6日)傍晚,接师部电话,牛欣铨师附陪同美、苏、英、法等友好国家战地记者团十余人,由大公报特派员范长江,新华日报特派员陆诒陪同,到徐州前线采访会战情况。……看一看“皇军百战不败神话”的破灭。后由长江同志陪同代表团返回徐州。[10]
父亲在《慰问台儿庄》一文中写道:“台儿庄完全归复后四小时,我们立刻离开孙连仲先生的野战司令部,在×××约好池峰城师长,同入台儿庄。池峰城是此次台儿庄支持战的主将,半个月无休息的战争,使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的很长,嗓子已经哑了……但是半个月的苦战,已经换得了四月七日晨间的胜利,在敌人败退之后,挟扬眉吐气之心情,以入浴血苦战之寨堡,任何沉重加疲劳,也抵不过这样光荣的兴奋了。”
“韩佛寺离台儿庄约有十里,我们坐手摇车循铁路北进。”进入了经历浴血苦战的台儿庄城内,只见“满街瓦砾、沙土、破纸、烂衣、倒壁、塌墙……所有房屋,无不壁穿顶破,箱柜残败,阒无一人”[11],走在经飞机重量炸弹炸出的巨坑和被炸断的铁道边,看到了中国将士的尸体残骸,以及已成一片焦土、万孔千伤的台儿庄市街,他虽不免为国土国人惨遭战争蹂躏而难过,但也被中国军人旺盛的士气和视死如归的勇气所激励,“感到无精神支持之优越兵器,无论如何凶暴,终不能敌抱必死之心之战士也。”[12]当天下午回到台儿庄旅部,我父亲和陆诒参加了官兵座谈会,第三十一师师长池峰城与会。在会上,战士们生动地描述了和敌人战斗的情况,“大家说来说去,总是证明我们必定胜利,日本必定败亡,……一次一次胜利,毫无问题的,一定会不断地到来。”[13]
从大量目见耳闻的素材中,我父亲很快写出了《台儿庄血战经过》《慰问台儿庄》和《台儿庄血战故事》三篇文章,分别发表在1938年4月12日、13日、18日的《大公报》上。在文中,他生动描绘了向伤员脱帽致敬的将领,红光满面、喜气盈盈的官兵,以及中国军人坚决勇毅的精神面貌;记录了慌乱的敌人,连自己的伤兵都要抛弃,甚至是用火烧死,“无情的日本军阀因鉴于战争不利,将来运送困难,故仍不顾人情地把伤兵活活烧死!”[14]最主要的,他还分析了敌军的优点和弱点,我军的成功和缺陷;客观总结了台儿庄争夺战的胜利原因,在于“新战术之运用”,“战术上始终立于主动”[15]以及“我官兵之镇定英勇”[16];着重记录了所有参战中国人的“牺牲的决心”,不只战斗员如此,非战斗员的救护医务人员、服务团的女同志……所有的中华儿女们,为了争民族的生存,正义的伸张,都在前线硬干。这些生动、详实的报道给中国民众以很强烈的现场感,以及理性的客观分析,对提振军民士气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我父亲在前方对参加抗战的部队进行了深入了解,相继写出了《豫南皖西的新气象》《桂兵佳话》《川军在山东前线》等通讯,有力地向民众报道了中国军人抗日的坚决与勇敢,以及军民合力将台儿庄筑成“中华民族扬威不屈之地”的辉煌成就。
通过与前线军民的亲身接触,他发现,在国难当头之际,中国确已到了人无分老幼,地无分南北,军民团结一心抗战的地步。自抗战军兴,西北军、东北军、直鲁军、桂军、川军、粤军、滇军、晋军,这些以往互相倾轧、各自为战,以前被中央军看不起的“杂牌军”,从此成了一条战线上的战友。无论是哪个系统的将士们,此次出征抗日,都以“不到胜利,绝对不回家去”为志,坚决不作亡国奴!通力合作,共同抗敌,成为中国取得台儿庄大捷的主力。
例如,我父亲对广西军人严守军纪不扰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看到的这些大多来自广西乡村的青年军人“忠厚纯直,绝对无世故气。”“见有他军散兵自由取民间食物等,毫不付价,而他们挺身而出,替受害者打不平,好像保护他的自己利益那样认真。”特别是对一位广西兵宁愿淋雨不肯入民房的事情作了生动记录:
