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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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村,有座小石桥。桥叫奈何桥。村里的人死了,出殡时,都要抬过这座桥。桥下的水西高东低,大有奔流到海不复还之意。桥呢,北高南倾,送葬的队伍举着旗幡,拉着青竹,散着纸钱,吹吹哼哼的,总是要先在村子里绕上一大圈,临了走巷串户,从桥北攀上。不过村里的人嫌奈何桥晦气,平时挂在嘴上的干脆就是断头桥。过了断头桥,肉身死去的亲人,其魂灵再也不会回来叨扰活着的人了。外乡的人知不知道奈何桥?不晓得,但他们晓得断头村。断头村的实名,只在广播里才听到。
“文革”开始了。破“四旧”。断头桥首当其冲,连带村长也受了牵连,被斥责为管理不善。新任村长绞尽脑汁,到处征求意见,头发掉了一老把,报告递到公社、县里,迟迟没下文。当时正值武斗,拖了两年,终获批准。这才有了铁心桥,村子也相应成了铁心村。但村里村外的人还是习惯喊断头村。
断头村以两大姓为主,桥南赵姓多,桥北李姓多。桥南的人常以宋太祖的后人自居,赵秀才曾以家谱为证,可惜被红卫兵小鬼头们扯出来烧了。家谱化作了灰,赵秀才不言不语,三天没进米水,早更头就咽了气。桥北的人也不示弱。你有宋太祖,咱们还有唐太宗呢。不错,咱们是没家谱,可天下李家是一家,李家的人又怎么绕得开李世民呢。对此,桥南的人不屑一顾:我大宋王朝整整三百一十九年,你李唐才活了多少年,三百年都不到吧。三百多年又怎么着,南宋小朝廷还好意思算进去?算就算吧,
怎么只听说有盛唐,没听说有盛宋呢。桥南的人更是鼻头一翕嘴一歪,盛唐又如何,唐诗还不是给宋词取代了。宋词那能算是诗吗,你看看现在还有谁写词?且盛唐讲究平等呀,除了杨贵妃,更有则天大帝,你们大宋呢,除了妓女还是妓女。就是那个李清照,算是名头很响的才女,可也是个凄凄惨惨的可怜人吧。桥南的人一愣神,忽然拍起手来,说得好,说得棒极了,李清照苦,李师师也是苦,可那都是你们李家的先人对吧,天下李家是一家,不是你们讲的吗。桥北的人没想到把自己绕进去了,一时语塞,此一回合算是灰溜溜败下阵来。
我很喜欢这样的辩论,喜欢赶热潮。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辩论中度过的。当然我根本插不上嘴,只有倾听的份儿。我爱那种气氛。我甚至希望他们有些小摩擦,有些拳脚相加,这样我才有个盼头。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历史氛围里,我在生长,所有的人都在长知识,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我既不姓赵,也不姓李。我姓张,两不相帮,乐得逍遥。然而赵四不满意,情况就不同了。赵四是家中独苗,小名四儿,我们就喊她赵四了。别扭的是赵四姓赵,家却在桥北,左右邻居都是李家的,有点掺沙子的味道。不过也没人欺负到她家。
赵四的父亲是个细木匠,母亲针线活为一绝,嘴又甜,人缘特别好。关键还是赵四。赵四天生是个美人胚,走到哪都是一支静静的慢慢绽放的花骨朵。断头村的人本来就服气赵家人心灵手巧,现在,他们把这种佩服都用在了赵四身上。只要瞅见赵四,再忙的人也会放下锄头,再愁的人也会露出笑意,再穷的女主人都会寻出家里最好吃的塞进她的小手,嘴里还“啧啧啧”地赞赏这孩子越长越水灵了。显然,赵四是断头村的骄傲,就不晓得将来谁会逮到这只漂亮的小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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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桥南,念初中。赵四在桥北的小学读书。本来我们应该井水不犯河水的。我是个用功上进的学生,很少到桥北去。这也许是受到论辩氛围的影响吧。咱们张家先祖似乎没啥辉煌的历史,最出名的好像只有张小泉,还是个打制菜刀、剪刀、修脚刀的。哦,还有个张士诚,称王没几天,就给朱元璋搞掉了。那我就只能靠自己了。就算为了做一个称职的旁观者,我也要多读书多思考吧。所以我平时与赵四照面的机会极少。倒是桥北小学放学早,经常三五一群地来到桥南,看我们拔河、打篮球、跳山羊。我十一二岁就发身了,站在操场上,个子比同年级的高半头,有些鹤立鸡群。投篮更是我的强项。无论三分球、立定跳投,还是三步上篮,我随手一甩,就是一个“空心灌”,马上引来一片惊呼和掌声。甚至因为篮框上没网,球无声无息,斜刺里穿框而过,弹到板结的泥地上,会让小观众们产生没有投进的错觉。
这个时候,赵四应该也在人群之中,嘴里含着一颗棒棒糖。村里最美的花朵总是惹人眼目的。但我相信,赵四绝对不会为我鼓掌跳跃。在我的印象里,赵四从来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有限碰到的几次,无论远近,她总是绷着脸。近距离地遇到她,总是在断头桥上。赵四喜欢站在桥中央,扶着石栏,向东看看,朝西瞅瞅。我很少过桥,但课间和自习时,我喜欢捧着一本书,走出教室,在操场上信马由缰,自言自语,直到断头桥为止。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刚好站在桥上,见了我,她翻了一个白眼。当然,赵四白眼你,也是很美丽的。没有人会因此不高兴,甚至还会因她毕竟注意到了你,乐呵得睡不着呢。我只是暗暗纳闷儿,这丫头莫不是碰到啥不开心的事了吧。因为留了心,再次在桥上碰到她,我也故意不瞅她,眼睛的余光还是忍不住一扫。哪知人家背对桥头,压根没有鸟一鳥我。这让我很受伤,受伤了还得装作无所谓,继续自说自话,溜回校园。打开书本,我有些心不在焉。课是听不下去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直到老师来敲我的桌子,我才心神一凛。
也许赵四不认识我。这个自我安慰有些站不住。赵四是村里最漂亮的,同样,我也是村里公认将来最可能有出息的。也许赵四纯属无心之举,这个理由同样不靠谱。赵四虽然一向被大家伙儿捧着惯着,还是懂礼貌的。这方面赵四随了母亲,小嘴儿一张,就像画眉一样动听,由不得你不稀罕。那么,她是独自一人绷着脸,还是见了我就烦呢?我不敢自作多情,也没有想歪了,对她有啥不良想法。只是这么一个讨人疼的小姑娘,偏偏对你绷着,容易让人对生活陡然空落。我想可能是我的疏忽,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小姑娘讨喜,不等于就能糊弄她。
我像恋人一样,拚命在记忆的河流里搜索她可能的图像。
想起来了,那还是我刚进初中,功课不算紧张,或者还没上心。一下课,我就往外奔。操场的西南角,不仅有单双杠,还有几张水泥球台。那天可能去得有些早,我一边等着我的新搭档,一边在周围选取砖块,在桌子中线排好当球网。砖块得差不多平整,不能有棱角,更不能有豁口。虽说棱角和豁口对双方都是公平的,但也是一样的不公平,因为运气这东西是有早晚的。也许,你的好运要等到下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