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琴谱文献中包含有关古琴指法的基本释义,释义的内容通常较为简略。如说明所用何指、运指内外方向,有时附有节奏紧慢提示,力度轻重提示以及整体音响境界的引导等。然而,如果仅仅按照这些指法说明来完成一个动作,只不过是搭起了一个粗糙的架子。还原到实际抚弹中,每一个具体用指都含有丰富的操作细节,以及指法衔接间的手势变化等。民国琴家彭祉卿先生撰《桐心阁指法析微》,其“例言”述曰:“各家琴谱,卷首皆载指法,但诠释甚简。……”彭先生因此提出要“详述其运指用力取音之法。”[1]129一篇《桐心阁指法析微》荟萃考订,深入对指法具体操作实处的全面剖析,裨益后人。本文则从另一个角度提出,在指法运指取音的“有声”之处外,还蕴藏着一个“无”的空间。它相对“无声”,却含有手势衔接中的微妙之法,并对运指取音的“有声”之处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从中国的琴学传统背景考察,会发现除了对指法的基本释义外,其实还内含更深层的“文化潜意识”。“指法手势图”即是对指法精神的典型传达。如大指托擘为“风惊鹤舞势”,中指勾剔为“孤鹜顾群势”,名指打摘为“商羊鼓舞势”,食中二指先抹次勾为“幽谷流泉势”,等等。“手势”之“势”强调出琴中用指的动态时空,它内藏着张力的变化,引入的是整体的音响空间。从《永乐琴书集成》保存下来的晚唐陈拙弹琴论说中,还可以注意到其中专列“起伏”一则:“起伏者,左右抚按手法也。起者,抚按声毕,起指往上。伏者,指再作也。又云暂停,伏歇之意,勿令弦上顿放于手死。下指起指,各有所因,无令相碍,如主客相容。下指着弦为主,得声起指为客,指要旋起旋作,承起力势鼓之。”[2]“起伏之势”强调了左右手抚按间,下指起指,一贯相因,且承势鼓之,勿令相碍,更不能使手死于弦上。正是从“手势”传统契入,可以进一步体会到每一个指法手势运动间,贯通着衔接之势,才能使气息相连一体。然而,关于手势衔接间的微妙之法在后来的传承中,似乎较少被清晰地提炼,在今日的琴乐传承中也常常被忽略。因此,本文立足琴学传统,秉承手势精神,从“有无之间”切入,尝试阐释古琴散、泛、按基本操作法中的衔接手势。
右手弹弦,左手不按,得琴中散音。“弹弦”指的是手指触弦的具体动作,如勾、剔、挑、托、擘等指法操作。而在弹弦之间,实际上还蕴藏着手势的过渡,可将其称为“移位”。“移位”是相对于前一个弹弦动作之后,又在下一个弹弦动作之前所作的手势调整。这一环节常常容易被忽略。实际上,习琴之初,右手调整好“弹弦”与“移位”之间的关系,是进入整体气息的关键。
例如右中指向内弹为“勾”,在弹弦操作要领上:整体手型放松,中指虚临弦上预备,触弦时通过手指第一关节、第二关节及掌关节的整体运动,瞬间擦过琴弦,中指会自然靠在下一个弦上。注意,在勾弦之后,由于手指关节的运动,弹弦之后的手型会比预备手型收拢,此时如果直接勾下一弦,手位不舒展,手型结构也会出现偏差。如果只是生硬地挪动,着急去勾下一弦,同样也失去了衔接的气韵。勾的移位关键就在于,安住在上一弦勾过之后的手型,将内在的力量完全化空,进而体会手臂带动整体手掌舒缓地展开,即勾弦通常是从一至七的衔接,所以展开的过程就是整体手势向后的舒展调整,从而回复到勾弦时最初的手型。这样一个过程也正是内在呼吸拉长,身心平缓的调节,同时能更好地去聆听每一弦的余响。当手势的从容移位之后,下一个勾弦也便顺势而起。
图1.勾弦预备手势
图2.勾弦后靠弦手势
图3.勾弦后移位手势