皖西舒城某士绅家门外,立有一桂兵,天大雨,因未带雨具,衣服尽湿,冷冻不堪,士绅乃请其入内暂息,兵不肯入,再三请之,乃入。入后乃就火烘衣服,主人欲送以布鞋一双,则坚持不可,仅在鞋袜烘干之后,即刻离去。刚出门即遇到官长,官长责何以擅入人家,士兵以主人坚请对,后主人赶出证明,此兵始无罪。[17]
装备简陋的四川军人在此次会战中也付出了重大牺牲。赤足草履、短裤单衣的川军将士们是一路“站火车”赶到晋豫皖作战的,但他们的纪律“竟是非常良好,大家相处得相安无事。”“川军的军誉,在前方更好。”以至于身受韩复榘时代痛苦的山东百姓,“突然遇到川军,这样讲规矩,有点超常的感觉。”因为川军不扰民,各村各镇送川军礼物者不绝于途。“村民送到即走,不管收否。商家更一致公议,在旧历年关为优待川军起见,破格不提高物价。川军多穿草履,雪地冰天,民众心中不忍,特纷纷送往鞋袜,而使士兵不至于感觉缺乏。”[18]有的地方百姓主动为士兵赶做布手套,送柴火为哨兵燃火取暖,拿出冻疮药,亲自为受冻伤的士兵绑扎……一些士兵于兴奋之际,慨然谓:“为民族而战争,能得民众如此爱戴,可以死而无恨了!”[19]真正实现了“军队与民众打成一片”。
种种军敬民、民爱军的表现,感动了身处战火威逼下的人们,也感动了我父亲。看到大家在抗日的总目标之下不分彼此的神情,他感到衷心快慰。更催促他用传神的报道,向全国民众介绍面貌一新的中国军民,歌颂军民融合的新景象,给国人注入强大的精神力量。
在前线从事采访报道期间,我父亲以其敏锐的新闻嗅觉,看到了中华民族团结一致、抗敌御寇的爱国主义精神在熊熊燃起,也觉察到在中国土地上发生的一些新的、积极的变化,将之及时写进通讯。
首先,在战争中,国家动员了各地军民为抗日出力,来自五湖四海的中国人汇聚到了前线,抗日杀敌的共同目标让他们跨越中国民族发展中的方言障碍,产生真正的同情,实现了各民族大交流。让各省军人,停止内战,实现军事统一,同去杀敌报国。因为“军事统一是中国最不易做到的政治任务,军事统一完成之后,中国建造过程上若干节目,皆可迎刃而解了。”[20]今天中国任何地方的军队,都在抗日的目标之下,由最高统帅部任意调动了。通过抗战,“历史改变了,中华民族内部都大交流了,日本人欺侮我们所谓‘一盘散沙的中国’,也快成过去了。”[21]
其次,战争局势真正的转变,不单纯是军事部门所能奏效的。中国军人实施运动战,达成歼灭敌人的效果,既要改造军队自身的战术观念,加强自身政治教育,也要搞好民众运动,做到健全发动民众与军队配合。“具体言之,目前军队中的迫切需要在于扩大政治工作,最好能组织政治部。只要政治工作有办法,劣势兵器的军队,仍有打胜仗的把握。”在战争期间,一些将官竟然有一种“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好打的仗了”的感受,究其原因,在于民众对军队的助力远超过往。有民众作耳目,使军人明了敌情,知其虚实,避实就虚,避开日军之大炮坦克车正面冲突,处处有打胜仗的可能。
其三,战争打破了中国固存已久的一些积弊,刷新了政治上“官僚”的力量,让许多勇为的青年担当动员的领导工作,从而带来汰旧立新的政坛新风。可以说,“抗战是刷新政治的最好力量。因为在生死线上打圈,不是有吃苦耐劳和牺牲性的人,是不干的。平时贪官污吏把持政府机关,手段多端,排除为难,然而官僚最怕苦,最怕死,真到生死关头,官僚不打而自逃了。……从这一观点上,我们欢迎战争,欢迎战争来洗刷中国历史上积累下来的腐败恶浊的政治!”[22]
