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永祥
昨夜,老家的碾子竟如有了灵性一般,进入了我的梦境。
冬日的梦如同我相机里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翻过。梦境很单纯、很空旷,只有那盘大石头碾子……
梦境把我唤醒,起床看表刚凌晨3点,但已没有了睡意。开始回忆起那过去的事儿,回忆起家乡那盘碾子的故事。
碾子,放在我家老宅院的西头儿。碾盘是一整块浑圆的大青石,厚度达六七十厘米,直径约有两米左右。碾盘表面被碾磙子磨得如镜面般光滑,直發深青色,碾盘中心竖立着一根圆木做成的轴。碾磙子也是一块光滑的大青石,就像旧时农村轧场,平整晒场时用的碌碡。将很粗很方的硬木杠子截成四节,凿出榫卯套在一起做架子,再用铁丝拧紧。碾磙子便可以围绕着圆木轴在碾盘上转了,这就成了碾子的全部。
这盘碾子,离我家最近。我经常想,这么坚硬的石材,这么硕大的块头,这么光滑的碾盘。它最初是从哪里弄来的?还有这圆溜溜的碾子,它是哪年哪月谁做成的,这么大,这么重!我幼小的心里感到这绝非人力所为,只当它是天外来客了。
老家在西部深山区的王老铺,当时的六渡公社是个大村,共有7个生产队,几百户人家,近千口人。家家户户住成一排排、一片片。背靠着山、面朝着山、脚踩着山,山的那边还是山。只要是住户集中的地方都有一盘石头碾子。
也就是刚记事儿,听奶奶讲,上几辈家附近只有一盘很小很破旧的碾子,石材很不好,时间长了,经常掉石渣,人们碾出的粮食,常常带有石子儿。于是也不知哪一天,破旧不堪的石头碾子终于不能再用了。好长时间,人们无法碾粮食!
有一天,是家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长辈,用了好几天时间,从对面山头上,硬是在地上连磨带拽地将碾盘拉了下来。为了顺利地将这碾磙子挪过来,长辈们还修了好几天的路。碾盘倒还好,可以拽着拖着走。可这碾磙子,圆圆的,从对面山顶要搬到家门前,确实不容易。放在地上滚着走,山又太陡,拽不住。牲口拉吧,根本办不到。从山顶上放开滚下山去呢,又怕滚进太深太偏的山沟,再也拽不上来,或者滚到大石头上摔成碎块。这么大的青石碾磙子,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光溜溜、圆鼓鼓的,怎样抬,谁能抬得动?奶奶说,大碾磙子确实是长辈们抬回来的。
在原来放置碾子的地方,长辈们用大石块做垫子,硬是将大碾盘支了起来,将碾磙子和碾盘套在了一块儿,于是,老家的人们又可以用碾子碾粮食了!
老家人很贫穷,但很厚道,几乎家家没有院墙和院门。谁家的鸡,谁家的驴,谁家的羊下了崽,谁家两口子吵了架,谁家瓦缸里没了粮食,谁家来了亲戚,都一清二楚,不用打听。
新碾子立好后,倒是十多户人家争着抢着用了,有时还要争吵,有时还要排队。庄稼人用碾子用得最多的是将高粱、玉米、谷子、黄豆、黑豆用簸箕端上,到碾子上去碾。大多是用人推碾子,偶尔也套上驴拉着碾。围着碾子转上一上午,能碾够十天半个月的粮食了。当碾子将高粱、黑豆、黄豆、谷子、玉米碾碎的时候,空气中便弥漫着香香的粮食味道。怪不得被蒙上眼睛,套在碾子上的驴,宁受棍打也要偷偷地在碾盘上叼上一嘴料。东家西家的鸡也跑来绕着碾盘,怎么也赶不走,只为等那偶尔从碾盘上迸溅出来的一粒儿半粒儿粮食。
那盘碾子白天很少闲着,常见碾子周围围着好多人,一家接一家的排着号,有时家数多了,就排到了晚上。有碾谷子的,有碾玉米面的,还有碾榆皮面的。有用驴拉碾的,还有用人前边拉着,后边推着的。更有老两口、小两口共同推碾子的。
儿时曾和邻居家的小伙伴一起笑着玩着推碾子,那时都是两家或几家合伙,显得也不是那么累。有在前面拉着的,有在后面用两手推着碾棍的,还有用两手挎着碾框推着的。等有人说声:好了。用齐了劲,碾子就开始转动起来,就会听着碾子发出“呜呜”的声响。还会听着被碾轧的粮食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时间长了,就会感到这种声音很自然了。
碾子转得轻重快慢得有个过程,刚开始碾粮食的时候,碾子与粮食间的摩擦力大,感到碾子特别重,推拉着很费力,慢慢地转着转着,就会感到轻松了。而且越来越轻松,等到碾得差不多了,就会感到碾子很轻飘了,发出顺畅的“咕噜咕噜”的声音。有时小伙伴们就会嘻嘻哈哈地推着碾子跑起来,在这种嘻嘻哈哈的推碾子中,似乎感觉不出有多累来,感受到的是一种欢乐。
