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恒沁
曾经有朋友和我开玩笑说,日本料理的特点是有“料”无“理”。虽然是玩笑,但这句话抓住了日本料理的精髓。
日本著名美食家北大路鲁山人有一句话,日本料理的秘诀是“黄瓜就是黄瓜,蚕豆就是蚕豆”,意思是食物都有自身的天然味道,烹饪时要注意的就是尽量保持和发挥食材原有的滋味。
他甚至认为,日本料理比中国菜更优越。因为中国菜特别重视“调味”,反而影响了食材的“本味”。他这样说显然有失偏颇,中国菜系里并不乏突出食材本味的菜,但日本人将注重“本味”发挥到了极致,这确是事实。
昔日于日本负笈留学时,我曾蒙家住日本群马县山区的同学馈赠新鲜蘑菇。同学当时特别嘱咐:“不可加其他调料,只需用香油煎熟即可,吃的就是那一口清甜味道。”
回家依法炮制,果然如此。
日本文化的精华在京都,日本料理注重本味的特征,在“京料理”也就是京都菜中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曾经在京都品尝过一家地道的京料理,如今对当日的菜式已然记忆模糊。倒不是因为健忘,实在是因为口味太过寡淡,自己又是一介俗人,欣赏不来。唯一记得的就是一道“汤豆腐”,即开水煮豆腐。豆腐是京都本土的绢豆腐,口感倒不失嫩滑,无奈几乎没有调味,实在味同嚼蜡。
京都风雅,到底无福消受。
后来读到一则轶事,日本战国时代最为耀眼的霸主织田信长,在进入京都之后曾经邀请京都最著名的厨师,来为他烹饪上等的京料理。厨师不敢怠慢,使尽浑身解数奉上佳肴。
织田信长吃了几口大怒:“怎么没有味道!”于是下令将厨师痛打了一顿,命令他重做。厨师于是又做了几道重油重盐的乡间土菜,织田信长品尝了之后大声赞好:“不愧是京都名厨的手艺。”
厨师于是感叹:“威震天下的信长公,在品位上原来不过是一介村夫。”
织田信长在战国时代以“接地气”著称,一贯无视门第等级,曾经将贫农出身的丰臣秀吉提拔为一方诸侯。这样的混世魔王难以接受京都的风雅料理,也是意料中事。
日本料理注重“本味”,但并不意味着全然不加调味。
我们品尝刺身(生鱼片)或寿司时,总要蘸上一些芥末和酱油,目的是用芥末“中和”刺身的腥味,用酱油凸显刺身的清甜。这就是日本料理的调味之道:用尽可能简单的调味,去调动和激活食材本身的味道。
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路,日本料理特别重视食材和调料之间的严格搭配。比如同样是生鱼片,就有不同的讲究。
生鱼片主要可分为红色和白色两种,红色生鱼片中最常见的就是金枪鱼和三文鱼,白色生鱼片主要有鲷鱼、鲆鱼、鲽鱼等。
红色生鱼片脂肪含量一般相对高一些,需要蘸上萝卜泥,用萝卜泥的清爽味道去中和脂肪的腻味。如果喜爱酱油的鲜味,可在萝卜泥中滴入几滴酱油,搅拌均匀,再作为生鱼片的蘸料。
白色生鱼片脂肪含量相对较少,所以不必蘸萝卜泥。同时,白色生鱼片自身口味也较鲜,所以也不必蘸酱油,只需蘸一些芥末就可以直接入口了。
如果觉得芥末太刺激,可以搭配加热后的日本清酒。生鱼片的鲜味、芥末的冲劲、清酒的甘冽,在口腔中混合成一种奇妙的味道,入喉以后仍有回甘。
再比如有一样东西,中国人和日本人都很喜爱,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这就是火锅。
火锅是最容易混合不同味道的,也最能体现出中国式“调味”和日本式“本味”的区别。
中式火锅讲究三样东西:汤底、菜品和蘸料。汤底和蘸料都是为了给菜品调味,一般我们不会讲究这三者之间的相互配合关系。所以,中国火锅的汤底尤其是红汤汤底,往往味道较重,菜品涮过之后被红油包裹,再混入蘸料的鲜香,往往会失去本味。
吃到最后虽然汤水淋漓,但无论锅里的菜品是牛肉、羊肉、虾滑或是蔬菜,入口似乎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即使如此,我们也并不在意,因为吃火锅吃的就是那种酣畅淋漓、大快朵颐、不分彼此的氛围。
日式火锅讲究的同样是这三样,但味觉特征有所不同。
首先,日式火锅的汤底推崇的是味觉纯净,一般分为两类汤底:鲣节汤底和海带汤底。
鲣节就是熏干以后的鲣鱼,使用前要用刨子刨成蝉翼状,也就是所谓的“木鱼花”,再放入汤锅中。木鱼花除了煮汤,也可以盖在米饭上,再滴上几滴酱油,常用来喂猫,也就是所谓的“猫饭”。