“勾剔”相连中,其间的移位更具有右手的“徘徊之势”。在勾过一弦之后,剔以勾靠弦之势,直接反弹而起,其妙处在于化掉剔的目标。如果傍弦而出,用指重拙,而有滞碍。剔的动力应来自于顺势反弹,其劲自然,贵得虚灵之气。勾剔之后,顺着指尖剔过琴弦的瞬间,手掌整体随之平稳上悬,仿若一股清气上升,悠然飘腾,然后再缓缓地移落至下一弦位。可见,勾剔相连的手势移位中,并不是平压着弦面,生硬地前后挪动,而是顺应手指运动,让气息舒展,自然形成了手势微微上悬,进而再自然回落的循环。如此完成的手位过渡,超越了弦与弦之间外在的物理空间距离,而在弦与弦面之间拓展出一个气息周流的内在天地。汉蔡邕《弹琴赋》中有所谓“右手徘徊”,由此勾剔之势,便可深切体会。故抚琴者需胸中养气,掌中运气,虚而灵动,自在徘徊,且其气不散,如此鼓荡弦中,方得右手功夫之妙。
图4.剔前预备手势
图5.剔弦过程中
图6.剔起后手势
右手食指向外弹为“挑”,“挑”是与“勾”相呼应的另一个重要的指法。挑之声,最为清冽。应以食指纯甲触弦,又以大指辅之,极有力道。以其将挨未挨“悬落”之势,瞬间擦过琴弦,直抵上一琴弦,而又即刻被其反弹。古人称其势为“鸣鹤在阴”——“鹤鸣九皋,声闻于野。清音落落,自合韶雅。”一个“清”字,是品论琴音的最终标的。指中达其“清”,需养得内在身心完全的通透。在运指挑弦间,化掉身心的羁绊与内在的粘滞,心无挂碍,洒脱自在。而在挑之后的移位,也仍需保养这样一种清透。只需手掌整体放松,手型不变,微微上悬,移至上一弦位,轻盈落下,顺势悬落挑下一弦。这类似于勾剔相连的上下起落移位之势,内在也是一种气息的舒展流动。如果连挑多弦的移位,只是生硬地向前挪动,甚至用中指去够弦、爬弦,手型不断变换,也就会陷入紧张的状态。
图7.挑前悬落预备手势
图8.挑的触弦
图9.挑的靠弦
图10.挑的回位
图11.整体平移上悬移位
图12.整体平稳下落预备再挑
可见,因右手各指指法操作差异使其移位的手势略有不同,但根本上遵循着共通的原则——即弹弦时仅是手指运动,保持手势稳定,运指到位;移位时由手臂带动手掌整体位移,保持手型不变,或向后自然舒展开,或向上轻盈悬起,再从容回落。关键在于,无声之处的“移位”始终关联着有声之处的“弹弦”,在入手基本指法的操作中,便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指法动作,而是一个气息流动的整体。这一指一音之间,也就契入了琴人相和的内在生命链接。因此,当养成弹弦与移位之间的自然衔接时,也就化作了“生命的呼吸”,形成一种良性的自我调节——当手臂带动前后舒展时,如同生命一开一合的生长,一呼一吸的韵律;当手臂自然上下起落时,内含一气周流,阴阳消长。尤其体会,手掌的轻悬正是一种最好的放松,它能使手臂轻盈起来,把之前所弹的化空,将内在可能潜在的郁结疏通,起到了最好的“归零”作用;进而下落再弹弦时,又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使每一次操弦运指都处于最为轻松初始的状态,不断生发出全新充沛的生命力。进而,在不同指法的衔接中,也是通过手掌整体的悬起与下落来轻松便捷地过弦到位。再者,推衍到曲操中,这种手势的过渡就更加灵活而有韵律了——指法间衔接的气息,随着曲操整体的气韵而流动,手势放松,自如移位,才能更好地表达乐句间的呼吸抑扬,变化起伏。综而言之,右手“弹弦”与舒适的“移位”相合为一,构成了右手抚琴之法的和谐整体,得其“弦与指和”。
右手弹弦,左手同步瞬间点触琴上的徽位,且一触即离,便出现了琴中的泛音。这一个“点触”,相对是泛音操作法中可见的有形部分,然而如何在点触中得其弹性,又如何在点触间体会到内在悠长的气息,这些无声之处的运化甚为关键。
