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萍
马邑地处雁门关外,遥控长城,外连大漠,是中原地区通往塞外漠北草原的必经之处,所以自三代便是用武之地。特别是到了秦汉时期,北方的主要威胁来自匈奴,马邑就成为胡人南下掳掠的重要进攻目标,汉人反击围剿的主要防守对象,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是北部边防不可或缺的一环。但秦汉马邑地域空间较小,是学者关注较少的一个领域。本文通过对马邑地名的考释,交待马邑之名的起源和沿革,解决古马邑、今马邑与朔州的概念问题;再对秦汉马邑城的位置及其规制大小进行考证,以便形成明确的空间定位。
马邑,是秦汉时期北部长城沿线的一个县,其名最早见于《史记·高祖本纪》“匈奴攻韩王信马邑”。而马邑之所以一举成名,步入人们的视野,是因为西汉时著名的“马邑之谋”。
马邑之谋,是公元前134年①《史记》作元光元年,《汉书·武帝纪》中作元光二年,而《汉书·韩安国传》又针对建元六年言明年,即元光元年,所以这里仅依《史记》。由汉武帝策划的在马邑对匈奴开展的一场诱敌歼灭战。据《史记·韩长孺列传》记载:“其明年,则元光元年,雁门马邑豪聂翁壹②聂翁壹在《汉书》中称聂壹,为当地著名豪商。因大行王恢言上曰:‘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阴使聂翁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吏,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之,以为然,许聂翁壹。聂翁壹乃还,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示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於是单于穿塞将十馀万骑,入武州塞。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二十馀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王恢、李息、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於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未至马邑百馀里,行掠卤,徒见畜牧於野,不见一人。单于怪之,攻烽燧,得武州尉史。欲刺问尉史。尉史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单于顾谓左右曰:‘几为汉所卖!’乃引兵还。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1]卷一百八《韩长孺列传》2861-2862
马邑之谋虽未成功,但却使汉朝结束了自西汉初年以来奉行的屈辱的“和亲”政策,拉开了汉匈大规模作战的序幕。此后汉匈兵弩相见,边民多苦。
且不论马邑之谋的成败,单就伏击地点的选择,便充分体现了马邑在当时的重要地位。也正因为它在秦汉时期地位的特殊性,探明其相关情况便颇有必要。关于其名称的起源,各地方志所记基本一致,都传承了缘于传说的说法。
《马邑县志》载:“秦始皇并天下,分三十六郡,始置县,属雁门郡。《通鉴》:始皇三十二年,遣将军蒙恬北伐匈奴,始建城,旋筑旋崩,忽有马驰走其旁,周旋反复,父老异之,依马迹筑之,立就,遂名曰马邑。三十六年分雁门郡,置马邑县”[2]33。
《朔州志》载:“始皇都咸阳,罢侯置守,分天下为四十郡,于雁门郡始置马邑县。按二十一史,记始皇三十二年,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北击匈奴,略取河南地,筑城养马,因以名县。又《晋太康地记》云:秦初筑城,将成辄崩,忽有马周旋驰走反复,父老异之,因依其地以筑城乃不崩,遂名马邑”[3]159。
《山西通志》载:“马邑县本秦县,雁门郡地,时建城辄崩,有马旋驰其地,因以沙筑城遂就,故名”[4]22。
不论是依马蹄迹筑城的传说,还是筑城养马的目的,都说明此城与马有关;而“邑是一种古老的聚落,是一定的人与土地结合的社会实体或社会组织”[5]67,也可引申为城镇。“从朔州古城内与西、北两端建设挖掘的地基看,文化层一般为1~4米。有的区域文化层厚而明显,自下至上,依次为战国、秦汉、隋唐、辽金元。发现的文化遗存也较丰富,有破碎砖瓦、陶瓷片、钱币、残损铁器、动物骨骼等,有的还有房基、水井、灰坑、窖藏等遗址”①雷云贵:《秦汉马邑城考》,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fda9710100yf7x.html(2012-04-07 18:08:22),2018-5-23。。从出土文物看,“朔县QM102出‘郾炱’私印、9M1出‘周渝’和6M61出‘王齐’私印为战国晚期三晋赵印;6M491出‘膚虒’‘膚半’‘安阳’方足耸肩布币,1M8出‘宋子’圆肩圆足三孔币,皆为三晋赵币;8M89出无首无格、三棱柱柄铜铍,属于战国晚期赵式;QM41出土的四山纹铜镜也是战国最流行的镜类”[6]71。据此证实,今朔州城遗址在战国晚期已是一处大的聚落,至秦朝始筑城养马,名之马邑当是名副其实的。
