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静,吴春相
(1.杭州电子科技大学人文与法学院,浙江杭州310018;2.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200083)
当代汉语中新产生的一系列修辞构式中,一部分与已有的语法构式同构,其句法结构与关系没有变化,但构式意义发生了变化,即新兴修辞构式与已有的语法构式之间形成多义同构关系。刘大为曾对此进行解释,认为主要是因为“语言不可能为修辞动因的实现准备单独的结构形式”[1]。语法构式与修辞构式之间的这种多义同构关系与构式互动密不可分。从语法界面向修辞界面演变的过程中,语法构式内部各组构成分、影响构式形式和意义的作用因素之间形成了新的互动关系,促使修辞动因在已有语法构式上得以实现,进而形成修辞构式。
值得注意的是,在从语法界面向修辞界面演变的过程中,已有的语法构式可能会出现多种不同的互动关系,进而形成多个修辞构式。例如:
(1)窗户和桥梁之间隔着一条壕沟,壕沟底部铺着石头。(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①文中所举新兴构式例句全部搜索于网络,搜索时段为2010年1月1日至2017年10月3日,共372例语料,新兴构式用例最早出现于2012年,及至2015年真正开始流行。例句如未加说明,则皆为标题,标点和空格的有无情况与原文同。文中传统用法的例句多来源于北京大学语料库(CCL),少量来自内省。
(2)精彩和平庸之间,只隔着一个拖延症(《搜狐网》2016-12-01)
(3)你和蜜月之间,只隔一个“喜临门”(《网易》2015-11-15)
(4)雷军和马云之间,隔了100个刘强东(《搜狐网》2015-05-03)
(5)你和股神巴菲特之间,只隔着一个字(《搜狐网》2016-04-25)
例(1)是具有可推导性的语法构式,表示两者之间的间隔。例(2)—例(5)虽与例(1)同构,但在语义理解上存在明显的差异,是不能直接推导的修辞构式。例(2)表示“精彩”转化为“平庸”只需要一个条件即“拖延症”;例(3)表示“你”要享受蜜月时光,只需要一个喜临门“蜜月时光”床垫;例(4)比较雷军和马云的英语,突出两者英语水平差距有“100个刘强东”那么大;例(5)表示“你”和巴菲特之间的差距在于一个“懒”字。可见,例(1)与例(2)—例(5)形成语法构式与修辞构式之间的多义同构关系,例(2)(3)与例(4)(5)分别表示“条件”和“差距”两种不同的构式义,它们之间也形成了多义同构关系,即语法构式与新兴修辞构式之间、新兴修辞构式之间形成双重多义同构关系。
我们认为,构式间的这种多义同构关系与构式互动密不可分。构式都是多重因素互动作用的结果,构式的互动包括构体互动和界面互动。构体互动包括三个方面,“一是构式中不同组构成分之间的互动关系,二是构式和组构成分之间的互动关系,三是不同构式之间的互动关系”[2]15;界面互动指“影响构式结构体形式和意义的作用因素之间的互动”[2]15。本文拟从构体互动的角度分析新兴修辞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①新兴构式用例中的数量结构多为“一个”,方便起见,我们将构式码化为“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但实际有少量用例数词为“十、百、千”等,量词也会根据C而相应变化(详见后文分析与用例)。的构式义,继而立足不同界面的互动,从不同认知域之间、不同认知机制之间的互动分析构式网络中双重多义同构关系形成的认知机制,并从修辞不同层面的互动探讨多义同构产生的动因,以期为基于多义同构关系的构式网络建构过程的分析作出某种探索。
构式多义同构关系的形成与构式的多重互动密不可分。构式的不同组构成分之间、构式和组构成分之间、不同构式之间都存在互动关系,这促使构式在演变过程中形成新的构式义。如前所述,由语法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演变而来的修辞构式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新构式义,即表示实现某种情况的条件或比较主体与比较对象之间的差距,也就是说,在修辞层面,构式形成了多义同构关系。语法构式已经规约化,构式的互动关系也较为清晰,对此本节暂不作考察,而只考察新兴修辞构式的两种不同构式义下构式的多重互动关系。
