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美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古今中外,词义由具体向抽象演化的现象普遍存在,无论是有形态标记的英语,还是几乎无形态标记的汉语都是如此。汉语中意义抽象化的词有很多,如深、浅、头、轻、重、打、口、奔弛、安排、大腕、款爷、倒爷、龙头、头目、心腹、后台、出台、鸡眼、蚕食、绊脚石、炒鱿鱼、狮子头、眼中钉、敲边鼓等,这些词大多是用他事物的相似点来指称本事物,是用隐喻的方式构造出来的。
词义的扩展与派生是基于人们的隐喻思维,人们在认识新事物的过程中,喜欢在新旧事物之间寻找相似点,因而就用现有的词来表示新生事物。在人们用隐喻思维扩大词义的过程中,总是遵守由具体到抽象的规律[1]147。“奔驰”的词义演化也是如此,人们用“活动迅速”这个相似点,使“奔驰”由具体义衍生出抽象义。这一演化规律反映了认知语言学的某些特点,与人的思维和认知密切相关。本文以“奔驰”为例,对词义由具体到抽象的演化过程进行分析。
“奔驰”常用于古代和现代的文学作品中,其固化的词义是指车马疾行,泛指飞速前往和奔波、奔走等。这些义项都有具体所指且应用较广,或指车马的快速前行、或指人的奔波。但“奔驰”也有抽象化的词义应用于古今文学作品中,如指代人的思想、意识的四处奔走,用比喻的修辞暗指人的心理活动快。“奔弛”的具体义古今都有使用,而其抽象义出现于宋明清时期。
“奔驰”的具体词义应用较广,这似乎掩盖了其抽象义用法,因而学者们应对其抽象义给予足够重视,以丰富“奔驰”的词义和用法。本文主要从认知的角度阐释“奔驰”的抽象词义及其演化路径。
“奔驰”是一个动词,区分其具体词义和抽象词义的一个重要依据是它前边的主语,即它所指称或修饰的对象。“奔驰”前的主语可以是车、马、人这些具体的人和物,也可以是人心、思想或意识这些抽象的事物。我们认为,如果“奔驰”前的主语是车、马、人,它的词义就是具体词义;如果主语是人心、思想或意识,那么它的词义为抽象词义。
“奔驰”在古代汉语中是“奔”和“驰”两个独立的单音节近义词,各有其具体的词义和用法。在辞书《故训汇纂》中,“奔”在“奔驰”一词中所承担的词义为快走[2]492,“驰”所承担的词义是追逐[2]2534。“奔”和“驰”在古代汉语中各有很多义项,和不同的单音节词搭配会有不同的词义,这里只指出二者在“奔驰”中的词义,其他的词义不做过多阐释。
随着双音节词的增多,“奔”和“驰”这对近义词逐渐合二为一,凝固成“奔驰”,作为一个双音节词使用。《汉语大词典》中“奔驰”有三个义项:一是车马疾行;二是泛指飞速前往;三是犹奔波,奔走[3]。这三个义项都是指代人、车、马的快速奔波、奔走,有具体的所指。古代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奔驰”的词义大多也是这三个义项。如:
众将领人马出营。秃欢、野仙怎生打扮?战马奔弛。(唐朝开国演义集藏/演义)①
吾之不敢遽进,正为此耳。况吾军初到南昌,自离京以后昼夜奔弛,三军尚在喘息之间,稍有差池,恐不免胜而后败。(吴三桂演义集藏/演义)
以上两例,前者指车、马疾行,后者指军队奔波、奔走,都是“奔弛”的具体义。但是,在阅读古代文学作品时也会发现,“奔驰”除了有应用较广的具体所指义外,也有在具体所指义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抽象词义和用法。本文重在探讨“奔驰”的抽象词义和演变路径,下面先就其抽象义做简要论述。
“奔驰”的抽象词义是在具体词义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这一演化过程涉及到人的思维和认知、想象和联想以及认知语言学隐喻和转喻的使用。
认知语言学是20世纪80年代在美国出现的一种新的语言学理论,其哲学基础是经验主义,认为“人们的一切知识都在经验里扎着根,知识归根结底由经验而来”[4]。认知语言学从人的认知和经验出发考察语言的起源、发展和演变,这与以往注重语言本体研究的语言学理论有所不同。“奔弛”词义由具体到抽象的过程,也是人的认知不断发展的过程,是以人已有的知识和经验为基础,进行的词义引申。
隐喻和转喻是认知语言学的重要内容,也是认知的两种重要过程。隐喻依据事物间的相似性,转喻依据事物间的相关性。人们运用已有的经验和认知,通过联想把相似或相关的事物联系起来,这样,一个词在指称具体事物的基础上通过这种联想可以产生抽象化的用法,从而指称抽象的或难以表达的概念。词义抽象化由此而来。
“奔驰”的抽象词义是通过隐喻的方式实现的,人们通过寻找车、马行动迅速和人的心理活动快这一相似点,借“奔驰”的具体义来指代人的心理活动快、思维活跃,由此衍生出其抽象义。下面从“奔驰”词义的具体使用情况来看其词义演化过程。