《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确实是在始皇三十二年(前215年)。所谓河南地,《正义》释为“今灵、夏、胜等州”[1]卷六《秦始皇本纪》253,约当今宁夏灵武西南、陕西靖边县、内蒙古准格尔旗东北十二连城所在地,即黄河河套以南的广大地区。马邑属于该范围,又邻近北边,于此处筑城养马一说可信。城、名本为一体,名乃为城所命,马邑城建于始皇三十二年,马邑之名亦当始于此时。
在此之前,马邑“地属冀。春秋晋之北鄙,狄人所居;战国赵襄子灭代,武灵王破林胡、楼烦,攘地千里,置云中、雁门、代郡、地介其中”②[雍正]《朔州志》,第160页。这里冀指冀州,先秦的《尚书·禹贡》《周礼·职方》《尔雅·释地》《吕氏春秋·有始》篇中都有关于九州的记载,按《尚书·禹贡》之说,当时的九州为冀州、兖州、青州、扬州、荆州、豫州、雍州、梁州和徐州。。当时具体名称,因记载缺憾,已不可考。
至推行郡县制的秦朝,任何城的建置均有其行政区划级别,则马邑县的建置应与城的出现为同时,也在始皇三十二年。既非雷云贵先生认为的在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也非《马邑县志》所言在始皇三十六年(前211年)。因为马邑地处蒙恬所掠河南地范围之内,并天下之初秦朝的版图并不包括马邑,不可能置县。若以始皇三十六年置县,马邑城在四年中的行政区划和管理又无法解释,故而笔者认为马邑城和马邑县的建置始于同时。
汉承秦制,西汉和东汉继续推行郡县制。汉武帝时先后设立冀、豫、徐、青、兖、幽、并、荆、扬、益、凉11州与朔方、交趾等13部,马邑地属并州刺史部雁门郡。“雁门郡治善无(今山西右玉),辖14县,在今朔州市境内的就有善无、中陵(今平鲁区)、马邑(今朔城区)、剧阳(今应县)、汪陶(今山阴)、阴馆(今朔城区汴子疃乡下馆村)、埒县(今朔城区南)和楼烦(朔城区西南与神池一带)等8个县(参见图1)。东汉雁门郡治徙阴馆,马邑地仍属并州雁门郡。东汉末年战争纷起,北方不少郡县毁于战火。建安十八年(213年),曹操领冀州牧,为了扩大其领地,省幽、并二州入冀州。建安二十年(215年),集塞下荒地立新兴郡,治所在九原县(今山西忻县),马邑地介其中”[7]10。
“三国魏,马邑地仍新兴郡。黄初元年(220年),复徙置并州,自陉岭以北并弃于外。西晋,雁门郡马邑县仍旧”[3]161-162。“北魏初,马邑为畿内地。北齐天保元年(550年),置朔州。天保八年(557年),朔州治所移马邑故城①此处称谓是相对唐所置马邑县而言,是指秦汉马邑。。隋称鄯阳县,隶于马邑郡。唐代称鄯阳县,为朔州治。开元五年(717年),于鄯阳县城东三十里的大同军(贞观年间置)另置马邑县(故治即今朔县神头镇马邑村),隶属于朔州”[8]4。“后晋,割幽、云、朔、寰等十六州以赂契丹,历汉周至宋,并弃于外”[3]165。
“辽代称鄯阳县,为朔州治。金仍称鄯阳县。元代亦称鄯阳县,为朔州治。明洪武二年(1369年),废鄯阳县并入朔州,至清代称朔州。民国元年(1912年),改朔州为朔县,属山西省。1988年3月24日,经国务院批准改朔县为省级地辖市,称朔州至今”[8]4。为更直观简洁,特附表1。
综观这一沿革过程,变化十分复杂。正是“历代之兴废不一,地理之沿革各异,或因其地而异其名,或袭其名而迁其地,又或地他迁而名随以革”[9]3。这里变化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马邑这块地方自身名称的更替,其次是它所隶属的机构名称的变换。加之如今仍有马邑和朔州存在,就需特别搞清各自的概念。
现在所提古马邑、马邑古城或者马邑故城,皆指秦汉马邑,也就是今山西省朔州市朔城区。今马邑或者马邑新城,是指唐代所置马邑,即今朔州市神头镇马邑村。朔州既包括秦汉马邑,也包括今马邑。
图1 西汉雁门郡①据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西汉并州、朔方刺史部图绘制。
前文已论马邑县的建置始于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年),《汉书·地理志》载:“雁门郡,秦置。……县十四:……马邑,莽曰章昭”。旧方志云:“属云中郡,盖指大同之云中也。秦之云中郡在归化城外,大同地属代郡,雁门郡在今古城村,不能舍近属远”[2]33。那么,秦汉马邑城究竟位于何处呢?
