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林海音本名林含英,小名英子,台湾苗栗人,1918年生于日本,三岁返台;五岁随父母移居北京,定居城南;三十岁一家返台定居,2001年逝世,享年八十二岁。今年适逢林海音百岁冥诞,与林海音既是先后期校友,又有先后期同事之谊的台湾作家桂文亚,写下她所认识的前辈生前点滴,以表敬意与怀念。
勤勉的记号
林海音先生喜欢为朋友拍照,随身带着“傻瓜相机”,走到哪儿,拍到哪儿,不但留下历史身影,也为自己和朋友的生活带来乐趣。
1994年初,时任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的舒乙,随中国作家代表团来台访问,林海音为他安排了一系列会谈。回北京不久,舒乙就收到她寄来的纪念照,二人并肩合影,林先生容光焕发,垂手而立。她在相片背后亲笔写上:
无皱纹是因为傻瓜相机好。
满头华发是成熟的表记。
手上青筋暴露是勤勉的记号。
舒乙在文章里写道:“生活给了她磨练、辛劳和成就;而她,给了生活快乐。”
这双“青筋暴露”的双手,透露了什么样的故事?
是的,印象中的林海音,雍容华贵,爽朗的笑语,优雅的装扮,怎么看都漂亮,有气质,一直是晚辈心目中的“女神”。
但我们实在不能“错过”这双透露着千言万语、不停劳动的双手!
“生活的行动者!”她的挚友,翻译了《源式物语》的名作家林文月教授如是评价。
林海音十三岁丧父,与寡母、弟妹相依为命,她曾提到:“在别的孩子还需要照管的年龄,我已经负起许多父亲的责任了。父亲去世后,童年的美梦从此破灭了。”
《城南旧事》这本代表作中,“爸爸的花儿落了”一篇,既是爱花的爸爸临终前告诉她的:“闯练,闯练,英子”;也是宋妈的叮咛:“不要怕,英子,你要学做许多事,将来好帮着妈妈。你最大。”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十三岁的林海音,鼓起勇气勉励自己……
夫妻志同道合同心齐力
十六岁那年,她考进成舍我创办的北平新闻专科学校就读,除正常课程,也在《世界日报》担任实习记者,深受师长看重。就在那年,她结识了《世界日报》编辑夏承楹,两人志趣相投,感情渐近;二十一岁那年,她嫁入夏家,这个三十多口人家的传统大家庭。由于她聪慧、能干、有才学,很受长者看重。
“不论是婆媳、妯娌之间,她都善于相处。和蔼、关心别人、对人热情……也平等对待仆人。”这是夏家人普遍的赞誉。
这时期,她一方面在报社任职记者,一方面也兼管繁杂家务,同时,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1948年,她和夏承楹带着三个孩子、母亲及弟弟妹妹从北京返回台湾,从此落地生根。
那年,她三十岁,来年,和先生同进《国语日报》工作,编报看稿,余裕时间就埋首桌案写作。
夫妻俩志同道合。夏先生除了终生任职《国语日报》,一路晋升到社长、发行人,并同时兼任《联合报》主笔。在林海音眼中,夏承楹是“典型旧时代的新派人”,能静也能动,然但凡女主人在场谈笑风生,必安静退往书房“让贤”。二女儿夏祖丽这样形容:“母亲是太阳,父亲是月亮。”
林海音三十五岁那年受聘《联合报》担任副刊主编,前后十年,扶植新人,培养作家无数,最为文坛称道。四十五岁那年因敏感事件退职,复受聘担任台湾省教育厅儿童读物编辑小组第一任文学主编,三年后,她创办了《纯文学月刊》,并成立纯文学出版社为台湾出版文化打造全新的文学气象,出版许多当时引领思潮的文学读物。
在此期间,夏承楹也为《联合报》副刊撰写专栏“玻璃垫上”前后长达三十一年,总计完成五千五百篇,五百多万字“方块文”,文笔凝炼庄重,针砭时弊,导正观念,内容无所不包,受到读者欢迎。退休后,林海音亲自为厮守一辈子的丈夫整理各类文稿,由纯文学出版六百萬字《何凡全集》,共二十六卷,一时引为文坛佳话。
一个会过日子的人
当年迁居台湾,还是一个物质相对清贫的年代,林海音身为忙碌的职业妇女,为照顾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费尽心力。不过,张罗柴米油盐之后,每天在十叠半席的两间小木房里,仗着“年少体健,灯下握笔,思潮如涌”,几乎也都能为当时的《中央日报》副刊、《妇女与家庭》周刊、《新生妇女》周刊……日日轮流写上数千字的短篇。对她来说,写作,不但可以释放紧绷的精神状态,得到沉浸文字乐趣中的快慰,甚至比拿了稿费让生活过得宽松些,更具成就感呢!
“妈妈,我们那时家里真穷啊!您怎么还这么快乐呢?”孩子们都很好奇。
答案出现在作家丁果《一个会过日子的人》这篇文字中。
1996年,林海音尽心竭力经营了二十七个年头的纯文学出版社,终不敌大环境的改变,结束营业。
“您心里难过吗?”丁果一出口,就后悔自己说得如此直白——筚路蓝缕、半生心血最后成空,能不伤感难舍?
