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雍 口述 顾祖年 记录、整理
恽逸群,1905.1—1978.12,江苏常州人。1937年11月,恽逸群与范长江、杨潮等共同发起成立“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简称“青记”,担任总干事兼秘书主任。在解放战争中,恽逸群先后担任华中《新华日报》、山东《大众日报》、济南《新民主报》总编辑、社长,兼任中共中央华东局政治秘书、宣传部代部长;1949年9月,作为新政治协商会议筹委会新闻界委员,参与筹建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全国记协),任全国记协筹委会常务理事、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参与起草临时宪法《共同纲领》;1949年9月,任《解放日报》总编辑、社长兼《新闻日报》社长并兼华东新闻出版局局长、华东新闻学院院长、复旦大学新闻系主任等职。1955年因潘汉年案牵连,遭受冤狱、折磨长达20余年。1978年12月10日因病在南京逝世,时年73岁。1982年始获平反昭雪,被誉为我国杰出的文化新闻界战士、党的实际活动家、马克思主义学者、近代史学家等。
坚持了四个月的1937年上海八·一三抗战,随着中国军队的西撤,枪炮声早已停息了,燃烧了足足一个多月的上海南市大火的浓烟也逐渐消散了。站在徐家汇路上,透过分隔法租界和华界的铁栅栏南望,昔日繁华的南市已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瓦砾,空荡荡的马路上,稀零零的行人在寒风中畏缩地走动,骄横的日本兵在荷枪巡逻,在搜查、殴打行人……整个南市,不,整个上海四郊,笼罩在地狱般阴森恐怖的气氛中。上海英、法两租界已成为日军包围下的“孤岛”了。
就在紧靠南市的法租界菜市路底信陵村的一幢普通石库门房子里,两位报界名人正在进行着严肃认真的讨论。两人都是当时上海销量占第一位的《立报》的负责人,一个是董事兼副社长吴中一,一个是主笔恽逸群。他们是同住一幢楼屋的邻居,又是倾心相交的好友。在大革命时恽逸群担任中共武进县委书记时,吴中一是负责全县教育工作的共产党员;大革命失败,两人同遭反动派追捕,吴中一逃到上海,担任了中国最大的经济新闻通讯社——新声通讯社副社长,又和成舍我等一起创办了《立报》,恽逸群转战江浙两省,在白色恐怖中失掉和党的联系后,经吴中一帮助进入了新闻界。恽知道吴已和国民党的一些要人建立了密切关系,但思想开明,不忘和共产党的旧情;吴也觉察到恽仍在为共产党工作,两人继续保持着友谊,并在抗日的大目标下亲密合作。现在两人面临着一个共同的难题:南市沦陷的第二天,上海日寇陆军报道部悍然命令租界的所有华文报纸,要每天把新闻送日方检查,否则将要“严厉对待”。英法租界当局为了“保持中立”,也发出了同样的“劝告”。上海大多数抗日报纸宁为玉碎,作出了停刊或撤往香港或内地的决定。在这紧急关头,是走还是留,所有报人都不得不迅速作出抉择。
身体魁悟、性格直率的吴中一,开门见山地说:“成舍我决定把《立报》迁到香港出版,在当前这种形势下,也只能这样了。但上海向来是国民党的命脉所系,它是不会放弃的。国民党已派吴开先来担任地下市党部主任委员,军事委员会也派了蒋伯诚来当代表,新闻界的抗日斗争仍要进行下去的,我已决定留下来了,你走不走呢?”