1982年10月以来,为配合中美合资经营的平朔露天煤矿等单位工程建设,发掘的一千多座秦汉墓为此提供了重要线索。这批墓葬主要分布在朔县城北,特别是北旺庄至贺家河一带。发现有大量“马邑市”戳印陶文,说明这片墓地与秦汉马邑有直接关系,很可能就是马邑县居民集中的墓葬区。
据《水经注·湿水》载,“桑乾水自源东南流,右会马邑川水,水出马邑西川,俗谓之磨川矣,盖狄语音讹,马磨声相近故尔。其水东经马邑县故城南”[10]1129-1130。杨守敬认为马邑川即是恢河,当不误。因为在恢河之北又与贺家河至北旺庄墓葬区接近的区域,只有今朔城区一带,与神头镇马邑村和大同均相去甚远。(参见图2)
图2 朔县秦汉墓葬分布②据《山西朔县秦汉墓发掘简报》墓葬分布图绘制。
“晋北考古多年来的实地踏查证实,西汉雁门郡的县治古城有三个特点:一是古城附近有封土较大的官吏墓群;二是近河者,皆临水而建;三是古城的边长在千米以下”③系笔者对平朔考古队雷云贵先生访谈过程中的原话。。马邑在西汉时隶属雁门郡,且古城的建置正符合上述特点,所以秦汉马邑就在今朔城区无疑,而非《百家讲谈》中河南大学王立群教授所言在今大同。
“秦始皇帝时建土城,周围二百七十九丈”[11]1,约合今1.86里④按现今1里=150丈换算所得,此《朔州志》为清嘉庆年间所编著,而清朝至今的长度单位基本未变,故采现在度量值计算。,城的规模很小。《马邑县志》云:“秦始皇帝时建土城,周围九里有余”,《朔州志》载:“古城旧基九里十三步”。从这些记载来看,秦时马邑城的规制说法有二:一为周长1.86里,一为周长9里有余。
今朔城区仍存明代周长约4.5公里的方形土城垣,北边圮毁严重,被定为北齐天保八年(557年)建的朔州城废垣,东、西边相对完好,南边保存基本完整,城门尚存。若按秦城九里有余论,与今明代遗址刚好相合,说明北齐朔州城是在秦汉旧基上建成,而明代传承了北齐城。秦始皇好大喜功的性格,以及当时马邑于秦朝防备匈奴的重要意义来看,建一个如此大的城完全有可能。“从墓葬分布看,在土城外均有,而土城内则未发现一座秦汉墓,亦可说明秦汉马邑古城就在今土城一带”[12]52。
而《朔县志》记:“秦汉马邑城遗址,在朔县城西北隅”[8]390,《马邑县志》云:“今城西北隅为古城,府志以西北隅为秦马邑县地”[2]56,似乎秦汉马邑只限于今所存土城的西北角,如此则秦土城九里之说似不能成立,1.86里的说法更为贴近。其实不然,这种记载只是史家针对元朝于旧城东南隅改筑后的朔州城①据[雍正]《朔州志》记:“元至正末,右丞相孛罗帖木耳驻兵大同,使其将姚枢副守朔州,以兵少城阔省去西北,筑东南一隅,以便备受。”而言。
笔者经查看南城门下裸露的破砖瓦层,发现有秦汉残瓦存在,应是当时城防建筑遗存。按记载限于西北隅的话,在古代“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居人”[13]卷一九三933的思想指引下,不可能于城外另置居所,故而笔者更赞同秦城九里有余的说法。也许二说本不相悖,规制小者为城,而大者为郭,城郭本为一体,因后人统称为城混而不分,故各执一词分为两端。这里只是假设,秦城确切规模的断定,还有待对秦汉马邑城的考古发掘来解决。
汉马邑城在秦城基础上修建发展理所当然,规制应与秦时差异不大。至东汉末,北方战乱频繁,许多郡县毁于战火,马邑城也难幸免,人口减少,县城濒于荒废。北魏道武帝定都平城,马邑成为畿内地,从规模上讲,应当较前为大,但鉴于前段战乱衰败,没有扩大也能理解。经实测现存东、西、南、北四城垣的夯土层,发现均为10厘米左右,应是同期夯筑所成,则前边所言北齐朔州城是在秦汉马邑城基础上建成,无误。
“从南城门东侧残破墙体看,外层为明代砖,里层砖规格不一,有辽代沟纹砖,有金代菱纹砖和元代的素面砖;从南门瓮城西墙剖面看,也为里外两层,外层夯土15~18厘米,里层10~12厘米;从北齐古城西南角残垣塌陷的剖面看,也有里外两张皮现象,说明明代朔州城是从北齐朔州城传承演变而来”②系笔者对平朔考古队雷云贵先生访谈过程中的原话。。
至此,秦汉马邑的方位和城的规模已基本探明,它就位于今山西省朔州市朔城区内,与现存北齐土城墙范围基本相合。秦汉马邑城的规模与今遗存土城范围基本一致,约九里有余。文中对城与郭的推测,还有待进一步考古发掘的证实,笔者也将继续搜集资料,从更多角度对其作更详细的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