碾子的东面就是一条小路,常见有上工收工的、挑水的从这里走,见了相互说声:“碾米啊?”“推棒子啊?”“驮水啊?”“是啊。”打声招呼就过去了。
小时候,我总是自告奋勇去排队等碾子。那时毕竟是个孩子,即便等到碾子也不敢回家,怕回家叫妈妈的时候,碾子被别人抢去了,所以一直在那里等到妈妈来。其实邻里乡亲都非常友好,虽然都在等,但是会相互谦让,谁家里有急事,就让谁优先使用。
碾子一闲下来,便成了我们小孩子的玩具,两人轮流坐在碾框的对角处压跷跷板。几个孩子坐在碾框上,别的孩子就在下边推,坐在上边的孩子像是在坐土飞机,享受飞的感觉。有时正玩得起劲,前来推碾子的大婶、大娘们就把我们嚷下来,还嚷我们是一群调皮蛋,把碾盘都弄脏了。我们只好笑嘻嘻地做一个鬼脸后就逃跑了。
那时候稍大一点的农村孩子,都要帮着家人推碾子。往往在黎明时分,还在睡梦中就被叫醒,不情愿地抱着碾棍,一圈圈地用力推。童年时,总想有一天能离开碾子,离开村子。父亲也经常告诉我,不管走到哪儿,做人要像碾框方方正正,做事要像碾盘圆圆满满。
记忆最深刻的要数和妈妈一起推年糕面了。首先是因为推年糕面差不多是所有推碾子工作中最耗时间、最累人的。这种又烦又累的活儿每年寒假我都会经历一次。
记得当时的年糕面,是由两种粮食磨成的:玉米和黄米。重要的是,在将它们磨成面之前,在头天晚上,要先将它们放在水中浸泡一夜。其中玉米还要放锅里略微煮一煮,使它们吃透了水,第二天才能放到碾子上去碾。推年糕面的难度也正在这里。
本来,干玉米虽然很硬,但却极脆,放在碾上,推不了几圈儿,就能将它们碾碎,继而很快碾成面,这都不是太费力气的。而经过浸泡后的玉米,硕大、膨胀,用手捏一捏还有些软,殊不知这种又皮又软的东西如同牛皮筋,最不易碾碎,何况将它们碾成面了!推这样的碾子,就像推陷在泥沙中的车,推起来非常吃力。所以只能放慢了性子,将碾棍贴在肚皮上,靠着身体用力向前移动,推着碾子慢慢地走。速战速决是不可能的,推年糕面,必须采取持久战的策略。
經过长时间的这种“长途跋涉”,玉米终于被碾开了,玉米面也逐渐碾出来了。但是,如果你以为此时推年糕面的鏖战已经接近尾声、胜利在望了,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玉米面虽然已经碾出来了,但此时的玉米面充其量也就是玉米面而已,若想让这种玉米面成为年糕面,那就必须再加入黄米面。
这时,要将事先已经泡好的黄米倒入碾盘上,和碾盘上的玉米面混合在一起,然后继续推碾子。此时的碾子,有越来越多的面粘附在上面,推起来越来越不爽利,如同人在淤泥中行走,浑身的力气都难以使出来,每前进一步都非常艰难。当年我们推这种碾子时,妈妈会一手拿笤帚,另一手还要拿把铲子,将粘贴在碾子上的黄米面铲下来,然后再用笤帚将上面剩余的面扫干净,而粘在碾盘上的面,也需要不断地用铲子铲起。
推这样的碾子,一般是我们母子二人一起推,但是,时间长了我就会累得气喘吁吁,而且觉得又憋闷又窝火,进而信心丧尽。推上一会儿,我便会停下脚步,离开碾道,然后一屁股坐在石碾旁边的石头上喘气、休息。这时,妈妈会一声不响地独自担负起推碾的繁重工作,推起来无疑会更加困难。而且,她一边推,一边还要不断地拿笤帚将碾盘上越来越散乱的年糕面收拢好,或者继续用铁铲铲除粘在石碾上的面,这时是一心需要二用的!
也许是因为仅仅她一个人推的缘故,妈妈推碾要慢得多,尤其是推这种年糕面,每一步迈下去,都好像经过了一番犹豫与踌躇。但妈妈会一直这样不紧不慢地推下去,中间极少停歇。经过这种漫长的劳作,黄米逐渐被碾成面了,这时,妈妈方才停下来,开始用箩将面筛出来,将未碾烂的玉米、黄米的碎渣倒回碾子上继续推碾。
蒸年糕用的面要求很细,所以罗也必须选用很细的才成。用粗罗的话,自然推碾子是省工省力多了,但那样得到的面太粗,用这样的年糕面做出来的年糕不好吃。尤其不适合油炸糕,不但口感不好,而且有时还会炸得变了形,甚至根本做不成。
这种推碾子的劳动,是一种苦难,同时,也是一笔财富,是妈妈传递给儿女的一笔无形的财富,她教会了我们坚忍、自立、要强、任劳任怨、矢志不移。在妈妈的这种潜移默化与言传身教过程中,我真切地理解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深刻内涵。
年糕做出来了,品尝着这些自己亲手从碾子上推出的年糕面做成的年糕,真是好吃极了。无论是油炸糕还是枣豆糕,都是无与伦比的香甜。也许,正是因为经过了推碾子过程的艰苦劳作,所以才深切感受到了这种香甜,也才能真正品味出这种香甜之中的别样风味!