瘦瘦的恽逸群,沉思了一会,对老朋友坦然相告:“沦陷区在扩大,共产党将发动大规模的游击战,实行剜心战术,敌后的任何根据地都不会轻易放弃,共产党也要把上海抗日斗争进行下去。上海五百万人民的心理防线,一定要坚决守住,我也决定不走了,我已写信给避难到安徽亲戚家的寒枫(恽的妻子刘寒枫),叫她带了孩子回来。”
吴中一停顿了一会说:“上海的局势会越来越困难,我们可得小心应付!”恽逸群笑着说:“死生由命,我个人是从不悲观的,大革命后我多次死里逃生,今后我想也能对付过去。共产党主张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希望上海新闻界的国共两党朋友,能团结一致,打开抗日宣传的新局面。”
恽逸群学识渊博、文思敏捷、观察深刻,早为新闻界公认。《立报》发行量所以能超过老牌报纸《新闻报》《申报》,雄踞头把交椅,日销20万份,固然是《立报》同人的共同努力,而恽逸群每天一篇评论,以鲜明的抗日立场,言人所不敢言,尤其起了重大作用。当“西安事变”爆发,敌寇压境,国民党派出大军准备进攻西安,内战有扩大趋势。全国报纸对国家前途几乎是一片悲观论调,恽逸群却独具慧眼,在评论中提出“西安事变”有和平解决之可能,并为后来的事实所证明,从而使他的评论获得“彗星”(意为光芒四射)的称誉。因此,《立报》一停刊,他就被刚创刊的美商《华美晨报》请去主持评论工作。
《华美晨报》是“七七”事变前就出版的《华美晚报》的姐妹报,都是美商华美出版公司的出版物,名义上是美国人当老板,实际老板则是原《大美晚报》广告部人员朱作同。原来朱作同看到美商《大美晚报》(中文)不接受国民党新闻检查所的检查,敢于发表真实消息,很受读者欢迎。于是抱着开创报纸企业的雄心,办起了挂美商招牌的《华美晚报》,以拒绝接受国民党的新闻检查。为了这件事,国民党中宣部长邵力子还曾到上海和朱谈判,施加压力,而朱不为所动,国民党也无可奈何。上海成为孤岛后,大多数抗日的报纸停刊,朱认为是扩大事业的好机会,即在1937年11月出版了《华美晨报》来填补空白,和《大美晚报》一样不接受日寇的新闻检查,反映了朱的抗日立场和企业家的眼光。所以《华美晨报》应是孤岛时期第一张挂洋商招牌的抗日报。
与此同时,《大美晚报》美国老板史带,看到大多数抗日报停刊后,该报销路大增,每天晚间出版不到一小时就被抢购一空,也认为是扩展经营的好机会,即于1937年12月1日出版了四开小型日报《大美报》,成为孤岛时期的第二张洋商中文报。该报经营管理由美商负责,编辑部负责人则和《大美晚报》(中文)一样由国民党推荐,吴中一出任总编辑后,随即邀请恽逸群担任主笔,并兼该报《早茶》副刊编辑(两个月后改由作家柯灵担任编辑)。
到外地避难的夫人还没有回来,恽逸群每天一早就来到《华美晨报》社。据当时任华美出版公司管理处负责人的刘哲民同志回忆:“恽逸群经常从外面叫一碗油豆腐线粉汤或阳春面当早餐,匆匆吃完后就翻阅当天报纸,沉思片刻,开始撰写评论。排字工人在旁边等着,写完一张纸,排字工就拿一张去排印,一篇评论总是半小时左右就写完了。”
由于多数朋友已撤离上海,恽逸群只得自己执笔,为华美、大美两报提供大部分的评论,其余则约杨潮(中共党员,苏联塔斯社编辑)、王任叔(笔名巴人,中共党员)、戴湘云(曾任中共湖南省委负责人)等友人撰写。当时日寇军队不断深入,侵略气焰十分嚣张,武汉、徐州岌岌可危,许多人对抗战前途产生了消极悲观思想。恽逸群在评论中大力宣传共产党提出的持久战、游击战战略方针,分析日寇捉襟见肘的人力物力,说明日寇必将淹没在中国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鼓舞人们对抗战必胜的信心。对于日寇收买汉奸傀儡在上海、南京各地袍笏登场,恽逸群在评论中揭露日寇“以华制华”的阴谋,指出历史上秦桧、吴三桂之流投降派的可耻下场,宣扬坚守民族气节,使汉奸在群众中遭到唾弃。