首先,泛音触弦要领在于掌握左手“整体运动触弦法”。从泛音发音原理分析,当琴弦通体振动时,通过轻触弦上的节点,使其突出节点上的倍音音律。因此一方面需要左手给予琴弦触点,另一方面在接触之后,手指又应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琴弦,以减少对琴弦振动的阻碍。操作的要点就在于,点触的速度应尽可能快,且动作敏捷,力度又应恰到好处。通常情况下,初上手时很容易着意于具体的徽位点,突出了单个手指去按压。此时,单指运动与整体脱节而增加紧张度,手指不断伸缩,手型变换频繁;且下压的力度难免过重,琴弦易被压得过深,指触在弦上滞留时间过长,最终所得泛音音色闷而暗。
针对上述问题解决的办法,其实就是返归身体本自放松的整体状态,自然形成“整体运动触弦法”——即通过手臂,尤其是小臂,带动手掌完成整体上下运动,而不特别突出某个手指的单独运动。此时,内在气脉得以贯通,小臂灵活带动,手腕保持松空,手型稳定不变,手掌在弦面上仿若“扇面一开一合”,形成了自然轻盈的弹性。如此点触,既“松”且“轻”,既“简”且“快”。
图13.泛音整体触弦手型
图14.泛音突出单个手指触弦手型
进而,不同徽位的泛音衔接,也需要避免手臂刻意地挪动,手指生硬地撑开,用意去够弦的问题。例如大指点九徽,右手挑七弦,与名指点十徽,右手勾五弦相连:从表面上看,九、十徽相邻,距离很近,左手手指稍稍平展,就能轻易够到徽位。然而这样直接点触的话,也就突出了手指运动,手型容易平压着在弦面移动,其间缺少了气息的衔接。实际上,仍是回到上述强调的“整体运动触弦法”中,在点触九徽泛音之后,手掌整体会自然地反弹而起,顺应手势运动最为舒适的弧度,在弦面经过一个弧线路径,再落至名指所需点触的徽位。也就是说,两徽之间的手势过渡,仿若在弦面上架起了一座圆弧的拱桥,动作衔接转换婉转流动,没有任何生硬的棱角。这个过程中,也内含着手势重心的自然转换——大指触弦重心落于右侧,名指触弦重心落于左侧,两者之间形成呼应。如此,不论是相邻徽位的泛音衔接,还是相隔较远的不同徽位呼应,手势的移动转换始终是一致的——即在符合舒适的身体结构中,点触与移位化作手势轻盈的荡漾,手位转换从容自在,体味到泛音衔接间那悠长的气息。
图15.大指点徽重心落于右侧
图16.名指点徽重心落于左侧
图17.过分张开手指够弦点触
古人将泛音手势比作“蜻蜓点水”:“无数蜻蜓兮在水之湄,欵欵而飞兮点破涟漪,犹对徽而互泛,类物象之如斯。”想象蜻蜓轻跃的身影,在水面的一点,极有动感,而又了无痕迹;不同徽位的泛音呼应,又仿若蜻蜓翩翩起舞,又似片片秋叶,随风舞动,自然飘落。《谿山琴况》之“轻况”曰:“轻之中不爽清实,而一丝一忽,指到音绽,更飘摇鲜朗,幽趣无限。”泛音之妙,其音取法于“天”,如天籁般至清至洁,这样一种纯净的音响,指中需不爽清实,身心亦不爽清透。“指到音绽”,正是对泛音点触中那灵动瞬间的最好写照,而欲得其神妙的一点,整体手势上下弹性的准备十分关键;“飘摇鲜朗,幽趣无限”,是对泛音呼应间那自在流动的传达,这其间圆弧的“空中之势”的过渡至关重要。如此,泛音间悠然的气息,深远的幽趣,同样需要抚琴者进入“有无之间”的整体来体会。
图18.明正德间(1506—1521)所刊《新刊太音大全集》之手势图之一[3]
右手弹弦,左指循弦附木以取音,便得琴中按音。按音取法于“人”,相对于散音之“地”与泛音之“天”,按音就仿若是天地间行走之人,其行吟自在,变化万千。《桐心阁指法析微》言:“按音沉着坚实,锵锵然如鸣佩玉,闻之使人发扬蹈厉。且变化无方,善传人意状物情,宇宙间吹万不同,各能因以写之。”[1]132然而,琴谱中所记按音,指示的是某弦某指某个徽位,它们提供了路线坐标,而从一个指位到下一个指位,之间如何衔接,实则是影响左手行韵的关键。当左手按音在七弦间各个徽位转换时,如果手势来回跳动,显然会使音韵间断。因此,在左手按音得声有形之处间,还暗藏着无声的衔接之法,才能使其音韵连绵,行气不绝。
