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强
一部默片躺在沙漠里两千多年,被世人遗忘了。
历史以当事人无法相信的诡异情节导演了一部纪实大片,让最珍贵的故事和波澜壮阔的情节挤上一把“铁锹银幕”。影片一开场就震惊了整个世界,点亮了全球探险家和考古家的瞳孔。而后好戏连台,惊艳不断。这把铁锹原本要向下深挖,在新疆罗布荒原,挖出延长探险者生命的泉水。不想,它却向上挑,挑起了楼兰古国。
公元1900年3月29日,烟尘滚滚中的骆驼队迎风前行,领头的大脑门、鹰勾鼻子不断在骆驼背上东瞧西看,沿着干枯的孔雀河左河床来到罗布荒原。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光线,他突然向一片红柳包一指,狠命一拉缰绳,他的骆驼率先停下。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带领他的驼队,正要在此挖水,罗布人向导奥尔得克报告一个大家闻之沮丧的消息:唯一的一把铁锹忘在了昨夜住宿的地方。
奥尔得克知道“救命锹”丢了意味着什么,子夜时分,他独自骑马一头扎进夜幕向北跋涉,去寻找铁锹。
一个多世纪后,我考察了当年斯文·赫定停下驼队要挖水的地方,就在中国科学家彭加木先生的失踪地不远,现在叫“红柳井”。
奥尔得克独自穿行在大戈壁,第二天凶猛的沙尘暴刮了整整一天,飞沙走石一直疯狂到黄昏,全队人都以为奥尔得克凶多吉少。傍晚,斯文·赫定一行人正手忙脚乱地搭帐篷,大煎饼似的残阳里出现一个黑色的剪影,剪影渐渐放大,人们才看出那是精疲力竭的奥尔得克。他不仅带回了铁锹,还带回来一个震惊整个世界的珍闻。
原来,昨天奥尔得克溺水一样淹在黄浊奔腾的沙浪里,因为迷路而闯进了楼兰古国的怀抱。他被那么多的房屋遗址和遗物震惊了。他将两块有艺术雕饰的木板捆在马背上,斯文·赫定见了喜出望外。“我必須再回到废墟那里去,不惜任何代价。”斯文·赫定兴奋地说,“我祝福那个铁锹,它被遗忘了,可是由此给予我们这伟大发现的动机。”
由于缺水缺给养威胁着生命,赫定打道回府后“忍了八个月”,1901年3月3日,赫定请哥萨克人塞古杜尔护送,再次来到大荒漠,如愿找到沉睡千年的那片废墟,揭开楼兰王国神秘的面纱……
闻知我要去罗布泊,朋友们瞪半天眼睛不说话,突然冒出一句:找死啊?先把户口销了吧。有的话更直接:要是活够了“玩消失”,就去罗布泊吧!
就像一部引人入胜的悬疑片,诡异恰恰也是强大吸引力的一部分。我和那些探险家考古家们一样,怎能因为诡异而退缩呢?
在朋友李守江的安排下,王忠东老弟请来罗布泊镇党委书记禇思鹏当向导,“修车王”王刚驾驶黑色的越野大吉普车,在大戈壁闯荡二十多年的车队长马国礼和外号叫“重型坦克”的党延喜陪同,早上六点半,两台越野车,七个人,我们从罗布泊腹地“国投罗钾”工厂出发,一头扎进夜幕,向楼兰挺进。
朋友们为我做了周密部署,双越野车(不敢单车进入),带上修车工具,备用陷车的钢丝绳、锹镐、棉被等。因那里是通讯盲区,还要带上GPS导航和卫星电话,带足水和食物。
“罗布泊哨所”紧邻罗中镇政府(罗布泊镇是中国最大的镇,面积5.2万平方公里。有社区,没有一户居民。有派出所和警察,没有一个户籍)。褚思鹏向路卡穿迷彩服的战士一扬手,横陈的拦路杆缓缓“抬头”。放行。
九点零八分,我们在235省道四百三十四公里处向右拐个直角弯,奔向一条去年刚修的盐壳子路。“丁字弯”路边一块白底红字的大牌子上的重量级提醒字字如弹:“你已进入军事禁区,并在接近前方重点管理区域”(此后为醒目的大号字)务必立即撤出,否则后果自负!