1.新构式义一:表示条件
新兴修辞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可以表示实现某种情况的条件,主要有两种情况:
一是A和B分别表示两种不同的性状,即A、B两种性状之间的转化需要条件C,往往突出条件C的重要性。例如:
(6)胡军——“糙男”和“型男”之间,只隔着一件海澜之家衬衫(《搜狐网》2015-12-08)
(7)美与丑之间只隔了一个你!没错,正在美图的你!(《好酷微商网》2015-08-20)
例(6)中,胡军实现从糙男到型男的转变,只需要穿上一件海澜之家的衬衫;例(7)中,要实现丑向美的转变,只需要一个正在美图的你,实为需要美图这款软件。
二是A为行为主体,B为某一事件,构式表示A实现B需要条件C。例如:
(8)你和完美的自驾游之间只隔了这篇攻略(《河北新闻网》2015-12-02)
(9)你和有趣的生活之间,隔着一个杯子(《搜狐网》2016-07-30)
例(8)中,“你”是行为主体,“完美的自驾游”虽然是名词性成分,但实际表示事件,即“你”实现完美的自驾游需要的条件是“这篇攻略”;例(9)同。
上述两类情况本质上是相通的,A和B之间实现转化、A实现B这一事件,都是实现某种情况,而这种情况的实现需要条件C。因此构式的核心语义是“条件”。
2.新构式义二:表示差距
“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也可以用于比较,表示差距,此时构式中的量词不仅限于“一”,也可以是“几”、“N”或虚指的“十、百、千、万”等,其构式义是A和B之间某方面的差距是N个C。一般而言,A、B同属一类上位范畴,C的情况有两种:
一是C与A、B同属于一类范畴。同一范畴领域的两个事物A和B比较,二者比较得出的差距用同一范畴领域的C来表示。例如:
(10)郭广昌与巴菲特之间,隔了N个胡雪岩(《新浪网》2015-12-11)
(11)琅琊榜与花千骨之间隔着一百个云中歌(《中国青年网》2015-09-30)
二是C与A、B不同属于一类范畴。例如:
(12)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隔着一个烟火凡尘(《简书》2016-03-27)
(13)美加之间隔着一个蒂姆·霍顿斯(《国际先驱导报》2015-12-11)
例(10)中,郭广昌、巴菲特、胡雪岩都是商界投资界的传奇人物,同属于一类上位范畴,但作者认为二者之间存在差距,且有N个胡雪岩的差距。例(11)同。例(12)中,林黛玉和薛宝钗属于同一范畴,但“烟火凡尘的生活”显然属于另一范畴。例(13)同。
“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之所以形成上述两种不同的新构式义,是因为构式从语法界面向修辞界面演变时,构式的组构成分之间、构式和组构成分之间发生了不同的互动关系,形成了两种不同的多重互动关系。
1.表“条件”时构式的多重互动
表示实现某种情况的条件时,构式的互动关系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构式与组构成分之间的互动。一方面,构式中A、B、C三者的句法类型受到构式的压制。语法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中,核心动词“隔”的语义特征和句法特征决定了构式中A、B、C三者是名词或名词性短语。例如:
(14)这两山之间隔着一条地狱般的山谷,通道只有一条……(辽宁人民出版社编著《当代世界文学名著鉴赏词典》)
因此,新兴修辞构式中A、B、C三者的语义类型也受到构式的制约,一般多为名词,例如:
(15)男神和男神经之间只隔了一个发型师!(《秀客网》2015-03-02)
(16)你和世界之间,只隔了一个休博会(《微口网》2015-05-23)
也有少数情况,A、B不是名词,但A和B的句法位置,往往也使得非名词的A和B能被名物化,例如:
(17)平凡与伟大之间,或许只隔着一个坚持(《搜狐网》2015-12-14)