虽然在血肉横陈的战场上生活了好几个月,看尽了断壁残垣、尸骨残肢,我父亲却始终保持着抗战必胜的乐观态度。即使站在遭受敌机轰炸后的废墟上,被战争占据的心灵,不免生出人间地狱之感,但他还是发出“中国的土地太可爱了,中国同胞太可亲了”的感叹[23]。因为对国家、民族满怀热爱之心的父亲,听到了“河岸上战沟里士兵们歌笑声四起”[24],从炮火硝烟中发现了“欣欣出土的绿草”,“原来又是春天到了!”[25]4月7日,当父亲随长官部和集团军总部负责人再到前线视察时,同屈伸、臧克家等一起站在敌人坦克残骸上照了相,我想,那时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是充满了民族自豪感和抗战必胜的自信心的。
由于我父亲和其它“青记”成员在台儿庄战役前后,撰写了大量很有影响的战地通讯,因而得到国民政府的重视。为满足中外记者对抗战新闻资料的需要,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领导下的国际宣传处劝说我父亲担任国际宣传处的战地记者,采写新闻通讯,供给外国记者。“后来在周恩来同志参与策划下,经过胡愈之同志和范长江同志商量,决定以‘青记’成员为骨干,组成一个通讯社,向国际宣传处供稿,同时向国内报社发稿,从个人供稿发展到集体供稿,得到国际宣传处的同意。”[26]
1938年9月,因为在政治观点上和《大公报》老板的分歧,我父亲离开了《大公报》,并全力投入“国新社”的筹备工作。9月的一天,在汉口一家旅馆胡愈之的住所召开了筹备会议,“参加的有胡愈之、范长江、刘尊棋、徐迈进、孟秋江、邵宗汉、胡兰畦、高天等,(曾虚白、陈农菲、陆诒、黄药眠、金仲华、刘良模、范式之、陈楚、石宝瑚等共17人被列为发起人。)长江在会上热情洋溢地讲述了胡愈之同志的设想和他的意见。这就是采用生产合作社的组织形式,办一个新型的进步新闻从业人员自己的通讯社,以宣传抗战、团结、进步为方针,定名为国际新闻社,简称‘国新社’”。[27]
1938年10月20日,“国新社”在长沙正式成立,这是我父亲的一个“大胆的试验”。说他大胆,是因为他为了能够在国民党统治区内公开发稿,报道中国抗战新闻,主动出面拉国际宣传处处长曾虚白为创始人,并与其签订了一项协定书,建立供稿合同关系。协定规定,由国际宣传处委托“国新社”提供“有利于抗战建国及暴露敌方弱点”的国际宣传材料,以供国际宣传处向外国新闻单位发稿,“国新社”“在不与国际宣传资料相同之范围内,可发国内通讯稿”及南洋等地华侨报纸稿件。这个协定对于双方都是有利的。父亲通过“国新社”向中外记者提供抗日战争的新闻资料,实际上通过海内外几百种传媒传播了中共的政治主张。
“国新社”成立后不久,因长沙大火迁到桂林,并于11月21日在桂林正式成立总社。刚到桂林的时候,条件非常艰苦,“一间如沙丁鱼一样的睡觉,一间如罗汉殿一样的办公。”[28]尽管过着“救亡团体”式的生活,然而大家志同道合,同甘共苦,苦而无怨。为正确地及时地报道国内国际形势,宣传反帝、反封建、反法西斯的正义斗争他们结成了一个坚强的集体。
“国新社”记者用国际宣传处的证件,奔赴抗战前线和后方采访,所写的通讯报道由国际宣传处支付稿费,译成外文后发给外国报刊记者。利用与国际宣传处的合同关系,既解决了经费问题,又取得了新闻活动的合法条件,在短时期内成为公开、合法的新闻机关,并迅速打开了抗战新闻斗争局面。
1938年11月,父亲在南岳见到周副主席,得到了很多请示的机会。这使“国新社”与斗争全局息息相通,他们的宣传报道起到了对内对外宣传抗战、团结一切进步人士、打击敌人的巨大作用。在1938年冬到1941年春的两年多时间里,“‘国新社’由无到有,由小到大,与香港‘国新社’联合,在内地添设了几个办事处,向海内外一百五十多家报刊发稿。”[29]父亲是最主要的开拓者和领导人之一。此时他的工作重心已不是写作通讯,而将主要力量放在团结抗日的宣传上。不到30岁的父亲在党的领导下带领记者同志们为民族民主革命共同奋斗,为中国共产党赢得国统区广大群众和海外华侨的支持而努力,他感到非常幸福!