落款:中国人民解放军63650部队。
去楼兰的路途是由一个接一个的惊恐铺成的,车上人总是如临断崖,仿佛每一刻都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原计划的喝彩变成此伏彼起的尖叫。
我们的车潜艇一样穿行在当年鱼游草欢的干涸湖底,炸起腾腾烟雾。丰田越野车惊慌吃力地呼呼呼“张口喘”,艰难应对波翻浪滚的地形,Z形S形U形C形毫无规则地穿插连环,一步一惊。汽车四轮像拧反的螺丝,一使劲一套扣。白车趴窝两次,我们的车牵它出来。车子大墨斗鱼一样大口大口吐烟,风挡玻璃呼地泼浇一层粉墨,粉墨在抽疯式的震荡摇晃中一块块脱落。地上汪着没膝深的细面土,稍一触碰,能像水那样哗哗流淌!我万般惊骇,哦,死亡了千年的湖,在用奔腾如浪的粉尘还魂吗?
浮灰里不知潜藏了多少偷偷使坏的硬壳子暗器,突然冒出来死死顶住车底盘,王刚踩低油门踏板左冲右突,汽车嗓子都喊劈了却原地踏步,像被扯伤一条腿的猎物……
我们下来一看,汽车瘸了,后右蹄悬吊半空。马国礼“腾”地跳上后保险杠右侧,用身体配重使劲下压,我上前扶着他,“轰”地一声,汽车挣脱出来。
我们拐进楼兰保护工作站再出来,我坐的车上多个人。穿一身迷彩服的维吾尔族男人,看相貌四十岁左右,刀条脸,瘦,迷彩服像细木杆支着,四周挂满了松松垮垮的褶子。他的脸上布满密集的雀斑,像撒了一片小米粒。他的眼睛很独特,蓝灰色。他叫买买提,楼兰保护站的工作人员。买买提从前就在这里上班,回若羌县几年后,因为保护站太苦没人来,他又来了。这一干,就是十多年。现在每工作一个月,回若羌县休息一个月。月薪三千五百元。每次来将菜米面带来,再拉来十方水。蔬菜多为土豆粉条海带一类不易坏的东西。买买提妻子在银行工作,姑娘十岁,儿子七岁。在通讯盲区坚持每周用卫星电话跟家里联系一次,每分钟八块钱的话费太贵,尽量少用。
买买提的搭档李鹏飞为宁夏人,在无人区看守古遗址十年了,“老山参”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很少见到同类,一直找不到对象。央视多次报道他守卫国宝的动人事迹,称他“楼兰守护人”。遗憾的是,姑娘们流泪跟爱上他,是两码事。
买买提告诉我们,他在木板上钉了许多长钉子,尖朝上,埋放在去楼兰必经之路的浮土里,防守偷入者。我开玩笑说他太坏了,居然使用暗器。买买提哈哈大笑:“没办法呀!一旦有人进入领导会批评我,我就得用点手段。”
没路的地方寸步难行,汽车像吊在空中的集装箱,而我们,则是集装箱里被重力狠狠击打的乒乓球,不知道会弹向哪里。
朋友们这样议论:“去楼兰,就别心疼车。”“去楼兰,是不计成本的。”“去楼兰太费车了,进去一次,等于开三四年。”一个车队进去,铁片、钢板、塑料壳秋叶一样缤纷而落,都是伤车抖落下来的。
从我们进来的新修路至五十四公里处,我们拐进直通楼兰的路。
至楼兰最后二十公里左右,更加难走。
我们前方的车辙印像醉鬼胡乱抽出的鞭花,东一道西一道,各个方向都有。肥脂肪一样的千年灰尘静静趴卧,车轮一旦压上“呼”地炸起,水浪兽跃,惊涛拍岸!这些能流动的“液态土面子”,仿佛是数千年干旱的代言人,打着我们看不懂的手语。我们的车在后边,要与前车拉开距离,否则我们将淹在“液态土浪”里。我们车窗挡风玻璃经常糊满灰尘,灰尘泼上去,像有只手突然关了窗帘,里边漆黑一片。窗帘又猛地揭开,豁然开朗!在此影响下,太阳像电压不稳的灯光,明明灭灭。这是什么样的路?无法形容,我后来跟朋友们说,“我们行走在固体海浪上”。这海浪毫无规律可循,互相连环、套插。
前边的车像只受伤的野兽,经常“三条腿着地”一只轮子悬空。其实,我们的车也一样,只是我们看不见。两台车都像肺气肿病人那样大口大口哮喘,声嘶力竭。
四驱动汽车拚足了劲,四个轮子拚命旋转,每个轮下都有一只“烟囱”,四个烟囱一齐喷灰,营造一个烟世界。司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不停地换档、急停、大打轮。汽车疯牛一样跳跃、颤抖、大掉头、大摆尾、大冲锋……
一条土龙打着滚翻蜿蜒向前。
我的心隐隐作痛,這里当年水草丰茂,鱼翔浅底,百鸟欢歌。而今,却是没有任何生命的死寂荒原!