(18)你和成功之间隔着一张安全的面膜(《搜狐网》2015-11-05)
另一方面,构式的组构成分对新构式的构式义起促成作用。这一促成作用主要表现为新兴修辞构式中“A、B、C”的语义类型发生类型移变①刘玉梅在《论构式压制的多重互动关系》(载于《山东外语教学》,2013年第3期)一文中指出,构式压制会触发相关成分的语义或句法类型发生移变。事实上这种作用是相互的,构件的语义类型发生移变也会促使构式语义发生演变。,促成了语法构式向修辞构式的演变。语法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中,核心动词“隔”的语义特征和句法特征决定了构式表示的是A、B、C三者的空间位置关系,即使A、B、C是一般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在构式中也都凸显了其方位特征,表示“方位类型”,如例(14),并且形成“A-C-B”的空间序列关系。但在新兴修辞构式中,A、B、C三者在语义上不再属于“方位类型”,而是表示“性状类型”“事件类型”等,A、B、C三者发生的类型移变使得构式不可能再表现原本的具体空间位置关系。但构式中核心动词“隔”以及其它组构成分“……和……之间”,使得构式中A、B、C三者之间仍然存在“A-C-B”的序列关系,但不再是空间位置上的关系,而是与性状转化和事件实现相关的抽象的序列关系,构式由此得以表示实现某种情况的条件这一构式义②本文第三部分将从认知角度论述这一构式义的形成,此处暂不作分析。。
二是构式的组构成分之间的互动。这种互动关系较为明显地表现在构式中C对量词的制约上,即量词会根据C的实际情况作出相应的调整,如例(8)(18)等。
2.表“差距”时构式的多重互动
新兴修辞构式表示差距时,构式的互动关系具体表现为:
一是构式与组构成分之间的互动。一方面,2.1所述的构式对A、B、C三者词性的制约作用也同样存在,新兴修辞构式表示差距时,A、B、C三者严格地遵守这种限制,都是名词性成分,如1.2所举的例(10)—例(13)。
另一方面,构式的组构成分促成了新构式义的形成。例如:
(19)《蓝传》和《星你》之间,隔着N个《继承者》?(《搜狐网》2016-11-22)
(20)你和赫本之间,只隔了一个纪梵希(《搜狐网》2016-12-16)
表示差距时,A、B、C往往都是专名,在语义类型上不属于传统语法构式所限制的“方位类型”,如例(19)《蓝色大海的传说》《来自星星的你》《继承者》是三部热播的韩剧;例(20)中虽然“你”和“赫本”作为个体具备方位属性,但是“纪梵希”作为一个高级女装品牌,使得A、B、C三者不可能表达具象的空间位置关系。也有少数情况,A、B、C是具有方位属性的专名,例如:
(21)上海和巴黎之间隔着几个纽约(《散文网》2016-07-20)
此时,A、B、C三者可能形成地理位置意义上的空间序列关系,但是构式中的组构成分“几个”使得这种意义被消解了,因为作为空间意义的“纽约”只有一个,不可能有几个,这使得构式中A、B、C三者必然指向地理位置之外的某种属性。
二是构式组构成分之间的互动。新兴修辞构式表示差距时,A、B之间的比较维度常常需要通过C与A、B的互动得以显现。例如:
(22)李娜和下一个“李娜”之间隔了100个郑洁(《凤凰网》2015-06-03)
(23)徐翔和巴菲特之间 隔着10个西蒙斯(《中财网》2015-11-24)
上述例句中,C并没有说明A、B之间的比较维度,但是通过C与A、B的互动,可以由A、B、C三者的上位范畴推导出三者的共性,由共性推导出一个可能性最高的比较向度,即核心比较向度,并得出比较结果。如上述例句,可以从A、B、C的上位范畴推导出:例(22)的比较向度是打网球的水平;例(23)的比较向度是作为投资大师的投资水平,当然这一推导过程需要借助一定语言社团的共享知识。
综上所述,新兴修辞构式的多义同构关系与构式的互动密不可分,构式在不同层面的互动,促使构式新义的产生。在互动的过程中,组构成分A、B、C三者之间发生了不同的互动,组构成分A、B、C与构式之间也发生了不同的互动,正是这些不同的互动关系促使“条件”与“差距”这两种不同的新构式意义形成。并且,新兴修辞构式受到语法构式一定的制约,但又有突破,这种承继与创新也体现了构式之间的互动关系。