上文提到,“奔驰”的抽象词义和用法建立在它的具体指称义的基础上,并通过比喻修辞来暗指人的思想、意识四处奔走或心理活动快。“奔驰”的具体指称义和抽象义之间没有冲突,有出现时间先后,但没有谁取代谁的绝对问题,二者可以同时使用,通过翻阅《全唐诗》和《全唐文》可以发现这点。如:
(1)学既不诚,朋友道日亏。遂作名利交,四海争奔驰。(全唐诗/王建/求友)
(2)浮屠西来何施为,扰扰四海争奔驰。构楼架阁切星汉,夸雄斗丽止者谁。(全唐诗/韩愈/送僧澄观)
(3)开元黄帝东封时,百神受职争奔驰。千钧猛邁顺流下,洪波涵淡浮熊罴。(全唐诗/刘禹锡/平齐行二首)
(4) 古今奔驰,贵贱不等,为上之孝,与下岂均。(全唐文第01部卷十)
以上四例均出自《全唐诗》和《全唐文》,但四句中“奔驰”的词义略有不同。例(1) (2) (3) 中的“奔驰”用其具体词义,即奔波、奔走,例(4)中的“奔驰”,根据上下文,它的意思为(人们)奔跑着追求,词义虚化。具体词义和抽象词义在同一个时代使用,足以说明二者是共存的,不是后者取代前者,也不是前者掩盖后者。
区分“奔驰”的具体词义和抽象词义的一个重要方法,是看其所指称或修饰的对象是具体的车、马、人还是人的思想或意识,也就是要看“奔驰”前的主语的属性。如果“奔驰”修饰的对象是车、马、人,那么它的词义就是具体的词义;如果“奔驰”指代的对象是人心或思想、意识,那么它的词义就是抽象化的词义。
“奔驰”的抽象词义有指代人的思想或意识四处乱跑和人的心理活动快两个方面,指代人的思想或意识四处乱跑的用法大多出现在宋代文献中,指代人的心理活动快的用法主要出现在明清小说中。我们先看一下前者,如下例:
(5)且如而今人爱胡乱说话,轻易言语者,是他此心不在,奔驰四出,如何有仁!(北宋/朱子语类(简体字版))
(6)近来参学之人。尽皆奔驰语句。举论古今。於本分事全不明了。所以正宗淡薄。道法浇漓。(南宋/佛语录/古尊宿语录)
根据以上两例的上下文可知,例(5)中的“奔驰”指代人心的四处乱跑,这里“奔驰”修饰的主语是人心,所以是抽象化的用法。例(6)中的“奔驰”形容人的语句滔滔不绝且不加思考,语言受思想控制,心里想到什么才会说出来,这里的语句滔滔不绝也暗指人的思维灵活、心里活动快,即人的思想或意识奔驰四出,也即“奔驰”的抽象化用法。
同样,上文例(4)中的“奔驰”也是其抽象词
①本文使用的语料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语料库)和北语语料库(BBC语料库)。义、抽象化用法,其意为:古今人们来回跑着追逐的,不分贵贱,最高目标是孝道,最低目标却是难以完全相同的。这里的“奔驰”同样是在其具体词义基础上的抽象用法,它修饰的主语是人们竞相追逐的理想,而不是车、马、人,所以是“奔驰”的抽象化词义。
上文提到,“奔驰”的词义除了我们已知的车马疾行、泛指飞速前往和奔波、奔走三个具体词义外,还有在具体词义基础上产生的抽象词义,后者是《汉语大词典》所没有收录的,值得我们注意。另外,隐喻修辞的使用使“奔驰”的抽象词义更加凸显,如明清小说中的例子:
(7)心里并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如万马奔驰一般早跳下炕来了。(清/小说/侠女奇缘(上))
(8)这一刻时中,一寸心里,好似万马奔驰,千猿腾跃,忽然心酸落泪,忽然切齿横目,翻来覆去,不觉更深。(清/小说/孽海花(上))
(9)石勇才待要让,徐文豹这一拳并未打下,复飞起一腿踢来,石勇一见,说声:“不好!”正待将身子一偏,让他这腿——忽听一声娇喝道:“姓徐的你不必逞能!俺姑娘曹月娥来会你!”话犹未了,又听台下一声道:“好!”就如万马奔驰一样。(清/小说/施公案(三))
(10)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清/小说/红楼梦(下))
以上四例均用“便如”“好似”“就如”“如”等喻词来完成隐喻。例(7) (8) (10)中的“奔驰”是通过比喻来凸显主语——人的心理活动快的,它修饰的主语是人的心理,因而在这里是抽象词义。例(9)的主语是人们的呼声,人们的呼声如万马奔驰般响亮,呼声之所以高是因为表达了内心强烈的愿望,因而此句中的“奔驰”也是抽象义。比喻修辞的使用使得这些句中“奔驰”的抽象词义更加凸显。
根据“奔驰”前所修饰的主语,我们可以判定它是具体词义还是抽象词义,它的具体词义应用较广,以至我们忽略了其抽象化的词义和用法。《汉语大词典》收录了“奔驰”的具体词义,而没有指出它的抽象用法,这是由于其抽象义所使用的时期和范围有限,在现代汉语中已不多见,但是其抽象用法确实存在于文学作品中,了解其抽象用法有助于我们全面深入认识“奔弛”一词。