抱着扩大抗日宣传阵地的目的,恽逸群又鼓励华美出版公司老板朱作同扩大规模,举办多种事业。在恽逸群的支持帮助下,华美出版公司又出版了《华美周报》,请王任叔主编;出版了《华美非常时期丛书》,先后编印了介绍八路军、论述抗日战略的多种小册子;还开办了“华美广播电台”,每天详细报道抗战消息和商情。由于电台功率较大,成为苏、浙、皖三省沦陷区人民获得抗日消息的主要来源,对鼓舞沦陷区人民的抗日意志起了巨大作用。随着朱作同的出版事业进入黄金时期(朱不断受到日寇和汉奸的恐吓威胁,在1941年终于惨遭暗杀),恽逸群还鼓励支持吴中一恢复停办的大中通讯社,使它成为又一支抗日宣传劲旅。恽逸群对抗日宣传的贡献也更大了。
1946年5月,恽逸群(左五)与范长江(左四)在淮阴机场合影
日寇在中国大陆的战线在扩大,它无力他顾,不愿开罪英、美、法等国家,挂洋商招牌的抗日报纸,正是利用这种国际形势,有效地抵制了日寇的摧残和压迫。这一情况,大大鼓舞了留在孤岛上的抗日报人,于是群起仿效。1938年1月,中共地下党出版了挂英商招牌的《每日译报》,接着有挂英商、美商招牌的《文汇报》《导报》《大英夜报》《申报》《新闻报》《大晚报》《循环报》《中美日报》《正言报》等报先后问世,孤岛成了洋商报的天下,抗日宣传队伍迅速扩大了。在这支队伍中,恽逸群以其抗日的坚定立场、卓越的文才、善于团结应付各方人士的统战工作特长,得到新闻界各种政治观点人士的信任和好感(他被推选为有广泛基础的上海新闻界联谊会理事兼秘书,就是一例),俨然成为孤岛新闻界的中流柢柱。他先后担任《译报》《导报》总编辑和主笔,为这两张报和《华美晨报》《大美报》组织全部评论,为《循环报》等组织部分评论,可以说他指挥着孤岛抗日宣传战线上的主炮阵地。从他这里,每天发出的不是一颗炮弹,而是一排排炮弹,对日寇和汉奸的反动宣传给予了沉重的打击,大大鼓舞了孤岛人民的抗日精神。
一个人同时为四家报纸写评论(即使不是全部也是大部),这在中国新闻史上是空前的。没有过人的精力,敏捷的文笔,渊博的学识,是根本办不到的。笔者当时担任《大美报》记者,作为恽逸群的外甥,经常前往他家。他一般在午餐后开始翻阅报纸,一边和家人谈论家常,和孩子玩乐,显得若无其事,实际上他正在构思着一篇篇评论的题材和内容。人们常说“心无二用”,长期的新闻工作实践,他却锻炼出“心有三用”的特殊本领(他在《立报》时,有时一面写评论,一面和来客谈话,一面接电话交谈,三件事同时进行)。晚间七八点钟,一家家报社的工友陆续到他家来,取评论回去付印,恽逸群叫他们稍等,展纸提笔疾书,一根根地接连着抽香烟,往往半小时左右写好一篇,真是“倚马立待”。他住所狭小,全家住一间房,吃饭、睡觉、写作、会客都在一间房里,有时他写作时,几个亲戚来访,和他妻子闲聊谈笑,亲戚们问他是否妨碍他工作?他笑着回答:“不妨事,你们就是敲锣打鼓,也影响不了我。”精神专注,不受外界干扰,因此工作效率极高,这种记者的杰出本领,成为新闻界的美谈。
大批洋商报的出现,每天需要大量评论,除各报有主笔和特约撰稿人外,国民党为了统一各报的言论口径,控制舆论导向,在上海组织了一个秘密的写作班子——“正谊社”,为国民党系统的报纸供应评论稿。共产党为了宣传党的方针政策,也采取相应的措施,虽然没有固定组织,但以恽逸群为首,团结了一批进步作者,为和党有关系的报纸供稿,有时还发送苏商《时代》杂志、苏联塔斯社、香港和东南亚的华侨报纸。那时中共上海地下党负责人刘少文经常和恽逸群晤面,讨论宣传工作。
他们二人经常晤面的地方,是爱多亚路(今延安路)成都路附近的浦东同乡会里的璇宫舞厅,后来璇宫停业,又常在南京路新新公司楼上的云裳舞厅。这两家舞厅,都是积极帮助党做地下工作的蒋介石女婿陆久之经营的事业,而陆久之的主要事业,则是担任《华美晨报》的后任社长(众多的洋商报出版后,原来畅销的《华美晨报》销路受挫,收支由盈变亏,朱作同无意经营,经恽逸群从中撮合,1938年后盘顶给陆经营)。在乐声悠扬、舞影婆娑的舞厅里,刘少文和恽逸群隐没在闪烁、幽暗的灯光里,轻声地交谈。人们只以为他俩是一对常来的舞客,哪知道他们正在谈论国内外形势,研究如何宣传贯彻党的方针政策。有时恽逸群带来他或别人撰写的评论,他俩就由陆久之引入舞厅的密室,在喝咖啡或吃饭时,由刘少文审阅。参加晤谈的人,有时还有金学成(《华美晨报》经理)、陆久之、戴湘云等。在党的直接领导下,恽逸群把党的声音、主张,通过一篇篇文章,渗入到孤岛五百万人民的心坎中。