新兴修辞构式表“条件”和表“差距”的两种构式义之间,形成多义同构关系。从认知界面看,表示不同意义的构式其内在认知机制的运作方式也是不同的。本节拟从不同认知域之间的互动、概念整合与转喻之间的互动来分析构式产生的认知机制。
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中,“隔”是谓语核心,语义上也是整个构式意义的核心。因此,理解“隔”是识解整个构式的关键所在。“隔”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的解释为“(1)遮断;阻隔:~着一重山|~河相望。(2)间隔;距离:~两天再去|相~很远”[3]。新兴修辞构式的两种不同构式义也与“隔”的这两个基本义项相关。由“隔”的两个不同义项形成两种不同的认知空间中A、B、C三者之间的关系,进行不同认知空间的映射(cross space mapping)及概念整合(conceptual blending)①认知语言学的空间映射论认为,联想和认知的推理过程,就是使一个心理空间中的概念与另一个或多个心理空间中的概念产生映射关系,从而形成新的心理空间,即形成新的概念的过程。也就是说,这一过程经历了空间映射和概念整合的过程。,形成了不同的合成空间。
1.空间连接与性状转化、事件实现
当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中A和B表示空间概念时,构式表示空间上的阻隔,形成“A-C-B”的空间序列。例如:
(24)以色列与伊拉克没有领土接壤,之间隔着叙利亚和约旦两个国家。(新华社《伊拉克中东外交充满变数》)
(25)牛郎和织女之间,隔着一条银河。(内省)
(26)莺莺与张生之间,只隔着一堵墙。(内省)
上述例句中,C处于A和B之间,是A和B之间的空间阻隔。实际上,空间位置上C的阻隔,也可以理解为在空间上C将A和B连接起来,如例(24)叙利亚、约旦将以色列与伊拉克隔开,也可以理解成叙利亚、约旦将以色列与伊拉克连接起来了,即C是A和B的连接点,A和B相连的条件是C。这种情况在例(25)和例(26)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例(25)表示牛郎和织女之间隔着一条银河,“银河”既可以理解为牛郎和织女之间的阻隔,也可以理解为牛郎和织女相见只需要跨越一条银河,即牛郎和织女相见的条件是跨越银河。例(26)的情况类似。
新兴修辞构式与上述情况有同有异。例如:
(27)贫穷和富有之间只隔着一个好好理财。(《南方财富网》2015-10-29)
例(27)中,A和B不具有处所属性,因而不能将其理解成处所空间的“A-C-B”序列,其意义为通过“好好理财”这个掌上理财产品可以实现贫穷到富有的转化。此处A和B表示两个性状概念,可以理解为两个性状所处的端点,而C将这两个性状连接起来,构式形成了一个“A-C-B”的性状变化序列,即“贫穷-好好理财-富有”的性状变化序列。那么,例(24)—(26)的空间序列“A-C-B”和例(27)的性状序列“A-C-B”存在对应关系。也就是说,这里存在两个输入心理空间,分别表示隐喻的源域和目标域,这两者之间有相似的概念结构。同时,在表达空间概念时,C为A和B的空间连接点,是A和B相连的条件;在表达性状变化时,性状A经由C可以转化为性状B,即C是A和B转化的条件,两者在表示“条件”这一点上具有内在联系。可见,从空间位置这一输入空间提取出“A-C-B序列中C为连接点”的概念结构,形成类属空间(generic space),然后投射到性状这一心理空间,用它去把握目标域,当“人们领会了隐喻后将两个输入空间中相对应的概念作为统一范畴中的范例组合在一起”[4],整合起来形成新的概念,即合成空间(blended space)。这一过程如图1所示:
图1 构式表示“性状转化”义的空间复合过程
再如:
(28)你和你想要的生活之间,真的只隔着一个“我可以”(《精品文摘网》2016-07-22)
例(28)中,A和B也不具有空间处所属性,不能以具象空间序列来理解。A是事件主体,B是相关事件,可以形成事件相关的序列“A-C-B”。例(24)中空间域的“A-C-B”序列与例(28)中事件域“A-C-B”序列也存在对应关系。在空间位置上,A经由C到达B,在事件实现上,A经由C实现B,“到达”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实现”。如例(28)“你”和“你想要的生活”分处A和B两端,经由C“我可以”这一信念,“你”到达“你想要的生活”这一端点,即“你”实现了“你想要的生活”。这一过程如图2所示:
