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甜芳 杨莉萍
(岭南师范学院法政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年龄绝不仅仅是计量生命时间的刻度,它所蕴含的社会文化内涵远比其作为数字序列中的一个数值要丰富复杂得多。而要将如此丰富的文化意涵植入到年龄这一简单的数列,年龄的文化意涵就必然要压缩,要剥离掉那些不重要的情景化的、个性化的东西,抽取其中的“精华”——那个具有共性、普遍性、规律性的核心本质。如此,年龄便充当起社会文化的符号。老化作为老年阶段的典型特征产生于基于年龄划分的循阶演进式生命历程,年龄便自然肩负起标识老化的重任。年龄对老化的标识,或老化的年龄标识,是指采用一组年龄或岁数标明老化的起点、程度、发展趋势与方向,具体内容包括:(1)以60或65岁作为老化的代表性年龄;(2)年龄大小与老化程度的高低构成系列对应;(3)年龄预设老化的发展方向与趋势。老化的年龄标识在学界、社会生活中几乎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也有不少观点与之相左。如有研究者指出,年龄对身心发展状况的标识作用仅限于生命早期,不适用于生命晚期,因为老化比成长过程更为复杂〔1〕。Neugarten〔2〕也曾指出,年龄与老化越来越不相关。实际上,关于以什么年龄作为老化的标识也一直存在争议。生物学提出用生理年龄取代年代年龄〔3〕,而且,同龄的不同个体的老化速度均不相同〔4〕,即使在个体内部,各系统、器官的老化速度也并不同步,而这些差异和不同都被统一的年龄标识掩盖了。除此之外,有人提出第三种主张,视增龄与老化“一致”为“二者不一致”的特例〔2〕。此主张虽缓解了两方的争论,但并未直面问题——年龄是否可以标识老化?为此,本研究试图通过以下实验来回答这个问题。
年龄是影响主观老化体验的关键因素。老化是个体伴随年龄增长发生的衰退性、退行性身心变化,主观老化体验是指个体对自身老化的一种主观感受〔5〕。有研究者认为,老化从根本上是由年龄决定的,其他因素只对老化起加速或减缓作用〔6〕。Connidis〔7〕比较了年龄与经济状况、知识技能、教育水平、自我效能感、社会关系(配偶、孩子、亲密朋友)对老化体验的影响力,结果发现,年龄的影响力最高,而且,其他因素无法补偿年龄对老化体验的影响。换言之,人们即使拥有其他资源,也无法降低或缓解由增龄引发的老化体验。特定社会对于个体生命历程的发展总有一条公认的“好的”或“标准的”路径,在此路径上,何时上坡、何时转弯、何时下坡都用年龄明确标记,每一社会成员都时刻警醒自己勿要偏离这一“正道”。60岁是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步入花甲之年的人对年龄变得更加敏感。有研究指出,年龄意识是老年人自我的基本成分〔8〕,年龄是个体认同老年身份的决定性因素〔9〕,以致人们对由增龄引发的老化的恐惧要远远大于对死亡的恐惧〔10〕。年龄虽然是我们生活中极为熟悉又平常的一个因素或变量,它对于老年人群可能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因素。由以上列举的研究结果推断,年龄可能是影响老年人主观老化体验的最重要的一个因素。
年龄与老化体验呈正相关,即年龄越大者,其老化体验程度越高。Steverink等〔11〕研究了包括生理性衰退、社会性丧失、心理性增长三个维度的个人老化体验,结果显示,三个维度上的老化体验均与年龄有显著相关,其中,生理性衰退(r=0.31,P<0.01)和社会性丧失(r=0.18,P<0.01)与年龄呈正相关,心理性增长与年龄呈负相关(r=-0.35,P<0.01)。此外,研究者通过对比40~46岁、47~54岁、55~61岁、62~69岁、70~76岁和77~85岁6个年龄组的老化体验,确定了三个维度上的老化体验与年龄的线性关系。年龄越大的人体验到的生理性衰退和社会性丧失越高,体验到的心理性增长越低。Boudjemadi等〔10〕的研究也发现,90岁者的老化体验显著高于60岁者,此结果验证了年龄与老化体验的正向关系。