这里是高土包和矮坑的游乐园。土包形状各异,圆的,多角的,长条的,单个的,手拉手的。有一点相似,多数为“平顶”。我猜想,这是风沙、沙尘暴年深日久的“斩首行动”吧?
站在高处远望,你会震撼不已——天地相接,茫无际涯,死寂的壮观冲荡心灵,立即心律过速!世上还有这样的死亡、绝望之美!谁导演了这么壮阔而惊悚的“大片”?我们把它想像成月球、火星,还是木星?总之,不像地球。哪有这么荒凉的地球?
细看,每一张土堆面孔又都是不同的。
低洼处,还有水干涸后的层层裂纹——水的脚印。这脚印是多少千年前留下的?
我这样说毫不夸张,没有亲见的人不会理解,更不会相信。一根芦苇能放置两千多年不巧,一片布亦然,还有完好如初的毡帽。一切皆因干燥。
罗布泊年均降水量为十毫米左右,年蒸发量则是四千毫米,这是怎样的入不敌出?而我现在所处的楼兰地区,更加干燥。
突然,前边的白色越野车一阵嚎叫,炸起的烟云将自己吞没,各种招数用尽仍原地踏步,“哼”地一声灭火,大图钉一样摁在地上。
我们的车立刻绕行,再沿鞭弯儿倒退回来,在离白车五六米的地方停下。拿出事先备好的钢丝绳,在前车尾后车头间拴牢。
王刚和罗布泊镇司机陈兴智分别坐进驾驶室待命,马国礼高高举起右手,猛地向下“一砍”,两辆车一齐怒吼,“四蹄”发力,墨云翻腾……
路更加难行。准确说,是没有路。
很多地方太吓人了,连鞭弯儿都不甩了,几乎全是七八十度的陡坡。我们的车高高“仰脸”,大声吼叫着前冲。在惊心动魄中冲上高坎,还要立刻向左拐,不然,会一头扎下“断崖”的!天哪,我的心提吊到嗓子眼,差点吐出来!
前面的白车像条大白鱼在水底游弋,经常被海浪淹没,偶尔才能看到亮亮的“鱼脊”。我想像不出当年湖底是怎样的情景,现在竟有这么多的“土包”?
进入古城遗址,简直目不暇接,环顾四周,要看的太多了!
红柳都是条条干枝,形态各异。那些拳头粗或大腿粗的木头,个个浑身都密集地开着小指甲盖大小的“木花”!这是数千年日照所雕刻。见者无不惊讶,谁见过如此均匀灿烂的“木花”?
买买提指了指前方:“那就是古塔!”
古塔高高耸立于雅丹(维吾尔语,陡崖的意思)废墟里,形状巍峨,气质威武,体态壮观!
我的心腾腾腾加快了跳动。难以压制的激动!
到楼兰古城门口,一道拦网横在眼前。正门有两道齐胸高的铁管栏杆当头拦住,我们要低头弯腰才能进去。每个来的人,都要先向古楼兰行礼。
围栏外边有座水泥标牌,上边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楼兰故城遗址”等字样。楼兰故城遗址下有一排英文。落款是:国务院1988年2月公布。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事业管理局立,1997年10月。
这个水泥牌子仅仅二十岁,却已经斑驳破损,残迹点点,皮肤皴裂。我不仅担忧起来,连融入当代科技的水泥都这般脆弱,数千岁的楼兰故城,抵得住岁月牙齿的持续啃咬吗?