图2 构式表示“事件实现”义的空间复合过程
2.空间距离与属性程度差距
现代汉语中,“隔”的第二个义项是动词性的“间隔,距离”。例如:
(29)他们两人之间隔着十几米距离,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残雪《残雪自选集》)
例(29)表示空间距离,构式形成的“A-C-B”序列表示的是A和B之间的空间距离为C。
新兴修辞构式的情况与此不同。例如:
(30)高晓松和蔡康永之间,隔了一千碗心灵鸡汤(《网易》2015-07-08)
(31)孙俪和郝蕾之间,大概隔着一百个杨幂(《豆瓣网》2014-11-29)
当构式中A和B是人名时,“A和B”之间可以表示两个人的空间距离,但是构式中的“N个C”使得构式不能作空间距离解。因为两人之间的空间距离是“一千碗心灵鸡汤”,逻辑上显得怪异,两人之间的空间距离是“100个杨幂”,逻辑上显然不成立,因为作为实体的“杨幂”只有一个。但是构式形成的“A-C-B”序列依然存在,因而它必然向另一个认知域投射。实际上,构式表示的是A和B两者某一性状、属性的差距是C。如例(30)中,高晓松和蔡康永都是成功的媒体人,两者的差距就在于前者作为媒体人时给年轻人太多激励味十足的过于正能量的心灵鸡汤。
可见,从例(29)到例(30)(31),是空间域与性状域的互动,空间序列“A-C-B”可以表示C为A、B间的空间距离;映射到性状域时,A和B是具有某一共同性状属性的主体,A、B之间的C可以表示A、B共同具有的某种属性之间的差距。空间距离和水平差距本质上都表示“距离”,前者是具体的距离,后者是抽象的距离,具有内在的联系性。具体整合过程如图3所示:
图3 构式表示“属性程度差距”的空间复合过程
表示性状属性的差距时,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的形成不仅是上述空间域与性状域的映射以及概念整合的机制在起作用,而且还是构式概念整合与组配构件C发生的指称转喻互动的结果。
一方面,组构成分C发生的指称转喻促成了构式的概念整合,即从空间距离的“A-C-B”序列映射到性状属性程度差距的“A-C-B”序列。例如:
(32)段子手和夏目漱石之间,隔着一千本《我是猫》(《360 doc》2016-05-04)
(33)冯小刚和李安之间,还隔着100个陆川(《百度贴吧》2012-12-08)
上述例句,如果《我是猫》指称小说本身,“陆川”指称“陆川”这个人,那么逻辑上就显得怪异,如例(32),或者逻辑上不成立,如例(33),因为作为实体的“陆川”只有一个。实际上,这两例都是用实体来代替其凸显特征,如“《我是猫》”指代《我是猫》这部小说所代表的写作水准;“陆川”指代陆川作为导演的水平,都发生了源域包含目标域的转喻。
C的指称转喻使得构式中“N个C”①新兴修辞构式在表示“差距”时,数词常常不为“一”,因而此处用“N”来表示数词。的功能类型也发生了变化,“N个C”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数量名结构。试与例(34)(35)比较:
(34)游泳池与主建筑之间隔着一道蔷薇篱笆……(村上春树《好风长吟》)
(35)他们占了酒吧最里面的一张长桌。她跟他之间隔着几个男生。(张小娴《交换星夜的女孩》)
例(34)(35)中“一道蔷薇篱笆”和“几个男生”都是“数+量+名”结构,重在表示“篱笆”和“男生”的数量。与此不同,例(32)中“一千本《我是猫》”不是书的数量,而是1000个单位的“《我是猫》”的写作水准;例(33)中“100个陆川”不是人的数量,而是100个单位的陆川的执导水平。可见,构式中“数+量+专名”结构不是计量个体的数量,而是计量一种差距的量,在功能上更接近于“北京和上海之间隔了一千多公里”中的“一千多公里”。也就是说,构式中的“《我是猫》”、“陆川”在转喻的作用下变成一种临时的非常态的度量单位,“N个C”也因此具备了度量A和B某一属性差距的功能,这一功能的转变使得构式“A-C-B”由空间距离到程度差距的概念整合过程最终得以实现。