今天,当我们一起回看80年前父亲的战斗生活,不得不喟叹在他身上所表现出的过人胆略和无畏气概。在战争阴云笼罩华夏大地的1938年,以他为代表的中国新闻记者们,为挽救民族危亡,为揭露日军暴行,也为了履行一名新闻记者的职业责任,没有逃避,没有退缩,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和周恩来同志的直接关心下,毫不迟疑的团结同业,组建了两个很有影响力的新闻团体:“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和“国际新闻社”。在抗战期间,他带领“青记”和“国新社”的记者们始终活跃在抗日战争的最前线,他们从前方发回的报道,达到了宣传抗战、宣传团结、宣传进步的目的,极大地鼓舞了全国人民取得抗战胜利的信心,也为争取国际社会对中国战事的关注与支援创造了有利条件。这两个组织所起到的作用是巨大而深远的。
时至今日,父亲当年所做的各项工作之所以仍被后人念念不忘,不仅在于他胸怀坚定的革命信仰,还在于他严于律己的职业操守和坦率真诚的为人本性。他的战友这样回忆他:“他有一股革命干劲,有强烈的进取精神,同他一起,就是不想多干,也往往为他的热情所鼓舞和感染而会积极地干起来。他对于当时旧报人的坏习气,一谈起来就深恶痛绝。本来利用他当时的名望和地位,去猎取更高的地位和物质的享受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老范不屑这样做,而宁愿和穷苦的青年混在一起过艰苦的生活,政治上则力求进步。这在当时来说,的确就是十分难能可贵了。没有对革命的认识,没有坚强的意志是做不到的”[30]。与他曾同历生死的新闻战友们,莫不“钦佩他的才华,同时也情不自禁地被他那待人真诚,热情豪放的性格和水晶一样透明的感人品德所吸引。”[31]他曾对同志们说,“做一个合格的新闻记者,一要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敢于坚持真理,敢于说真话。二要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抱负,博览群书,扩大知识面。三要广交朋友,勤作笔记,熟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32]
他曾写到:“几年来的工作,却使我感到,一个正确而坚定的政治态度对于新闻记者的重要。”“没有正确的政治认识,等于航海的船没有了指南针”[33]。
无论环境多么困难,他都同广大人民群众站在一起,倾听他们的呼声,宣传他们的主张,反映他们的斗争。在他看来,“一个记者,其基础在群众,前途在群众。”[34]坚持真理说真话,就是一个新闻记者的本色。我为能有这样一位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希望他的经历,他的言行能给今天的新闻工作者带来一些启示。
斗转星移,80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如今我们的祖国在习近平总书记的领导下进入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时代,正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朝着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阔步前进,我父亲如九泉下有知,定会备感欣慰!
二○一八年三月初稿(定稿于二〇一八年九月)
注释:
[1] 范苏苏编:《范长江百年诞辰纪念集》,群言出版社2009年版,第68页。
[2] 徐迈进:《关于“青记”成立经过及其上线下延问题的我见》。
[3] 陆诒:《“青记”的创立和它在武汉会战前后》。载范苏苏、王大龙主编:《范长江与“青记”》,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263页。
[4] 上海市政协文史资料编辑部编:《戎马书生:陈同生纪念文集》,2001年版,第55页。
[5] 黄仁宇:《黄河青山》,三联书店 2015年版。
[6]《李宗仁纵谈抗战前途》,汉口《大公报》1938年2月5日。
[7]《江淮间的运动战——初次胜利的战术经验》,汉口《大公报》1938年3月3日第二版。
[8]《豫南皖西的新气象》,汉口《大公报》1938年3月3日第三版。
[9]孙连仲:《徐州会战简述》,《正面战场徐州会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页。
[10] 屈伸:《台儿庄大战纪实》,载文闻编:《我所亲历的台儿庄会战》,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页。
[11]《慰问台儿庄》,汉口《大公报》1938年4月13日第三版。
[12]《慰问台儿庄》,汉口《大公报》1938年4月13日第三版。
[13]《慰问台儿庄》,汉口《大公报》1938年4月13日第三版。
[14]《光辉的战场(续)》,汉口《大公报》1938年4月28日。
[15]《鲁南运动战的经验》,汉口《大公报》1938年4月23日第二版。
[16]《台儿庄血战故事》,汉口《大公报》1938年4月18日第三版。
[17]《桂兵佳话》,汉口《大公报》1938年3月19日第六版。
[18]《川军在山东前线》,汉口《大公报》1938年2月9日。
[19]《川军在山东前线》,汉口《大公报》1938年2月9日。
[20]《中原大战之前夕》,汉口《大公报》1938年1月29日。
[21]《川军在山东前线》,汉口《大公报》1938年2月9日。
[22]《川军在山东前线》,汉口《大公报》1938年2月9日。
[23]《安徽政治在好转中:以六安为中心的新局面》,汉口《大公报》1938年3月5日第三版。
[24]《慰问台儿庄》,汉口《大公报》1938年4月13日第三版。
[25]《豫南皖西的新气象》,汉口《大公报》1938年3月3日第三版。
[26]高天:《“国新社”的创建》,范苏苏、王大龙主编:《范长江与“青记”》,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497页。
[27]高天:《“国新社”的创建》,范苏苏、王大龙主编:《范长江与“青记”》,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497页。
[28]高天:《“国新社”的创建》,范苏苏、王大龙主编:《范长江与“青记”》,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497页。
[29]于友:《长江与秋江之间》,范苏苏、王大龙主编:《范长江与“青记”》,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493页。
[30][31][32] 谷斯范:《回忆“国新社”与范长江》,范苏苏、王大龙主编:《范长江与“青记”》,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519页。
[33]范长江:《怎样学做新闻记者》,沈谱编:《范长江新闻文集》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1056页。
[34]于友:《范长江的主要贡献》,范苏苏、王大龙主编:《范长江与“青记”》,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4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