日本社会底层的穷人也曾用猫饭充饥,日剧《深夜食堂》中就有一个女孩,曾在主角的店铺里点过猫饭。
而海带汤底顾名思义,就是用海带煮成的。制作海带汤底,要先用水把海带蘸湿,待海带开始发泡膨胀以后,再将海带洗净,放入沸水中迅速焯一下即可,切忌长时间烹煮,因为过度加热会破坏海带的鲜味,而使海带中口味较“俗”的甜味融入汤中,为食客所不取。
至于菜品,日式火锅也以肉类和蔬菜为主,但其中又有一项重要的忌讳:不可多加贝类。日本是一个盛产各种贝类的国家,但却极少将贝类加入火锅的菜品。这是由于贝类本身鲜味过重,放进底汤容易影响底汤本身的口味。
日式火锅的蘸料一般也不使用“重口味”的浓油赤酱,往往只是一盘搅拌均匀的生鸡蛋。日本的鸡蛋都经过除菌处理,所以可以生吃。生鸡蛋本身没有过重的味道,但包裹在菜品外面,可以增加滑腻的口感。这和中式火锅的蘸料有着本质的不同。
那么日本料理和中國菜相比,为什么会产生前者讲“本味”,后者讲“调味”的区别呢?
一个较为浅显的原因是,铁锅传入日本较晚,中国人熟悉的铁锅菜油炒菜的烹饪方法,在日本并不流行。
中国菜中较为重视“调味”的菜,大多都需要铁锅菜油的配合。因为在一定的油温和反复的翻炒之下,才容易使调料“入味”。而日本料理以生吃和蒸煮为主,在技术上就难以使调料入味,自然会转而讲求食材的“本味”。
另一个原因,是中国和日本在地理环境上的差异。中国的地理环境极为复杂,某些地区为了弥补自然环境造成的先天不足,就不得不倾向于“重口味”。
比如贵州菜以“辣”闻名,这不是因为贵州人天生重口,而是因为贵州在历史上严重缺盐:本地不产盐,外地的盐又因为交通不便而难以送上云贵高原。在这种条件下,贵州人就发展出了“以辣代盐”的方法,用辣味去降低味觉上对盐的需求。
这种方法已经得到了现代神经学的支持:辣味确实可以骗过人类的神经,使人类不再需要那么多的盐。
再比如安徽南部地区由于潮湿多雨,必须用大量的盐来保存食物,避免腐坏,所以腌菜在当地非常盛行,几乎是家家必备。而日本地理环境相对简单,同时又是温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发展出的“重口”菜式也相对有限。在历史上,日本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对于维生素C的补充。
日本耕地有限,种粮食犹嫌不足,就更难腾出土地种植瓜果蔬菜。对于难得的蔬菜,为了避免高温破坏其中的维生素C,日本人只是加以简单的烹饪。海鱼当中也富含维生素C,日本人就做成刺身生吃。于是,日本人寡淡的味觉也就逐渐形成了。
而更深层的原因,恐怕还在于中国和日本的历史差异所造成的文化分歧。
中国所处的东亚大陆是一个民族的大熔炉,富庶的“中原”造就的物质文明,如漩涡一般,不断将周边族群卷入其中。要将如此多的族群熔于一炉,自然生出中国人关于“调和”的理念。
中国人常说“众口难调”,背后的逻辑就是要尽可能使多种口味相互混融,去满足复杂族群的需要。以“和而不同”为主要理念的中华文化也就因此产生了,而作为物质文明主要表现的饮食文化,也受到这一理念的深刻影响。
日本则是一个孤悬海外的岛国,历史上又长期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所以日本文化表现出“开放”和“保守”交替出现的特征。
在“开放”的时期,日本能够广泛吸收外来文化,壮大自身,但当外来文化危及本土文化认同的时候,日本人又转而强调日本文化的特殊性,试图对日本文化进行“提纯”,即保持日本文化的“本味”。
比如在近代的明治維新中,日本人大力吸收西方文明,但随即又转向保守,强调日本的天皇制“国体”“武士道”精神的独特与优越。这种对于保持自身文化“纯粹性”的纠结,表现在饮食文化上,就变成日本料理对于“本味”的执着。
总而言之,讲求“本味”,拒斥“调味”,这是日本人最根本的味觉特征。
各国饮食文化都是劳动人民生存智慧的结晶。我虽然长着一个中国胃,痴迷于四川冒菜、望京小腰、麻辣小龙虾,但偶尔回到日本,对着一碟刺身,一樽清酒,自斟自饮,侧耳细听鸟啭蝉鸣,也是别样的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