我随手捡了一块碎陶片,“那个不许带的!”我一看,声音来自一路跟我十分友好的买买提。马国礼捡起一片,同样遭到买买提的阻止。在车上,买买提跟我们聊得热火朝天,在此,买买提却板紧面孔。
我理解,这是他的职责。
破烂不堪的楼兰城被岁月的橡皮反复擦了太多次,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像看残卷那样仔细端详,才辨认出被岁月啃散架的破城墙。
城墙遭受几千年强劲的东北风撕咬,与附近环境一样混杂在破败不堪、高低不平的雅丹地貌中,城墙基本呈正方形,东墙长333.5米,南墙长329米,西、北各长327米,总面积为108240平方米。
站在楼兰废墟前,我突然看见从土里冒出来的亮东西,像太阳的幼芽。我立刻想起斯文·赫定的向导奥尔得克遗失的那把铁锹,火速奔了过去……
刚才我急切见到的太阳幼芽突然不见了,我左找右找,怎么也找不到。接连换了许多角度,那束亮光就像从未出现过。我很吃惊,这太神奇了!
我更吃惊的是,在楼兰城不远的“太阳墓地”现出绝世景观,当考古人员扫掉比小米粒还细的沙子,小心地掀开胡杨木棺板,竟发现了“楼兰美女”!她神态安详,姿容美丽,像睡着了一样,似乎随时能醒来。那根漂亮的蓝色雁翎羽毛,插别在楼兰美女的风雪帽上。与她“入睡”时隔两千多年,2017年10月15日,我在新疆若羌县楼兰博物馆见到了她……
这根羽毛是世界上最美的天线,能放射多频道电波,也接收更多的惊叹。只是,这位绝色美女不会想到,因为这石破天惊的美貌,差点掀起一场战争。
我去楼兰城不光是为了看看楼兰美女的故居,但说实话,在众多吸引我的旧物中,只有她头上的蓝色羽毛一次次闪电一样划过天空,让我心惊肉跳。
那个羽毛闪电太炸眼了,以至于我竟没注意别在她高挺波霸上的红柳枝。一根红柳枝,别住厚厚的白色披风,也别住她的无限春光……
我这样讲述有点乱,好比做数学题没运算过程直接给出得数,要扣分的。那好,我从头叙述。
一进楼兰故城,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恨不能借几双眼睛。
来一趟楼兰太不容易,我抓紧照相、录像,东一头西一撞。突然,我被那些身上有孔的胡杨木方吸引,像一根根静默的大长笛。我感觉出,沉睡在它们身体里的浪漫音符,随时能被唤醒,一跃而起!
“长笛”七八米长,形貌类似当今用肩头扛火车轮子的方形枕木。身上雕镂的长方形眼孔怀揣心思,邀请阳光半蹲半藏在私处,是在孕育音符和声部么?
我知道,胡杨树只是曾用名。数千年前它们被剥裸亮了白条,身体由圆而方,每个退出木肉镂成眼孔的地方都揣了计谋,名称已改叫“房梁”。功用和门牌号也随之更改。我惊讶这直角形的千年眼孔,像刚刚凿过。這里持续干燥了几十个世纪,雪不落,雨不来,才保存得这样好吧?
“笛身”那些空空的卯眼,像国画中的留白,已经是内容的一部分。
现在的功用是锁,能别住“闩”,别住同类,别住希望,再将这些按人们意愿伸长的胳膊腿搭建组合,建筑成楼兰人预设的屋宅。
远远地,我看到辽阔的雅丹平地上,“呼”地跳出个高坎儿。谁举平台至半空?我惊喜近前,见高坎儿穿着沙裙,裙摆衣纹惊浪一样奔涌,要“拍岸”的样子。我提议上去看看,马国礼告诉我,买买提不让去。我说:“既然让我们来楼兰,文物局的领导都批准了,怎么不让看呢?”
“重型坦克”党延喜伸过来四四方方、边际线棱角分明的脸,像个“方匣子”吊在半空,吐出一串子啪啪啪打火花的话,仿佛在替文物局长拍板。同来的罗布泊镇经济办主任冯新华,瘦高个儿,紧绷绷的皮肤将所有赘肉都挤出编外,高高的颧骨旁伴有护卫保镖一样的咬肌,不大的两粒亮“豆粒儿”,突然从豆荚里挤出来,表情里明显掺了沙子:“怎么能不让去呢?”