年龄与老化体验的正向关系只是概述了增龄与老化的方向和趋势,并未指明某一年龄的人体验到多高的老化程度,如60岁者体验到的老化程度是60,70岁者体验到的是70,等等。那么,人们是如何根据年龄确定其老化体验的呢?马尔柯娃〔12〕在《年龄教育学的心理学基础》一文中指出,年龄是个体心理发展、个性发展在时间上的具体的、相对的点或阶段,标志着有规律的心理变化总和,此变化与个体差异无关。以此看来,如果某一年龄或年龄段是在生命时间中的一个相对的点或阶段,那么它象征的心理与社会意义也必然是根据年龄在整个生命历程中的相对位置来确定的。就老化体验而言,年纪大的老年人体验到的老化是相对于岁数小的年轻人而言的。以60岁老人为例,根据年龄与老化体验的正向关系,60岁者在与年龄小于60岁者相比时的老化体验应高于他们同年龄大于60岁者相比时的老化体验。处在年龄小于60岁的人群当中,60岁者自感年龄较大,其老化体验增高;而处于年龄大于60岁的人群中时,其年龄相对较小,其老化体验降低。倘若如此,就可以说明年龄对老化有标识作用,即大的年龄对应于高程度的老化体验,小的年龄对应于低程度的老化体验。为此,本研究提出假设:老年人的主观老化体验在与年龄小者比较时增加,而与年龄大者比较时降低。
1.1被试取样 59名来自江苏省、安徽省的老年人参与实验,年龄60~88岁,平均(75.66±8.359)岁。其中,男26人(44.1%);未婚8人(13.6%),已婚或再婚44人(74.5%),离异或丧偶7人(11.9%);来自乡村18人(30.5%);与成年子女同住21人(35.6%),与成年子女分住但居住在家38人(64.4%)。所有被试为首次参加实验,能与主试正常交流,无视听、记忆等障碍。实验结束,给每位参与者赠送一份小礼物作为答谢。
1.2实验设计与实验材料 采用单因素重复设计,自变量为年龄比较的条件,分为三个水平,无比较、与年龄小者比、与年龄大者比。由于每个人理解的“年龄大或小”可能不同,实验统一设定年龄比较的条件为“比自己年龄小10岁者”和“比自己年龄大10岁者”,分别简称为“与低龄比”和“与高龄比”。之所以选择10岁作为比较的条件,主要是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对老年人的区分标准:60~69岁为年轻老人,70~79岁为老老人,≥80岁为长寿老人,而且,国人也习惯以十载为间隔划分人生阶段。因变量为主观老化体验,通过被试完成《个人老化体验问卷》〔11〕获得数据。该问卷包括“生理性老化”、“社会性老化”、“心理性老化”三个维度,每维度4题,共12题。计分方法为4级评分,1非常低(或非常差),2较低(或较差),3较高(或较好),4非常高(或非常好)。得分越高,老化程度越高。该问卷三个维度的信度分别为0.79,0.78,0.77,累积解释方差率达60.5%。三个维度在美国样本中的重测信度分别为0.78,0.72,0.67,在荷兰样本中的重测信度分别为0.77,0.68,0.76〔13〕。该问卷在本研究中的α系数为0.880,生理性、社会性和心理性老化三个维度的α系数分别为0.924,0.860,0.857。信度系数均高于0.80,问卷具有良好的信度。
1.3实验程序 实验流程如下:第1周,要求老年人完成《个人老化体验问卷》,即在无比较条件下测量被试的主观老化体验。具体过程:首先,明确问卷的作答要求,主试给被试阅读和讲解问卷指导语:“下面有12个词语或句子来描述您的情况,对于每一种描述请给出您自己的分数,分数数值在1~4,1为非常低(或非常差),2较低(或较差),3较高(或较好),4非常高(或非常好)。请按照您的真实情况打分,答案没有对错。无须记录您的真实姓名和具体住址,请放心作答。”在正式答题前,设置了两个题项用于练习。而后,主试逐一记录被试对12个题项的评分。最后,填写《个人老化体验问卷》后面设置的性别、年龄、婚姻状况、居住地、居住状况五项信息。
第2周,要求老年人在“与低龄比”的条件下完成《个人老化体验问卷》。首先,明确问卷的作答要求,主试给被试阅读和讲解问卷指导语(同第1周施测)。其次,主试根据前一周施测时获取的被试的真实年龄(如60岁),在问卷的每一题项前加上“与小10岁的人比”,如“与50岁的人相比,您的……”。主试记录下被试对12个题项的评分。