谁知,林先生爽朗一笑:“有开始,就有结束,我办纯文学出版社,开始很快乐,结束也很快乐。”
“她得意地告诉我,她能这么乐观地看待事情,就因为她从来就是个标准过日子的人。
“她就是一个生活者。对生活来说,不管是丰衣足食还是饥肠半饱,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每天都要度过。”
林海音一生的生活态度,就是以平常心,尽该尽的本分,不畏艰难、不厌其烦、乱中有序、苦中作乐……这是一种自信自得的生活哲学。
“育儿无方”的母亲
早在1955年12月,台北崇光出版社出版了林海音的第一本散文集《冬青树》(1970年7月,纯文学出版社重出此书),距今,也超过半世纪之久了。《冬青树》收录三十二篇作品,以家庭、伦理、婚姻、教养为主题,其中第一辑中收录的九篇散文,基本取材自真实家庭生活,写实性强,可以“举一反三”推论出林海音在家庭中扮演为人妻、为人母和为人子女的各种面相,可说是集慈爱、开明、勤勉、乐观于一身。
譬如孩子小时候,如果刚下过雨,她会允许三个孩子脱下木拖鞋,挽起裤腿儿,光着脚,到屋外湿地上噼噼啪啪地踩水;母亲怪她放纵孩子,她总是笑嘻嘻地说:“趟水是顶好玩的事儿,我小时候不是最爱趟水吗?”要不,就是把所有可以挪动的家具,竹凳啦、折椅啦、沙发啦……“全部排列起来,节节加高,从房门口排到壁橱,然后一个个走上去,进了壁橱,裹着毯子盘腿而坐在壁橱里的被褥上,说这便是所罗门王;有时他们把老二五花大绑,背后插把小扇子,让她跪着,表演枪毙女土匪……有时我闻到饭焦的味道,要赶快到厨下去,却得经过这座桥头堡,如果碰上他们戒严,还要喝问口令……最糟的是赶上不速之客的光临,要挪出沙发给客人坐,孩子们却比着枪,喊:‘不许动!客人连说:‘没关系!我更是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了……”
老太太如在现场,实在没办法儿,只好又骂一句:“该管不管!”
“我心想,他们的淘气还不及我童年的一半呢!”林海音想到自己的童年,不禁哑然失笑,到头来,往往又是老的小的都笑作一团。
“该管不管!”她也因而写出了一篇篇诙谐生动的《育儿无方记》。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这样又会教出怎样的孩子呢?
人品、健康重于一切
一个家庭对子女教育的养成,来自于夫妻双方的教养态度和方式。犹记1981年,我曾以父母教养态度与子女相处为主题,访问过夏承楹、林海音先生这对文坛夫妻。
夏先生一向在家放弃发言权,下班后就走进书房闷不吭声地干着自己的活儿,把说话的权利全部让给太太。就像林海音笔下的形容:“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在书报堆中,像一只白蚁那样辛勤蛀食,然后像蚕一样地吐出丝来。”
“家务事男人不要多管,男人管自己的事。”这是夏先生的为夫之道。人家说,下等男人打太太,中等男人骂太太,上等男人怕太太,他认为有几分道理:“夫妻之间不要斤斤计较,只有闲得没事干的人,才会争多论少的。再说,朋友之间争吵可以避不见面,夫妻不成,吵吵闹闹等于自寻烦恼。”
所以从小儿女眼中的父母亲,尽管为一个问题持不同意见而争执是常有的事,却不会脸红脖子粗地吵架。林海音的性子急躁,生起气来直话直说,可是说完也就算了。夏先生生了气,气消得比较慢,可能一两天还是一张“铁青的脸孔”。
“她急的时候,我不理她就完了嘛!”这是夏先生事后的解释。
不过因为这次访谈的话题很亲切,他的谈兴提高不少。
夏家夫妇对子女采取的教育态度基本是“无为而治”。一方面,忙于工作没有多余时间,另一方面,也是觉得用不着多管。
“有好多父母督促子女紧得不得了,不是偷看信就是偷听电话,生怕他们交上坏朋友,我们家没有这一套。”林海音说。
“我从来不要求孩子考第一,假如做父母的强迫子女做他所不喜欢的事,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不会成功的。”夏先生说,他从小学、初中、高中一路保送到大学,其他功课虽然很好,数学理化却不行。如果当年他的父亲强制他念数学,恐怕一点用都没有;而他因为对教书的兴趣并不浓厚,所以念的虽是师范大学,可从没教过一天书。
“孩子的品格、健康最重要,除此之外,顺其自然发展。”
人品、身体都要好,是夏家夫妇对子女教育的共同要求。
在夏家,大儿子夏祖焯,成功大学水利系毕业,赴美国密歇根大学攻读是土木工程博士,现已返台任教于台湾成功大学和世新大学,他早年曾以“夏烈”为笔名,发表过一篇《白门》的短篇小说,写活了高中生的校园生活和他们的情思,一炮而红;之后出版过短篇小说集《最后的一只红头鸟》及散文集《流光逝川》等书,文采不凡。
大女儿祖美,婚后随夫赴美定居,纯粹的家庭主妇,高明的烹调技术,完全得自母亲真传;先生庄因学养丰富,美国史丹佛大学教授,也写得一手练达的文章;二女儿祖丽,继承衣钵,年轻时即在写作上崭露头角,除了长于报导文学,还协助母亲经营纯文学出版社——这台湾早年文学类图书的金字招牌,后来更成为《林海音传》和《何凡传》的执笔者;二女婿张至璋,不仅是知名电视记者,小说也写得好,出版过多部作品。至于小女儿祖葳,时髦漂亮,长得最像妈妈,实践家专服装设计科毕业,犹记夏先生接受访问时笑着说:曾经买来的短裤太紧,要阿葳给改一改,却从未动过身手!