冯新华也是若羌县人,跟文物局长很熟悉。买买提让党延喜“震”了一下,被冯新华带刺的话扎疼,又被那两粒小眼睛子弹击中,心里导向当即变向。刚才向我们斜射的目光仿佛撞墙而缩,翘起裂缝儿要开火的双唇突然闭合,尖喉结向上滑动一下,将险些破门的话吞咽下去。
上去一看,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是民房旧址呀。什么人住在这里,这是楼兰美女的家吗?
风手拆了数千年,时间涂改了数千年,房屋轮廓依然清晰。几个方形的墙基套在一起,勾勒出房间的基座骨架。骨架上胡杨木领衔,乱发一样的红柳助阵,深棕色的芦苇众星捧月。骨架们虽然醉鬼一样东倒西歪,却看出它们的腿相互“别着”,牵着手,仍坚贞不屈地坚守阵地。仔细辨认,在大面积的浅黄色细沙上,房间边际、间隔墙、院门,历历在目。
房主人没了,房盖没了,泥墙也没了,只有这些房屋“精灵”坚守在茫茫大戈壁滩,留下我们读不懂的只言片语。
在楼兰故城的一处民居遗址前,斯文·赫定来过,英国的斯坦因也站在此处用铁锹胡乱挖了一阵,捡起碎陶片看了看,觉得没什么价值又随手扔掉。
我却被住宅院前的一道门所吸引。因为,门上有“别过”的痕迹。我说的“别过”是指这里曾经有“门闩”。门腰间有长方形的孔洞,与我老北京四合院所看的院门的门闩一模一样。如果把小门小户的家庭也比作“小乾坤”,那么,这小小的门闩就是边疆,就是界碑,就是海关。门闩一插,就是闭关。门闩一开,便可以出关或入关。
我用鞋尖犁翻浮土试图有所收获,我预想的门闩并没有出现。我想这在情理之中,十六七个世纪前楼兰国就被汉朝所灭,连同那个小小的门闩。
房屋的平台下边,有类似“栅栏状”的一趟趟红柳和芦苇部落。它们的裙摆像开放的喇叭花,高的“裙子”二三尺,矮的半尺。尽管历尽数千年时光的撕咬,把“裙摆”撕成一条条,剩下的部分仍然很“结实”。我用指甲掐了掐数千年前的红柳枝,以为一碰就掉渣,却意外地发现它们如出炉后刚冷却的钢筋,锋利而坚硬。我又掐了掐芦苇,仍然无比坚硬!
有这些红柳别针和草别针别着,数千年前的罗布人房屋就更结实了。我说的“结实”有双重意思,一是别紧了房基,千年不坏。另外,别扣们很抗劲儿,没腐朽。这很奇怪。千年(不止千年哩)的芦苇别扣怎么会不腐朽呢?
若羌县境内米兰古城的烽火台又在我眼前浮现,平阔辽远的沙漠上,三十多米高的烽火台“呼”地站起来,在血雨腥风中挺立了两千多年仍然坚固威武,像个浑身满是伤口仍然高高站立、顽强战斗的将军。泥墙中一层一层红柳枝,像浑身上下别满了腰刀,不怒自威;像一行一行文字,叙述着可歌可泣的传奇。往俗里说,这些红柳枝相当于当代的建筑钢筋,其实它们是戍边勇士昂扬挺立的脊梁。
烽火台下有一串“首饰”。像我们东北孩童穿的护佑平安的“虎头鞋”,像闪闪发光的脚链。房间、锅灶、火炉的边际线规规整整,锅灶里还有穿越两千年的炭灰,有火苗胃肠未消化的红柳枝。它们像经典著作下边的小字号注释,披露了很多“内参”故事。
烽火台的天灵盖上,有很多大腿粗的胡杨断木,它们像剃度和尚烫在头顶的圆戒疤,象征着某种虔诚。当年它们是高高竖立的梁柱,上插迎风招展的战旗,以无声的形体语言告诫来犯:我在此严阵以待,请走开!