妈妈的老家在河北省涞水县石亭村,离山上的家近百里地。有时拉家常,妈妈说他们家是平原,她是平原人,是爸爸在张坊为公社赶大车(骡马车)时,被爸爸骗上山的!姐妹们跟妈妈开玩笑:如果不被骗上山,您哪儿有现在的好生活。
妈妈是一位很要强的人,在家时有哥哥、姐姐好几个,是娇生惯养的。可到了山上没几年,家里家外什么活儿都会了。妈妈说是被山上的活茬儿逼出来的。不干就没有出路,不干就没有自己家的好生活。
记得还有一次帮妈妈推碾子,是干部到我家吃派饭。吃派饭,那是我小时候见到的事儿。那时,上级来了领导到村里开展工作,如果待的时间长,村干部都要按照早、中、晚一家儿一家儿的摊派吃饭。
如果领导待的时间短,这次轮不上到你家,下次也能轮得上。所以,那时接长不短儿的都能见到山外的下乡领导。
当时村干部有一条要求:不求饭菜质量,但求家里卫生要干净一点儿。说实在的,讲饭菜质量,最好的饭就是小米饭,如果大豆或红小豆做成的小米豆饭就是最好的饭食。菜呢,一盘土豆丝,赶上冬天有晒干的豆角,会多一个菜。如果再炒上两个鸡蛋就是最好的菜谱啦!
记得往我家派饭有两次,一次是一天早晨,共有3位领导到了我家。喝的是小米粥,吃的是白面和玉米面烙的饼,菜是腌花椒叶和萝卜皮。吃完饭后每人给了二两粮票、一毛钱。父母执意不收钱,但这是规定只好收下了。
还有一回是一个中午,妈妈听说有4位领导要到我家吃饭,就慌了手脚。因为正赶上春天,家里什么菜都没有。妈妈10点钟从干活的地里回家,叫上我就直奔碾子走。我帮妈妈推着碾子,妈妈用罗把碾的玉米筛出面,就急急忙忙赶回了家。我用幼小的身躯推着碾子又把玉米碾碎。妈妈到家后用榆皮面和玉米面混合在一起,贴了玉米面饼子,又赶快把头年的葫芦条儿和萝卜干儿找出来做菜。这样4位领导在我家又吃了一顿派饭,走时每人给了三两粮票两毛钱。
20世纪80年代初,我告别家乡开始远走天涯时,尽管家乡依旧被贫困的阴影笼罩着,但碾子带给我更多的是一种记忆。
每次回家就会走近碾子,会用深情的目光抚摸它,好像跟久别的故知在倾心交谈。轻轻推着碾框围着碾盘转。此时转动的碾子赐与我的,却只有沉重而苍老的无奈的叹息。我知道我此时的眷念不仅仅是日久生情,在这满是凄凉的意境中,我感觉到了碾子的转动,其实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部沧桑历史。
妈妈围绕着碾子走过了大半生,也因为过度的操劳,身体早已不如从前。然而,她手中的劳动却始终没有停下来。妈妈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在碾子周边重复着她那干不完的活儿。而且往往一干就是大半天,直到西边的山峦吞没了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天快黑透了,才向家里走去。
妈妈本是个爱说爱笑性格开朗的人。但是,进入风烛残年的她,就像碾子一样,已经习惯了众人对她的漫不经心。她只有天天坐在人生的角落,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独自凭吊她人生中那越走越远的辉煌……
此时的碾子已经废弃不用了,它就像一个油尽灯枯再也无力下地做工的老人,日久天长,逐渐被人们遗忘了。它经过长期的风吹日晒雨淋,木制的碾框和碾轴,已经腐朽散落,像几根枯柴一样散乱在碾盘上,只留下碾子光秃秃地搁置在碾盘上。如衰迈的脱光了头发的老人突兀的额头,看了让人觉得有些哀伤。而碾盘,也不像童年印象中那样宽大平阔了,一侧好像已有些塌陷、变形。从前平整的碾道,现在也已经到处是坑坑洼洼、荒草丛生。
从来没有想到,昔日的碾子会变得如此颓朽,几千年的风雨沧桑都没能使它有任何改变。怎么?废弃不用不过十几年时间,它就成了这个样子!当年在它红火热闹的时候,谁能想到它的晚景会如此凄凉?现在,它只有无奈地躲在属于它自己的角落里,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在这里生活的人们。
阔别故乡30多年,童年的往事时常浮现眼前,古老的碾子,在梦醒的夜半,多么地让人怀念!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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