“奔弛”词义由具体到抽象,主要与人的认知的发展有关,人们根据已有的知识经验,运用隐喻的方式构造出“奔弛”的抽象义。
词在初创之时有一个本义,即基础义,随着社会的发展,词的本义引申出更多的意义,从而形成一词多义。“奔驰”的基础义就是指人、车、马的快速行走,这一词义在唐宋以前用得比较多。同时,在“奔驰”本义的基础上引申出了指代人的思想或意识四处乱跑的抽象义,且这两个词义在同一时期同时使用,这说明词义引申出来之后,词的义项增加了,但各个义项之间没有取代、排斥关系,可以共存。
“奔驰”在产生指代人的思想或意识四处乱跑的抽象义之后,在明清小说中又出现了指代人的心理活动快的抽象义。抽象义在本义的基础上产生,在抽象义的基础上又能产生新的抽象义。从这三个义项使用的年代来看,它们的产生和使用都和当时的社会背景以及人的认知有关联。现将其演化路径展示如下:
除“奔驰”外,汉语中还有一些典型的词义抽象化的词语。抽象义在本义的基础上衍生,且本义和抽象义可以共存。如:
这口井真深啊!(具体义,指水深)
这个人的道行深。(抽象义,指对某件事物的认识达到了较高的境界)
他头上戴了一顶帽子。(具体义,指人的头部)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抽象义,“头”指河流的上游,“尾指河流的下游”)
会议刚刚开了个头。(抽象义,指事情的开端)
演员正在后台化妆。(具体义,指演出舞台的后面部分)
他的后台很硬。(抽象义,指在背后操纵、支持的人或集团)
炒鱿鱼很好吃。(具体义,指被炒的鱿鱼)
他被炒鱿鱼了。(抽象义,指被解雇)
上文提到隐喻和转喻是认知语言学的两个重要内容,隐喻和转喻又是人们运用已有的知识和经验通过联想取得的,因此词义的演化乃至词义的抽象化都和认知语言学的隐喻和转喻有着密切的关系,离不开人们对已有的认识和经验的加工。
“奔驰”在词义抽象化的过程中,尤其是明清两代用了明显的喻词,如“便如”“好似”“就如”“如”。从这些喻词的使用可以看出,“奔驰”的词义抽象化和隐喻有着密切的关系。隐喻是通过事物间的相似性使一个词可以指称相似的事物的方式。“奔驰”的本义是车、马、人的快速行走,抽象义是指人的思想、意识四处奔走或心理活动快,本义和抽象义之间的相似点是活动快速,而这一相似点是通过人的经验和认知连接起来的。因此,词义演化是人的思想认识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
词义抽象化是词义虚化的一种,词义虚化又是语法化的重要内容,因此“奔驰”的词义抽象化也可以用语法化的理论来解释。
除认知语言学之外,语法化也是20世纪80年代语言学领域的一个研究热点。由于语法化是一个新兴的研究领域,因而对于其概念,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看法。陈健生认为语法化研究的主要内容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实词虚化研究;二是语篇语法化和语用语法化研究;三是命题图式与时体标记,句式构造语法化[1]258。Hopper&Traugott认为语法化是指具有实在意义的词项或结构在某些语境下逐渐具有语法功能,并且在语法功能固定下来以后进一步发展出新的语法功能[5]。李宗江认为语法化本身包含着词义的虚化和功能的变化,虚化就是指词义的泛化或抽象化(虚化有时也称为泛化)[6]。
结合以上三家的说法,语法化大致是指实词在某些语境下的虚化。本文比较认同李宗江的看法,即词义虚化包含着词义的泛化和抽象化,因此词义抽象化也属于语法化研究的范围。“奔驰”词义抽象化也在语法化的研究范围之内。另外,和语法化密切相关的是词汇化,词汇化是指一些句法结构演变成一个固定词语或用法,或某些语法规律在构词中体现[1]263。概括地说,是短语或结构的词化,如“打假”“吃饭”“干活”“上山下乡”一类单词或复合词就是从原来的句法上的短语转变来的。
人的认知的发展在认知语言学和语法化中占有重要地位,词义抽象化的发生归根结底是人的思维和认知在起作用,从这一角度出发可以更深入地认识词义演化的内因。
本文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重点论述了《汉语大词典》中所没有收录的“奔驰”的抽象词义及其演化路径。“奔驰”有具体词义和抽象词义,区分二者的关键在于判断其所指称或修饰的主语是具体的车、马、人还是抽象的人心、思想和意识,从而推断出“奔驰”在其原词义基础上的虚化用法和抽象化用法。同时,通过对一些具体的有说服力的实例加以推导和论证,使“奔驰”的义项得到了补充,对“奔驰”词义的演化路径也有了清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