在我看来,这烽火台就是别在祖国腰间的长剑,随时拔剑出鞘,驱逐一切来犯之敌。
在甘肃敦煌玉门关,我为汉代长城而震惊,一层泥一层草,在岁月中坚挺了两千多年,至今仍然结实。我用手触碰一下那草,居然是坚硬的,仿佛是永恒不腐的仿真钢化玻璃。我仍然想不通,这些空心芦苇,被岁月啃咬了两千多年,怎么也跟楼兰的芦苇和红柳们一样,不朽不枯还这样坚挺?我想,这是名称的魅力,这是名誉的魅力,这是职责的魅力,这是强大精神的魅力!当草化身长城,成为长城的一部分,同时也承担起长城的使命。为此它不敢老去,也不敢腐朽。它要扛起战士的身躯,担起武器的分量,它要成为盾,拦挡敌人的身体,也拦挡敌人的刀枪。敌人败了,它是盾。敌人逃了,它仍是盾。而今,那个好战好斗的匈奴民族已经绝种消失了,再也不来了,它便成为一座纪念碑站在和平里,以两千年前的威武雄姿站成标本,也站成未来……
那些别在汉代长城腰间的芦苇,多像“子弹袋”,里边装满了箭,随用随取。在汉代长城面对面,我忽然被天籁之声拨动了心弦儿——我侧耳聆听,原来21世纪的风儿有感而发,悄悄拨动了草弦儿……
别在汉代玉门关长城腰间的,还有王维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缕在长城烽火台上升起的“孤烟”还活着,在一首诗里永生。
在楼兰,一座泥佛塔特别抢眼,它高高立在楼兰城前,腰间也别着坚硬的红柳枝。我知道,它们在此已不是腰刀,也不是驱敌的挑战书,而是善良。善良从两头包抄,在起点启蒙孩童,在终点围堵不轨,指点迷津。
我近前拜谒,发现泥佛塔的外套早就破了。唇亡齿寒,数千年前“内参”一样埋在身体里的红柳枝,早就“解密”公开发表,已经成为“外套”的一部分。
第一个发现此塔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以为它是烽燧,英国人斯坦因研究得知,它是一个佛塔。据阿尔伯特·赫尔曼所著《楼兰》中说:佛塔“它上升三层,成为一个八角的鼓状,最高一层为一个圆顶。在正迎风的那一边,这很远就看得见的记号是严重地被破坏了,最上边的部分也被风刮走了,甚至这个佛塔现在高不过十二米,它本来应该达到十七米的庄严的高度”。
我比他们晚见楼兰佛塔一个多世纪,眼前的塔似乎“小一号”,若不是一层层红柳枝别住岁月,它就更矮更瘦了。
我轻轻触摸一下,顿觉当年甘当无名英雄干“内勤”工作的红柳枝,而今迫不得已杀上前线,又成英勇善战的顶尖高手!我忽然想起一句话:真正的高手,不该在一个地方行,而是在任何地方都行。
在中国,如果说,楼兰是闻名中外的一位大英雄,那么,这尊佛塔便是别在英雄胸前的勋章。
多少人来拜过这尊塔,心里揣着什么心思来拜,许了哪些愿,心想事成后來还过愿吗?我不知道。我却知道,楼兰王和王妃来拜过,众星闪耀的“楼兰美女”们来拜过,张骞也来拜过。因为,那是佛教在此盛行的时代,这里又是东西方文明的国际交汇口,这些名人怎么能不来呢?