对汹涌如潮的抗日宣传,日寇自然恨之入骨。它一面要求租界当局取缔反日言论,一面在1937年年底出版了汉奸报《新申报》,宣传“中日亲善”、“共存共荣”。同时收买利用一些变节文人,在《生活日报》《晶报》等灰色报纸上,以悲天悯人的腔调,唱出“反对无谓牺牲”的投降曲子,上海的宣传战变得复杂、尖锐了。日寇原来指望汉奸报、灰色报能帮它的大忙,却没有料到抗日宣传是如此深入人心,《新申报》无人购买,灰色报也遭到读者鄙弃,即使日寇采取种种卑劣手段,如收买报贩,在叫卖报纸时喊:“新申报、老申报……”,把汉奸报的报名放在一切抗日报的前面,又对商店、住户进行强卖强送……,却依然如“过街老鼠”之遭人唾骂鄙弃,毫无影响可言。对反动宣传的失败,日寇恼羞成怒,决心对抗日报下毒手了,极司斐尔路(今万航渡路)76号特务魔窟的几百名汉奸特务,从此大显身手。1938年1月、2月,华美晨报两次被特务投掷炸弹;2月、3月,文汇报两次被炸,大美报、大美晚报也同时受到炸弹袭击,先后被日伪特务暗杀、绑架的记者、编辑、主笔、经理等有约40人,许多报社职工倒在血泊之中,上海抗日报界从此被推入血腥恐怖的黑暗时期。
作为抗日宣传急先锋的恽逸群,自然是日寇汉奸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日寇向租界当局提出要求逮捕12名新闻界人士,恽逸群赫然名列前茅。虽然租界当局并没有接受日方的无理要求,但肆无忌惮的侵略者是会无所不用其极的。《社会日报》主人蔡钓徒被杀,头颅被悬挂在法租界萨坡赛路电线杆上;《华美晨报》《文汇报》分别收到装有血淋淋人手的礼品盒;一些记者、编辑收到了附有子弹的恐吓信……,就是一个个信号。为了自卫,许多报社门口筑起水泥碉堡,装上了道道铁门,玻璃窗上加装了铁丝网罩,雇请众多巡捕在门口持枪把守,盘查来人,许多报社重要人员都搬进报社居住。所有报社都像是一座座武装堡垒,森严恐怖气氛是世界新闻史上没有过的。恽逸群的妻子担心丈夫的安全,恳求他说:“你还是搬进报社去住吧,住在家里很危险,叫我们担惊受怕!”恽逸群自恃有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的经验,安慰妻子说:“你尽管放心,我自会当心!”他开始经常变换衣服,有时西装,有时长袍,戴上黑眼镜,把礼帽的帽沿压得低低的,出门也总是选择不同的路线,常像猫一样,溜出家门,进入住所对面的一家裁缝铺,从后门穿出,进入另一条马路上的又一个里弄……。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导报》评论事件”的发生。
所谓“《导报》评论事件”,是指1938年11月24、25日两天恽逸群在《导报》上发表的《异哉汪精卫之言》的评论。原来国民党内仅次于蒋介石的第二号人物——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作为亲日派的头子,在抗战开始后一再散布“战必亡”的悲观论调,发表妥协求和的卖国言论,在抗战阵营中起了破坏作用。1938年10月,日寇攻陷广州、武汉后,向湖南长沙进逼,蒋介石张惶失措,下令在长沙城放火。结果把全城房屋烧得片瓦无存,几万人民流离失所,而日军并未进攻长沙,于是引起普遍的不满。汪精卫利用这一军事失误借题发挥,发表《为什么误解焦土抗战》一文,别有用心地宣称抗战前途已经绝望,坚持抗战是“不负责任”。恽逸群从汪精卫的历次言论中早已识破汪的恶毒居心,随即写了《异哉汪精卫之言》评论,指出“只有日本军阀和汉奸王克敏、梁鸿志等曾经用这种字句诬蔑过中国的抗战”,“难怪使人怀疑汪先生在代替日本军阀和汉奸作‘栽赃’的工作”,并一针见血地指出汪的言论实质是“反对抗战”。这篇文章,是全国报刊上第一次公开揭露汪精卫汉奸嘴脸的文章,立即引起了强烈反响。重庆方面获悉后,国民党中宣部长周佛海大为震怒,一面致电上海地下国民党首脑,指责该文“曲解国策,自误误国”,反诬作者是“汉奸”;一面又要求上海国民党军统、中统人员调查作者是谁,责令给予“制裁”。