另一方面,构式发生的概念整合为C的指称转喻的实现与理解提供了语境。修辞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中,C发生的指称转喻是一个新奇转喻(novel metonymy),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连接力度较弱,此时语境是增强其连接力度的一个重要因素。构式发生的整体隐喻,赋予了A、B一定的语境信息。例如:
(36)中兴微电子和华为海思之间隔着多少个展讯?(《国际电子商情》2015-11-30)
(37)魅族和华为的文案之间,隔了100个小米(《中华广告网》2015-06-30)
上述两例中,构式发生的从空间域到性状域的概念整合,使得构式中A和B不仅仅指称A和B本身,而是主要凸显两者的共性,如例(36)中的“中兴微电子”和“华为海思”凸显了二者作为芯片公司开发芯片技术的水平;例(37)中“魅族和华为的文案”凸显了两个公司文案水平这一共性。这些由构式概念整合带来的语境信息促成了构式中C发生了在“芯片开发技术水平”和“文案写作水平”这两个特征上的转喻,使得连接力度较弱的转喻在语境因素影响下“形成高度依赖语境的转喻(context-dependent metonymies),从而可代表整个言语行为场景”[5]。
综上所述,在语法构式向修辞构式演变的过程中,在核心动词“隔”的“阻隔”义和“距离”义的基础上,构式形成了空间连接和空间距离两种不同含义的“A-C-B”的空间序列。这两种空间序列作为输入空间,与性状、事件等不同的心理空间发生了不同的映射,通过概念整合分别形成了“A实现B需要条件C”、“A与B之间的差距是C”的新构式义,并且后者意义的形成是概念整合与指称转喻互动的结果。上述诸多认知域之间发生的不同的互动关系,促成了新兴修辞构式多义同构性的产生。
新兴修辞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与语法构式之间形成“多义同构”关系,表达条件和差距的两个修辞构式之间也形成“多义同构”关系。这种双重的“多义同构”关系中存在如下两个有趣的问题:一是语言使用者为了追求新奇性,摒弃已有的差比句和条件句,而使用一种新颖的方式表示条件或差距,但为什么又选择了另一个已有的语法构式?二是为什么借用语法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的句法形式来表示条件或差距,而没有借用其他形式?
本节将立足修辞界面,从陌生化与熟知化这两种修辞意义建构方式之间的互动、具象画面与抽象语义之间的互动来分析构式“多义同构”关系形成的动因。
谭学纯曾指出,“修辞话语建构,既有陌生化方式,也有熟知化方式,不管是制造意义偏离,还是制造形式偏离,陌生化常与熟知化相伴随。在很多情况下这两种运作方式不是同一层面的反向路径,而是共同作用于同一修辞话语建构的不同层面”[6]1-2。新兴修辞构式借用传统语法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的形式表达新的修辞意义,正是陌生化和熟知化两种方式互动的结果。
语言使用者选择了语法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重新赋予其话语意义,使重构的语义偏离常规语义(空间阻隔/空间距离),朝着接受者意想不到的方向转移(用以表示条件或差距)。例如:
(38)要想出手伤她,但两人之间隔了个虚竹……(金庸《天龙八部》)
(39)女神和女神经之间只隔着一个app(《搜狐公众平台》2016-04-22)
(40)托马斯和废话派之间,隔着一千个高晓松(《文汇报》2014-11-18)
例(38)为既有的语法构式,例(39)(40)借用了语法构式的形式,但语义上已经发生偏离,由空间阻隔或距离向条件或差距两个方向演变,以熟知的语言形式负载陌生的语义内容,制造了陌生化的修辞效果,激起了新鲜的感性经验。