当年这里是东西方交汇处的“世界通道”,佛塔不远处就是市场。“特别是赶集日子,东部驿站路附近的牧民,或成群结队或独自单身,纷至沓来,有的赶着牛,这是当局征调的徭役;有的推着嘎嘎作响的手推车运来粮食,出售给粮站;有十个军士是从边境烽燧来的……”(阿尔伯特·赫尔曼著《楼兰》第95页)。而姑娘妇女们的眼睛发亮,盯在项链首饰上。耳环由祖母绿玻璃熔块制成的珠子,附有一块红宝石颜色的石头和青灰色琉璃烧成的珠子,用金和青铜线镶嵌在一起。它们部分出自阿拉伯,部分出自玻璃工业高度发达的罗马帝国、叙利亚和埃及。
这些首饰把女人们照亮了,也解开了钱包上的“别扣”。
男人们心甘情愿将钱包上的别扣打开,讨女人们喜欢。
虽然斯文·赫定和斯坦因都在楼兰发现不少青铜钱币,这却是楼兰王国晚期的货币。元孟执政时期“楼兰女王”最招摇的时期,这里的钱币是来自印度的贝壳和龟壳。
我在楼兰沙地上曾经拾起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贝壳,以为它是罗布泊湖未干时的普通贝壳,又随手扔掉了。回来后得知这枚贝壳的“出处”好生后悔哟!这枚贝壳经过多少楼兰人的手,或许被美女们的纤纤细指轻轻牵夹过,穿越两千多年时光,才与我相会……
当时还不是楼兰女王的楼兰公主,乘坐高高的大木轮马车,她故意掀开轿帘,让蓝色闪电一样的雁翎毛伸探出来,像如今打开高级轿车顶窗那样前卫,炫耀着耳朵、项上和手腕有很多高档首饰的部位,直奔新款首饰商贩的摊前。其实,她本人就是楼兰城最漂亮、最惹眼的首饰,她一来,姑娘们黯然失色。楼兰女人们多为欧罗巴人种,个个深眼窝,高鼻梁,性感的嘴唇。漂亮,已经是她们的通用名片。但她们多为平民家姑娘,没有相当于现在保时捷宝马一类豪华的马车,没有更潮的衣裳,也没有昂贵的首饰,便淹没在夜色里……
我猜测楼兰姑娘坐着高轮马车是有依据的。上世纪70年代,有人在楼兰故城发现一个高大的木车轱辘,根根木轮条完好,非常气派。文物部门要弄回来收藏,它却突然在人间“蒸发”了,至今没有下落!
我不能保证这就是当年楼兰公主乘坐过的木轮车,据史料记载,这就是当年贵族们乘坐的楼兰最高档的车子。而楼兰公主是国王的女儿,十有八九会乘坐这类车。
“楼兰美女”特别漂亮,当时没有现在的发达媒体,通讯靠吼,安保靠狗,而最好的广告发布媒体,就是参拜佛塔。塔前繁荣的人群前呼后拥,那些四面八方向一处聚拢的目光结点,便是“楼兰美女”。反过来说,“楼兰美女”的光鲜靓丽反射的美,一下子镀亮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她出来前,用花朵擦了脸,用花朵汁液染了红嘴唇。不用描眉,也不用画眼影。2016年10月15日,我在楼兰博物馆亲睹“楼兰美女”的真容,下弦月一样的弯眉像带电的焦墨,又黑又亮。她的眼窝陡而深,自带眼影。只是她头上的雁翎毛旧了,被两千多年的时光染旧。当年她惊艳地站在佛塔前,烤蓝一样的雁翎让天空裂开一道闪。她每迈一步都打一道蓝闪,正值青春芳华,她的丰乳和细腰也在暗中打闪,波翻浪卷的身体,几乎要冲毁衣裳的堤坝……
我猜想,堤坝总是在即将失守和拚力防卫中打“拉锯战”。她用一根红柳棍锁住春光,胸乳高耸的山脚下拚力防守的扣子最累,扣后的线已经翘起脚尖儿,快要折了,丰乳还在发力地昂首、昂首……
她当然不会想到,几年后,她的美闪电一样撕裂了和平,引起一场差点屠城的战争。
在楼兰故城,我捡拾起一片布。这片布太阳一样光芒四射,激动得我心潮翻涌,大气都不敢出,快要心律过速!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跟“楼兰美女”穿的衣裳一模一样!
这是纯正的羊毛织品,白与驼色线条均匀相间,整体看,布面大气,优美。我特意用尺仔细量了,厚度二毫米,均匀的布面行距三毫米,每间隔三十毫米,有一道二十毫米的驼色隔带。当年这是没有化学污染的纯毛织品,驼色一定是正宗的骆驼毛。起鼓的行间距为三毫米,“织沟”一毫米,排排起鼓与织沟非常匀称。这样大气而纯正的丝织物,就是现在模特穿在国际大赛舞台上,也会惊艳全场的!离奇的是,这么时尚的衣裳,竟穿在两千年前“楼兰美女”的身上!