“父母行为端正,以身作则,子女不会坏。”
“孩子们都很慷慨,互相帮助,彼此友爱。我很少责备他们,因为他们自重自爱很少犯错。”老爸对自己的四个儿女甚表满意。
三个女儿在个性上有些什么差异呢?
“看不出有什么太大不同。”夏先生这么说。
做母亲的就有比较了:“姊妹三个性子都很急(遗传!)但都感情丰富、心地善良。祖美、阿葳比较活泼外向,咪咪(祖丽)比较文静,不那么哇啦哇啦地瞎说。”
林海音这么一比较,身旁坐着的祖美、阿葳果然笑个不停,不过她们也同意母亲的说法。尤其是阿葳,不愧是学服装设计的,但也许“走火入魔”了点,若是看见一件漂亮衣服没买下来,包管晚上回家睡不着觉。
阿葳生在台湾,长在台湾,是家中的老幺,当她懂事时,家中的环境也从安定日趋裕足。阿葳的童年无忧无虑,比較接近“时髦”,从小学一年级起开始学钢琴、参加荣星儿童合唱团,年纪最小也最娇,自然很得夏先生疼爱。童年时印象深刻的一件事,就是父亲一回家,放下公文包便抱着她用硬硬的胡须一边磨着小苹果脸,一边“咕叽咕叽”唱着玩。“哎哟,好痛啊!”也几乎每一天,这个小女儿都会这么娇嗔一次。
也是那么一晃眼,女儿长大了,做父亲的不再开这种有趣的玩笑了,甚至要进女儿的房间,都会尊重地先敲敲房门。女儿开始交男朋友了,做父亲的也好像不闻不问,其实和母亲一样,都在谨慎默默地观察。如果问起意见,就是一针见血的明确,叫人打心底服气。
庄因、张至璋、钟建安是夏家的三位女婿,回想起当年追求夏家小姐的经过,都有一个共同感想:“纯粹自由恋爱,没有任何压力。”他们在夏家受到绝对的信任与尊重,也各自拥有美慧能干的妻子。
林海音不仅在台湾文坛有“新文学之母”的美誉,“这里拉人一把,那里助人一臂”,更是广受文人敬重,同样的,她也是一位经营美满家庭的成功主妇。
是“良母”也是“严师”
大儿子夏祖焯曾这样形容母亲:“一个极度坚强顽固的女人。”
其实,任何一个接触过、亲近过林海音的人,都很容易领略到林先生这种面对苦难、难题或挫折时的极度“坚强”;面对责任、付出、关怀与爱的这种“顽固”;无论对文学理想的抱负与追求,对亲情友情的真诚执著,甚至,一种咄咄逼人的理直气壮,真是让人又爱又敬!难怪博得了“文坛‘善霸”的威名。
作家韩秀女士曾发表过一篇《林先生骂人》的文章。
在一次文友聚会中,散文名家琦君,赞美了当时还是新秀的女作家季季的一篇作品,季季便谦虚地说:“哎呀,那是混稿费的啦!”
这时,旁边的林海音听见,立刻神色一变,喝斥道:“不许说那个字!我最讨厌人家说这个‘混字!我是看你文笔好才约你写,你怎能说是混稿费呢?那不是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吗?”
原来,当年林海音正为台湾省教育厅儿童读物编辑小组策划一套为小学高年级小读者出版的散文作品,文限两千字,约了许多名家,季季是最年轻的一位。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说过‘混那个字。也绝不用‘混的态度面对人生。每个人,每个字,都是‘混不得的。”将近三十年后,季季在报刊上公开了当年所受的这个“教训”。
由这一小段佚事,读者诸君似乎更加见识到林海音“善霸”的本色了。
有关林海音生前的点点滴滴,除了见诸报章杂志的专访和她留下的丰富作品外,实在还留下许多发人深省的故事,甚至,三十多年前,我也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林先生“训斥”过!那尴尬、惊吓甚至快要“哭出来”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也许再过二十年,读者诸君才会在本人的某篇忆旧录里,发现真相!总之,现在还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