从语言接受者的角度来说,“修辞意义建构同时需要考虑减少认知障碍,在表达者和接受者之间建立共享的语义空间。这就要求我们把陌生的对象,拉回熟知的经验领域”[6]3。就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而言,把陌生拉回熟知,是通过熟知的语法构式带给接受者的空间域中的熟悉经验即“A-C-B”空间序列来实现的。没有这一熟悉经验,空间域向另外两个陌生域(性状域与事件域)的映射是难以实现的。就此而言,构式修辞意义的建构需要熟知语言形式带给接受者的熟知化的经验参照,才能使陌生变为熟悉,从而解读出新的构式义,完成熟知化的过程。
可见,新兴修辞构式借用已有的语法构式,并与其形成多义同构关系,正是修辞意义建构过程中陌生化与熟知化双重运作的结果。
新兴修辞构式“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在表达“条件”或“差距”的构式义时,为什么借用了具有“阻隔”义和“距离”义的语法构式的句法形式,而没有借用其它形式?主要是因为构式表达“差距”或“条件”的抽象语义与构式具有的具象画面的互动形成了特殊的修辞效果。
现代汉语中,表达“条件”或“差距”常常使用条件句和差比句,如“只有X才Y”、“只要X就Y”和“A比B+X”等。例如:
(41)只要你像科比一般“死磕”,你就可以变成最好的自己。(内省)
(42)保养的女人比不保养的女人美得多/美100倍。(内省)
例(41)是一般的条件句,行为主体“你”要产生“变成最好的自己”这一结果,需要的条件是“像科比一般‘死磕’”,使用语义虚化的关联词“只要……就……”来表示两者之间抽象的逻辑关系;例(42)比较“保养的女人”与“不保养的女人”,借助虚化的比较标记来表示比较关系,比较结果要凸显差距之大时表述方式也较为抽象。可见,抽象的语义是借助抽象的语法手段来表现的,难以形成修辞效果。
试比较:
(43)你和最好的自己之间,只隔着一个科比般的“死磕”(《搜狐网》2016-04-15)
(44)保养和不保养的女人之间,隔着100个温碧霞的童颜!(《搜狐网》2015-06-24)
与例(41)(42)相对,例(43)(44)因其语法构式中核心谓语是具体的动词“隔”,表达的是A、B、C三者的空间关系,并形成“A-C-B”的序列,因而读者对构式进行识解时,很容易浮现出具象的“AC-B”的序列,也就是说,识解过程中,抽象的语义与具象的画面之间形成互动,一方面,抽象的语义借助具象的画面使得构式新义得以识解,如例(43)中“你”变成最好的自己的条件是像科比一样的“死磕”这一抽象的条件关系、例(44)中“保养的女人”与“不保养的女人”之间的差距的语义,都借由“A-C-B”这一具象序列表示,利用了对象的感性特征进行具象化的表述,即构式形成的“A-CB”序列触发空间画面的联想,以具象直观的空间序列特征来表达抽象的逻辑关系,在一种形象的运动与转换中完成一个由具象推出抽象的过程比使用抽象的虚词更容易识解。另一方面,具象的画面与抽象的语义之间形成新奇形象的表达效果。一般而言,具象画面往往生成具象的语义表达,而例(43)(44)具象与抽象的错位搭配使得句子形成了新奇的表达效果,更加形象生动。
多义同构类新兴修辞构式的产生,是对语法构式承继与创新的结果,是基于结构依存原则(Principle of structure-dependency)而发生的演变。就“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而言,语法构式向修辞构式演变的过程中,构式内部组构成分之间、组构成分与构式之间、构式之间都发生了互动,从而导致新构式义的产生,形成了语法构式与修辞构式的多义同构。当上述层面各自发生两种或多种不同的互动时,两种或多种新构式义产生,形成了新兴修辞构式之间的多义同构。这种语言表层的互动关系,在认知界面,是概念整合过程中不同输入空间之间的互动、隐喻与指称转喻两种不同认知机制互动的结果,在修辞界面,则受陌生化与熟知化双向互动以及具象画面与抽象语义互动的驱动。
通过“A和B之间,隔着/了一个C”的个案分析,我们发现,基于构体互动的考察,可以使构式形义关系的分析具有可操作性和可预见性;基于界面互动的考察,可以使构式语言表层的互动关系形成的机制和动因得以显现。本文所作的从语言结构层面的构体互动到涉及界面互动的具体机制与动因分析的探索,希望能为构式网络建构过程的考察提供一定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