《谿山琴况》之“和况”曰:“指下过弦,慎勿松起;弦上迎指,尤欲无迹。往来动宕,恰如胶漆,则弦与指和矣。”此段精炼的数语之间,点出了按音手法的精微之道。从整体原则而言,左手一旦上手按音,就应当使手指尽量不要脱离琴弦,按指时附木,不按指时亦悬浮弦面,所谓“如胶似漆”,指与弦相粘为一,游移弦中。那么,相对于前一音衔接后一音而言,就是“过弦”之法;相对于后一音接续前一音而言,就是“迎指”之法,也就是手势“预备”。过弦时手指不能轻易松起,迎指时手势巧妙而没有痕迹。有声处的“按弦”与无声处的“过弦迎指”构成了一个连绵不断的整体,需在“有无之间”把握其内在精微的操作之法。
首先需要协调好左手按音整体运动方式。通常按音抚弹,很容易出现左手手指用力按压紧张,手腕手臂僵直的问题。实际上,按音操作法关键在于“整体圆势连动”。即按音按指虽只在指端,而其运动动力则关联整个手臂。其运动机制是以大关节带动小关节的联动过程——气沉丹田,肩膀松沉,大臂松活带动小臂,小臂带动腕关节,最终传达到指尖。从外在动作检验,左手按滑不论远近,其整体基本保持“圆势拱状结构”,肘关节、腕关节与整个手掌基本平行,尤其注意腕关节应始终与手指触弦点垂直,所有环节都不宜有过分僵直的棱角。例如左手下滑至徽外的按音,应是整体手臂平行向徽外撑开,如果仅仅局限在小臂以下的运动,就会出现斜势向下滑动,手臂线条僵直。这种小臂以下横平竖直的运动,以及手腕使劲斜式拉拽手掌,都违背了人体舒适结构,按音音韵必然生硬而缺少层次变化。
当按音整体遵循“圆转”运动时,我们会发现左手舒适的动作中自然含有“起—走—收”的连贯运动。这其中核心的衔接手法可以进一步提炼为“欲绰先注”手法。“绰”是琴上按音从左至右的滑动,音律由低至高;“注”是琴上按音从右至左的滑动,音律由高至低。所谓“欲绰先注”——即“在绰上的指法之前添加一个虚势注下的预备动作”。具体操作体现为:一般手掌先从相反方向出发为起势,再过渡到实际所要到达的方向,其中手腕起到核心的带动作用。在“注下”时手腕先出再带动手掌及手指,其掌心稍稍偏于徽外方向,似乎感觉掌中之气向外推动;至绰音起点处,手指自然落下按弦,掌中之气向内回复。由此,在手势“一推一挽”之间,手中之气回环流动,左手按指的每一次运动得到了良好的调节,手掌整体始终保持在舒展灵活的状态中;而且通过一推一挽的游移,左手手指可不脱离弦面,在七弦间上下往复过弦,音韵自然相连。以下进一步举左手大指按音与名指按音的基本运动作分析。
图19.手腕斜势的错误手型
谱例1.
上示谱例为大指按音基本练习:第一,散音五弦与七弦九徽按音相应和,依次类推向上换弦,均为“小间勾一散一按”;第二,散音七弦与四弦九徽按音应和,依次类推向上换弦,均为“大间勾一散一按”。这其中大指的操作基本可细分为三个步骤:
其一,起势——大指预先虚抚将按之弦,从右向左侧虚注而下;大指第一关节“凹陷”,同时虎口顺着向左下运动方向微微张开,整体自然顺应向下运动的趋势。
其二,按弦——大指虚注至按音起点处,自然落下,完全放松地凝聚到指尖的触弦点。此时:第一关节转而“凸起”以支撑触弦点,注意须保持好触弦点,使关节角度不变,才能保障按音滑动稳定;起点落稳后顺势向上绰,其余各指由大指所牵引也向上移动,虎口自然合并,大指稍稍藏入掌心。
其三,衔接——即衔接下一轮的散按。上一轮大指按音手型保持,在下一轮散音抚弹之时,才瞬间同步松起,但指头仍悬浮弦面,原第一关节凸起的手型即刻转换为“凹陷”,从而手指被撑长,迅速够到了上一根弦位,于是再顺势作虚注下的预备。整个过程,左手大指不离弦,过弦顺畅,无有痕迹,音韵衔接亦无缝隙。
图20.大指“欲绰先注”预备手势
图21.大指按弦
图22.大指过弦
谱例2.