恽逸群得到密报,知道国民党和日本人都要对他下毒手,这可不能不慎之又慎了。他随即迁避到好友杭石君(原《新闻报》记者,后来挂牌当律师)家。杭家住在法租界卢家湾总巡捕房对面,有法巡捕日夜巡逻,并且杭本人又是青帮头子黄金荣的得意门生,国民党特务不敢到那里动手。恽逸群在杭家隐居了半个月,后来又和家属一起秘密搬迁至附近的一幢公寓。虽然一直闭门不出,和外界断绝往来,却一天也没放下战笔,仍然每天写出一篇篇评论,由笔者前去拿取,送到各个报社。
《异哉汪精卫之言》发表不到一个月,汪精卫就逃离重庆,在越南河内发表臭名昭著的“艳电”,响应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调整中日关系三原则》,揭掉伪装,正式当上汉奸。恽逸群料事如神的洞察力,无所畏惧的胆略,受到新闻界同声赞佩。他的这篇文章,使他再一次获得“彗星”的称誉。(周佛海不久也逃离重庆,到上海投靠日寇和汪精卫)
这里还要补叙一段插曲:原来恽逸群写好这篇文章,排成小样,按照惯例送一份给《导报》的挂名董事长、英籍人雷纳,雷纳因该报不断发表抗日言论,已多次受到租界当局告诫,他通过翻译了解这篇文章的内容后,气势汹汹地说:“敢紧撤掉,不能发表!”恽逸群叫翻译严正地告诉他:“违反上海五百万人民心愿的事,你还是少做为好!你要想想,你原来不过是一个保险公司的跑街,现成了董事长,能够带着新娶的白俄太太,到豪华的法商俱乐部去参加茶会,寻欢作乐,你靠的什么!不是靠的我们抬举你吗?你不要太不知足了!”雷纳想到他的高薪和地位,会不会忽然变成泡影,踌躇起来了;再到编辑部、排字房各部门听听意见,大家众口一词,坚决要求发表,他气懦了,灰溜溜地走出报社。这篇在全国产生巨大影响的文章,终于付印发表了。
不过恽逸群也因为这篇文章受到了一点打击。这时《导报》总编辑病逝,报社老板原已决定请恽逸群担任,却受到上海国民党负责人的反对,报社老板不得已,只得请恽逸群改任主笔。至于国民党特务对他的生命威胁,由于汪精卫的公开叛国投敌,总算暂时解除了,恽逸群和家属又搬回到他们的旧居。
不久汪精卫潜来上海,积极筹备“还都南京”,登基当儿皇帝。为了培植羽党,发展势力,他用日本主子给的活动经费,在上海成立“和平运动促进会”,租下南京东路三开间门面楼房开办《中华日报》,又出版杂志刊物,不遗余力地进行“和平”宣传。上海新闻界抗日、投降两个阵营,壁垒分明,白刃相持,斗争更加激烈。恽逸群写了大量评论,揭露“和平运动”是为侵略者效劳的本质,宣传团结抗战必然胜利的道理。又在《译报》上连载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译报》《导报》《文汇报》等多家报纸又共同发起“节约献金”运动,支援全国在战火中受难的同胞。上海人民踊跃捐输,连人力车夫也拿出血汗钱,不多天就筹集七十多万元巨款,并通过这一运动,进一步激发了上海人民的抗日热情,多个民间社团不断举办抗日歌唱会、演抗日话剧,还组织2000多青壮年难民,送往新四军等部队参军……。抗日报纸宣传组织工作所产生的巨大威力,使汪精卫的“和平运动”显得渺小无力。死心塌地当汉奸的汪精卫震怒了,他成立了以李士群、丁默村为首的“特工指挥总部”,要用恐怖手段为“和平运动”扫除障碍。
恽逸群的处境更危险了。他接到了恐吓信,威胁他如再发表抗日言论,定将“以武力制裁之,炸弹与枪弹并来……不为言之不预也”。妻子为之惊恐,劝告丈夫赶快离沪。这时正好恽逸群接到新加坡《南洋商报》友人来信,邀请他去担任该报主笔,愿给每月三百元新加坡币的高薪(折合当时法币一千三百元,为他的工资三倍)。妻子也恳求他说:“这是个最好的机会,可避免特务的暗害,你就决定走吧!”恽逸群却坚决地说:“不到最后关头,我是不能走的。我一走,这些报纸怎么办!”妻子对他一再拒绝劝告,发怒了:“你不要钱,也得要命啊!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我们考虑啊!你不走,我就带孩子回乡下去!”恽逸群和婉地说:“你别怕,特务也不过是恐吓恐吓罢了。被特务吓倒,我们还当什么新闻记者!前线不是有千千万万的士兵在打仗,他们怕吗?我们也是在打仗啊!……”和丈夫长期安危与共的妻子,怎么会忍心抛开丈夫独自去找安乐窝,恽逸群坚决不走,妻子也无可奈何了。