第3周,要求老年人在“与高龄比”的条件下再次完成《个人老化体验问卷》。具体程序同第2周,只是将对比的条件改为“与大10岁的人比”,如“与70岁的人相比,您的……”
对三次施测的时间间隔(1 w)的设置是仿照社会心理学中的一项经典实验的程序设计的,即Langer等〔14〕对老年人控制感的现场实验研究,这项研究与本研究的对象同为老年人,使用的问卷同样也涉及体验评价类内容,该研究设计的每次施测的时间间隔即为1 w。
1.4数据处理 采用SPSS18.0软件对收集的数据进行分析。
对“无比较”、“与低龄比”、“与高龄比”三种年龄比较条件下的主观老化体验进行单因素重复测量方差分析,结果见表1,生理性老化、社会性老化和心理性老化三个维度上的主观老化体验在三种年龄比较条件下差异均有统计学意义(均P<0.001)。
对三种年龄比较条件下的主观老化体验进行事后多重比较,结果显示,在生理性老化和心理性老化方面,“无比较”条件下的主观老化体验显著高于“与高龄比”条件下的主观老化体验(t生(117)=1.797,P<0.001;t社(117)=1.661,P<0.001;t心(117)=2.661,P<0.001),“无比较”条件下的主观老化体验显著低于“与低龄比”条件下的主观老化体验(t生(117)=-2.932,P<0.001;t社(117)=-2.864,P<0.001;t心(117)=-2.746,P<0.001),“与高龄比”条件下的主观老化体验显著低于“与低龄比”条件下的主观老化体验(t生(117)=-4.729,P<0.001;t社(117)=-4.452,P<0.001;t心(117)=-5.407,P<0.001)。数据结果支持实验假设,即与年龄高于自己的人相比主观老化体验降低,而与年龄低于自己的人相比主观老化体验增加。
表1 三种年龄比较条件下主观老化体验的方差分析
与年龄大者相比,老年人的主观老化体验降低;与年龄小者相比,老年人的主观老化体验增高,实验假设得到证明。说明年龄对老化有标识作用,也就是说,小的年龄对应低程度的老化体验,大的年龄对应高程度的老化体验,自身老化体验的高低取决于与不同年龄人群的比较。
老年人与年龄大者比较很可能是在想象中进行的,他们依据习得的老化的年龄标识推断年龄大者的老化状况,进而评估自己的老化体验。这可援用Levy〔15〕的刻板印象具身化理论(stereotype embodiment)来解释,人从出生乃至在整个生命历程中都在接触、习得有关老化的知识,如年龄刻板印象(age stereotypes)、老年歧视(ageism)、老化态度(aging attitude)等,并就自身未来的老化形成特定的信念和预期。这些信念和预期在增龄过程中伴随机体出现明显或不明显的衰退症状(如健康恶化、身体功能紊乱)而逐步演化为自我实现的预言,最终形成个体用于解释老化体验的概念框架。进入老年,随着对年龄的社会意涵的理解和认同,人们自动实现老化之预言,完成由被动老化到主动老化的过渡。可以说,老年人在增龄过程中的老化体验实为对早期习得的老化知识的一种实现,对未来某一年龄段的老化体验则是一种预言。此预言类似于一种常态预期〔11〕,年龄对老化体验的影响通过老年人将老化体验内化为常态预期来实现。根据老化的年龄标识这一常态预期,我们既感知到自身的老化程度,也能判断他人的老化程度。年龄类似于一张社会时间表〔16〕,规定了特定社会中人们在某个时间节点或时间段应有和不应有的心理和行为。
在与年龄小者比较时,老年人眼中的年龄小者很可能是曾经的自己,也就是说,他们比较的是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比较比前一种比较更真实、客观,或结果更可靠。人脑中的“过去”并不是一种客观存在,而是立足当下的一种记忆重构,对“过去”的记忆不过是在历史库中选择性地挑选事件来满足当下的需要〔17〕。一旦将意识聚焦于老化,老年人对增龄的体验就转变为对衰退、弱化的体验,对其他增龄变化的关注就自动忽略了。而且,人们习惯于简单地将前半生(60岁前)概括为“成长”,将后半生(60岁后)称作“老化”。