布料厚实,才能挺括。简洁大方的设计,才能素雅唯美。色彩单调,那张粉嫩粉嫩的面容才出水芙蓉那样艳丽夺目……
我不知道割据敦煌的大军阀张骏来没来过塔前,是不是在这里看到过楼兰美女。我却知道,楼兰美女在此亮相后,目睹她的每一张嘴都在替她打广告,楼兰美女无数,只有“楼兰公主”或“罗布女王”,才是倾国倾城的“第一美女”!
如果现在,楼兰美女代言某种广告,身价一下就上来了!
楼兰是中国第一个向西方国家开放的地区,也是东西方最活跃的贸易国,类似于现在的最有活力的前沿开放城市,至少也相当于建了内设优惠政策的“保税区”。彼时,罗布泊湖边的姑娘们,虽然不像中国山区那样“独锁深闺人不出”,但类似于张生借夜色掩护在墙头上翻来翻去偷会崔莺莺,还是可能的。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一旦露馅影响很坏,被许多人当成“热点”,当成反面典型,大家会争当嚼舌头义工。但有一点值得赞同,偷情者都真心真意,爱得掏心掏肺,爱得死去活来。
公元326年,“第一美女”的广告打到大军阀张骏的耳朵,就不是“嚼舌头”那样简单了。张骏为楼兰美女发动一场战争。张骏既不要錢,也不要牛羊,更不要能在罗布泊穿梭往来的船只,他只要楼兰美女。楼兰国王元孟疼得剜心剜肺,坚决不同意。张骏派将军杨宣兵临城下,闪光的大刀在墙外弯月一样一闪一闪,尖枪密林随着被大圆木撞开的城门浪涛一样涌进来,楼兰国王吓得腿都软了,小便失禁将带骚味儿的液体排在脚面上,在保命还是保娇妻任选其一时,他果决地选择了前者。
张骏的部下杨宣跟楼兰国王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却能猜测,他的每句话都比急性阑尾发作还疼。
彼时,绝色美人楼兰女王不同别的俏佳人,于私,她是别在楼兰国王脑门上的“面子”,于公,她是别在楼兰国的“门闩”,关乎到“国门”安全。这二者又唇齿相依、密不可分。妻子都让人抢去了,你还有何颜面管理国家?平素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元孟国王两条都不想,他最关心自己的脑袋能不能搬家。
楼兰国王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才平息一场战争。
艳情和战争毫不相干又唇齿相依,兴奋一闪而逝,恐怖和担忧双双而至。楼兰国王在捍卫尊严和保全生命面前,软弱得像一根被烤化的蜡烛。美艳和高挺的乳峰曾经令他那样销魂,现在,却成为他抵抗不了的危险杀器,令他颜面扫尽。
我见到楼兰美女时,她已经在沙漠里沉睡了两千多年。我惊讶的是,她仍然衣着华贵,长发披肩,打扮前卫,魅力四射……
除了像蓝色闪电一样的雁翎,我对那根红柳枝“一下”就别住胸涌澎湃的春光无比惊奇!楼兰出土过铜灯、铁质的小勺、针和小镊子,还出土过头簪,为什么选择用红柳枝四两拨千斤呢?
我三进罗布泊,知道红柳是沙漠与大戈壁交界唯一存活的植物。在最严酷的环境中唯一以妖艳的红花傲然绽放的浪漫植物。那么,在棺椁里,也一样浪漫吗?
我猜想不出是哪只手将她的纯羊毛氅揪紧,用力将两只丰乳挤靠得近些,再近些,才勉强把红柳枝别上。我却知道,肯定不是楼兰国王元孟。元孟怀里又有新欢,但,楼兰公主就像插在他肉里的一根刺,永远都拔不出来。
从平台上下来北行不远,我的心思沉进一条低洼“胡同”,半天出不上来。买买提告诉我,这里当年是孔雀河支流,早就干涸了。
看到粗细、长短、薄厚不一的胡杨树木方木片残骸,当年孔雀河的浪花突然在我眼前翻腾:河面上一定“别”座桥的!
当年张骞所开辟通向欧洲的两条丝绸之路,都经过楼兰。在孔雀河“别”上一座桥,两头都是路。
站在楼兰故城的老宅旧址前,我忽然被一阵天籁之声震惊,声音不大,却别样的优美、淡雅、空灵,如歌如叙,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生动的音乐。我侧耳近前,发现声音来自别在平台腰间的“音响”,21世纪初叶的风儿,吹响了那组两千年前的苇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