抗日报纸的处境越来越困难。在日寇压力下,1939年5月,租界当局以“宣传抗日,言论激烈”为名,勒令《每日译报》《导报》《文汇报》《大美报》停刊一周。这些日子里,恽逸群和几家报社同人经常晤面,讨论形势和对策,大家心情沉重,对今后报纸的前途十分担忧,恽逸群则以沉着坚定的态度,发表自己的意见:“今后的局势固然会更严峻,但不能办大报,我们就办小报,不能办日报,我们就办刊物,一切都不能办,就办壁报,我们决不屈服,要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恶鬼,和敌人斗下去,我不相信中国人不能在中国土地上说话!……”
在四家报纸被迫停刊的时候,恽逸群仍没有放下笔来。几天后租界当局又在日寇压力下,宣布紧急戒严,断绝交通,挨户搜查,名为“搜查恐怖分子和军火”,实际是搜捕抗日分子,全市人民为之惶惶不安。恽逸群又提笔给没有停刊的报纸写了《炸弹五百万》的评论,指出:租界要搜炸弹,我们保证永远搜不完,因为租界上的炸弹有四百几十万,这些炸弹全藏在最秘密的地方,这就是藏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心里的炸弹是永远搜不完的……
就在孤岛最黑暗的时期,《救亡日报》社长夏衍同志为探视留沪的亲人,从桂林偷偷潜来上海,和恽逸群等一些故友晤面,了解到抗日报人舍生忘死、英勇奋战的可歌可泣的事迹,为之十分感动。不久回到桂林后,夏衍写了名为《心防》的剧本,反映孤岛新闻文化界抗日斗争的情景。剧中主人公刘浩如,就主要是以恽逸群作为原型的。
这位“刘浩如”在报社任主笔,他带着妻子、女儿坚持在孤岛奋战,撰写抗日救国的时评;他纵横捭阖,深得一切爱国同志的拥护;他在敌伪追缉的情况下,怀揣遗嘱,随时准备牺牲,和敌人进行着“韧性的战斗”。夏衍同志笔下的抗日英雄“刘浩如”,不就是恽逸群当时生活和工作的真实写照吗?
恽逸群在解放日报与干部谈话
夏衍同志曾说他写这个剧本的动机,是因“无法禁抑我对他们战绩与命运表示衷心的感叹和忧煎”,是表达他对战友的“感慕和忧戚”(见夏衍《别桂林》)。的确,各地战友对恽逸群的处境很忧虑,不是没有根据的。他在腥风血雨中藐视敌人,无所畏惧,巍然屹立,表现了历代民族志士共有的浩然正气,但处在敌人魔掌之中,他的生命已危在旦夕。1939年5月下旬他主持的《导报》被特务投掷炸弹,几天后,上海地下党领导紧急通知他:“日伪特务马上要动手暗杀一批新闻记者,你的名字排在黑名单的前列。为了你的安全,党决定你立即离沪,到香港工作。”
他从来听党的指挥,尽管他还想在上海坚持战斗下去,党的坚决命令,他不能不接受。6月上旬,他乔装打扮成商人模样,带着妻子女儿,悄然登上“克里扶兰”号外国邮轮,才和战斗了多年的上海依依离别。
恽逸群抵香港后受周恩来任命担任国际新闻社香港分社社长,继续从事抗日宣传和中共对国内外民主人士的统战工作。
恽逸群撤离上海后,梅益同志(解放后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台长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党委书记)等一批中共党员继续主持《译报》,冒着生命危险坚持战斗。上海国共两党报人团结一致开展对日宣传战取得辉煌胜利,完全压倒了日寇汪伪的反动宣传,鼓舞上海人民一直保持着昂扬的抗日精神,这个可喜局面持续了四年,直至1941年日寇发动太平洋战争,武力占领上海租界才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