这是无名指按音的基本练习:七弦散音应和五弦十徽按音,依此类推,向上换弦,均为“小间勾一散一按”。无名指按音衔接手势,更具有明显的“翻手覆掌”推挽之势,可以体会其间“无往不复”的伸缩弹性。其操作亦可分述为三个步骤:
其一,起势——右手弹散音时,左手以手臂手腕带动手掌整体从右向左虚注而下预备。其中,无名指和中指一起以“正面指肉”虚抚将按之弦。这是由于中指较长且处于正中位置,自然会与名指一起虚触及弦;而且由于整体的“圆弧结构”,名、中指应是以“指肉部位”虚抚琴弦才顺应运动趋势。此外,还要注意“手腕的带动”作用,手腕总是处在比手掌稍靠左侧前方的位置。整体运动向徽外方向拉伸,将掌心之气推向琴尾方向。
其二,按弦——当无名指虚注至欲绰的起点时,自然顺势“侧躺”而下,重心落于名指“左侧甲肉处”,同时手腕与手臂的“拱形支撑结构”也即刻调整到位;保持好名指触弦点,由手臂带动手掌整体平行向右移动,将掌心之气朝向琴头方向挽回。
其三,衔接——衔接下一轮间勾时,应与右手弹散音同步,左手中指预先摸到上一弦,随即名指跟上,手势即刻调整为掌心略朝向徽外的趋势。进而整体顺势作向下虚注预备。注意,名指过弦,先以“中指引之”。这一步虽为无声之处,但对手势及气息的连贯起到了非常微妙的衔接作用。
图23.名指“欲绰先注”预备手势
图24.名指按弦
由上可见,左手按音“欲绰先注”手法的运用,可使手势在弦上婉转游移,如蚕丝不断。这样的手法也真正贯通于中国的传统功夫。在书法中,运笔提顿之间,亦强调“欲左先右”“欲上先下”“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是书法用笔的基本原则。如蔡邕《九势》中论曰:“凡落笔结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无使势背。转笔,宜左右回顾,无使节目孤露。藏锋,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4]清代书法家笪重光所著《书筏》更进一步细论:“将欲顺之,必故逆之;将欲落之,必故起之;将欲转之,必故折之;将欲掣之,必故顿之;将欲伸之,必故屈之;将欲拔之,必故擫之;将欲束之,必故拓之;将欲行之,必故停之。书迹逆数焉。”[5]在太极拳功法中,亦强调动作弧形,转换圆活不滞,上下相随,连绵不断,衔接和顺,内在是“意气相合”的整体。因此,琴中左手抚按间,既如同太极行势圆而无碍,又如同书法点画出入之迹,一笔贯之,方可得其气韵。
诚如老子《道德经》所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在抚弦动操间,贯通的正是这样一种“有无相生”之道。右手散音弹弦与移位手势相生,方成气息流动的整体;泛音整体运动的松活弹性,才有了指间灵动的一点,而泛音呼应间圆弧手势的过渡,才能进入内在悠长的气息;按音按指得声与过弦、迎指无声之迹相贯,方使手势上下随应,宛转成韵。从“有无相生”的整体契入,得以避免局限于单一零散、刻板生硬的指法动作,从而进入到深广的气息整体。如此抚琴,也才真正返归身心内在的放松,顺应大化周流,应运而生出指间自然的流动。这看似玄妙的琴道修养之功,实则是从入手古琴散、泛、按的基本操作法时就可以真切地体悟。
“有无之间”呈现出的亦是中国艺术之“写”。古人曰:“写者,泻也。”泻,有“倾泻、流泻”之意。它表明“写”的每一瞬间都不可能完全一致,而是不断变化,川流不息。故笔与笔之间连绵不断,一笔之收即为下笔之起,落笔之势与空中之势连贯一体。如此写去,一发不可收拾,一气流荡。中国艺术之妙,在于“气韵生动”。抚琴之功,正在于“写其气韵”。琴中之写,右手徘徊,左手抑扬,取音之势与衔接之势相连,一指一势中皆内含呼吸,生生不已,乃至从弦与指和,到指与音和,到音与意和,及至鼓宫叩角,取之不尽,玩之不竭,契入了琴中的无尽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