对于年过花甲的老年人而言,过去“成长”与现在“老化”之间的鲜明对比使得现在与过去的差异被放大。老年人越是回忆过去成长过程中的青春年华,就越可能体验到当下增龄过程中的衰老蹉跎。当然,老年人比较的对象也可能是年龄小于自己10岁的他人。即使如此,现代医疗技术、健康服务水平、生活质量水平等方面的提高也使得这一比较对象有更多的机会、更优质的条件缓解自身的老化,这也可能加大老年人对自身老化体检的差异。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无比较”条件下与“与低龄比”条件下的主观老化体验之差高于其与“与高龄比”条件下的主观老化体验之差。遗憾的一点是,本实验未设定不同的比较对象,还有待未来进行研究。
老化的年龄标识便于人们认识和理解老化现象。年龄伴随个体的整个生命历程,贯穿至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很容易得以理解和应用。通过此种标识,老化被绑定至增龄过程,人们在认识年龄时也一同了解了老化现象,包括老化的起点、特征、发展方向与趋势等,进而为自身的未来预先做好准备。从这一层面上讲,老化的年龄标识对人们有积极意义。然而,老化的年龄标识因老化自身的复杂性受到非难。老化的复杂性体现在:(1)“老化”在字义上是相对的。从字义上讲,老化本身是相对的,是相对于年轻的老化。“老”指不再年轻,“年轻”指年纪不大,二者互为反面,互相界定。在生命历程中,老化与成长相对,老年期与青春期相对〔18〕。(2)内容上是多维多向的,分为积极和消极两个向度,每个向度又包括生理性、心理性和社会性老化。因此,前文对年龄标识老化不准确或年龄与老化无关的批评都不无道理。但是,这些批评并非对老化之年龄标识的否定,而是一种补充和详细说明。但是,年龄标识使得原本复杂的老化简单化,去除了老化原本丰富的内涵。年龄所标识的是那些明显的、被大多数人感知和认可的老化。
正是年龄对这种被压缩了的“老化”的标识形塑了世俗的绝对老化观。一方面,被年龄标识的老化始于老年阶段并随年龄增长而增高,老年是循阶演进式生命历程中根据年龄标准划分出的最后一个阶段,始于此阶段的老化也必然同该历程的基础——线性增龄一样遵循直线矢量时间的方向性、连续性、累积性等规律和原则;反过来,直线矢量时间(时间呈匀速向前发展)或线性增龄(年龄呈匀速向前发展)构筑了老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性、绝对性、客观性的基础。在直线矢量时间观里,任何事物的运动都脱离不开时间,而老化既是寓于增龄中的老化,又与增龄一样是线性的、不可逆的、客观的、必然的。
在反映论者看来,老化(体验)乃是一种对老年期增龄变化的客观反映,此反映被视为唯一正确的反映。这种视老化为对增龄变化的唯一客观反映的老化观即为绝对老化观,它认为老化始终与增龄同步,与年龄一样呈不可逆的线性发展趋势。而当绝对老化观成为人们解释老年期增龄或老化现象的主要资源,感知到、体验到老化就成为一种必然,老化就成为任何人都逃脱不掉的宿命。另一方面,那些被压缩了的“老化”往往是一些典型的、大多数人体会到的老化体验,如进入老年后出现驼背、皱纹,行动变得缓慢,牙齿脱落,毛发变白等。人们根据这些社会认定的标准评估自身的老化状况,一旦出现类似的特征,人们便自动将自己归入老年人群,按照社会统一规定的老年方式进行生活和行动,而忽略了自身存在的差异性及各种发展性潜能。Eibach等〔19〕曾指出,诸如健忘、疼痛、与青年文化的距离感(“落伍感”)这样的日常体验被统称为“衰老时光”,为人们提供直接经验性的老化证据,使得人们更加确信绝对老化的科学性和真理性,从而引导老年人去关注和聚焦老化,让老年人感觉自己更老。
总之,本研究结果说明年龄对老化有标识作用。老化的年龄标识将老化过程绑定至增龄过程,便于人们认识和理解老化现象。然而,这种标识作用也将老化去复杂化,进而导致关于年龄对老化有无标识作用的争论。更重要的是,年龄标识对老化意义的简单化形塑了世俗的绝对老化观,使得老化成为一种必然,任何人都逃脱不掉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