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笔谈》《白石道人歌曲》《词源》《事林广记》等宋代文献中有关于“折”的记载,基本上是与曲调相关的一个概念,具有音高、声腔、宫调等范畴的不同内涵。探究“折”的来龙去脉及不同内涵,对正确解读解译宋代的曲谱具有重要意义。
“折”见之于古代文献的,有“折”“折声”“折字”的记载,主要见之于宋人文献,但三者的内涵不尽相同。
(一)沈括《梦溪笔谈》以“折声”称谓。其云:
乐中有敦、掣、住三声,一敦一住各当一字,一大字住当二字,一掣减一字,如此迟速方应节,琴瑟亦然。更有折声,唯合字无。折一分,折二分至于折七八分者,皆是举指有浅深,用气有轻重。[1]
此处的“折声”与“敦”“掣”“住”三声相对,沈括所述“敦”“掣”“住”三声讲了音的长短变化,其中之折“一分”“二分”“七八分”者,乃是指音高方面的变化。
唐《乐书要录》卷五“论相生类例”有“声折半及倍加,只是一声”的记载,此处的“折”尽管是动词,但通过对弦线的“折半”或“倍加”,能获得“高八度”或“低八度”的音高,即其所云“反损益上下之术”。沈括《梦溪笔谈》之“折声”,其折一分、折二分等的结果,也会产生不同的音高。
篪笛有折字,假如上折字,下无字,即其声比无字微高,余皆以下字为准。金石弦匏无折字,取同声字代之。[2]
此处“折字”使用于“篪笛”类的乐器,且属于“音高”变化类的概念,即“其声比无字微高”。姜夔在十首《越九歌》中,多处使用了“折字”,很清楚,其“折字”皆比下面的那个音“微高”。
(三)张炎《词源》之“折”
张炎所撰《词源》中有关“折”的论述共有两处:
其《讴曲旨要》云:
反掣用时须急过,折拽悠悠带汉音。顿前顿后有敲掯,声拖字拽疾为胜。[3]62-68
《结声正讹》:
商调是‘リ’(应为リ——赵注)字结声,用折而下;若声直而高,不折,则成‘ㄠ’(即六——赵注)字,即犯越调。仙吕宫是‘フ’字结声,用平直而微高;若微折而下,则成‘リ’字,即犯黄钟宫。正平调是‘マ’字结声,用平直而去;若微折而下,则成‘ㄣ’(即上——赵注)字,即犯仙吕调。道宫是以‘ㄣ’字结声,要平下;若太下而折,则带‘Λ’‘一’双声,即犯中吕宫。高宫是‘’字结声,要清高;若平下,则成‘マ’字,犯大石;微高则成‘ㄠ’字,犯正宫。南吕宫是‘Λ’字结声,用平而去;若折而下,则成‘一’字,即犯高平调(陈应时校为高大石调——赵注)。右数宫调,腔韵相近。若结声转入别宫调,谓之走腔。若高下不拘,乃是诸宫别调矣。[3]56-61
《讴曲旨要》提到了“反”“掣”“折”“拽”等名词,从其前后文的语义来看,其所云“折”的含义与“悠悠”相近,乃指声腔的迂回拖延似乎更有说服力。[4]
《结声正讹》中之“折”,乃动词,即“折上折下”的意思,《结声正讹》只有“折下”,没有“折上”。“折”乃“结声”之“折”,有“变音”之义,由于“变音”的关系,而引起宫调的转换(犯调),反过来说,这种宫调的转换是由于其“折上折下”而引起的。
(四)陈元靓《事林广记》之“折声”“折”
《事林广记》中有关“折”的资料有三处,除了上文提到的《结声正讹》的资料之外,还有两处史料:
《事林广记》卷九《总序诀》:
折声上生四位,掣声下隔一宫,反声宫闰相顶,丁声上下相同。
《事林广记·寄煞诀》:
土五金水八,木六火无凭,轮顶两斯顶,折掣四相生,谱中无乱笔,敦掯依数行。
《事林广记》中有“折”“折声”两种称谓。
《总序诀》这段史料,提到“折声”“掣声”“反声”“丁声”四种“声”,此四句且有两两“对仗”的意味,将“折声”与“掣声”,“反声”与“丁声”两两相对。这四种“声”的含义,即为“上生四位”“下隔一宫”“宫闰相顶”“上下相同”。
《寄煞诀》提到了“折”“掣”等概念以及“五行”的内容。《事林广记·乐星图谱》之“律生八十四调”(见图1),图中“土、火、金、水、木、太阴、太阳”分别对应“宫、徵、商、羽、角、闰宫、闰徵(原文中为闰宫,应改为闰徵——赵注)”。故《寄煞诀》所云之“土、金、木、火、水”,乃指宫、商、角、徵、羽而言。
图1.《事林广记·乐星图谱》之“律生八十四调”[5]
关于“轮顶两斯顶,折掣四相生”,“轮顶”与“折掣”相对,皆名词。联系到《总序诀》“折声上生四位,掣声下隔一宫,反声宫闰相顶,丁声上下相同”这句话,“顶”是指“宫闰相顶”,“折”是指“折声”“掣”是指“掣声”。“折掣四相生”是指通过“折”与“掣”两种转调手法而产生的四种调式。此处的“折”即“折声上生四位”“掣”即“掣声下隔一宫”。《事林广记》中所载之“折声”与“掣声”,“反声”与“丁声”这两对概念,是关于旋律转调方法方面的,与白石道人歌曲中之“折”“掣”等非同一层面的概念。
以上宋代文献中所述“折”“折字”“折声”,其涵义或同或异,大致包括音高、声腔变化、转调以及作动词使用等几种。沈括《梦溪笔谈》之“折声”,是表明音高方面的概念。姜白石“折字法”中明确指出为“微高”的含义。而其俗字谱歌曲之“”号,乃“折字法”之“折”的记谱符号。张炎《词源》“讴曲之要”所云“折拽”之“折”,乃指声腔的迂回拖延而言;“结声正讹”之“折”乃动词,有“折上折下”之义。陈元靓《事林广记》:“宫调结声正讹”与《词源》“结声正讹”基本相同;“总序诀”与“寄煞诀”之“折声”“折”,是关于旋律转调方法方面的概念。
《词源》:“结声正讹”中“折上折下”之“折”,乃“结声”之“折”,有“变音”之义,由于“变音”的关系,而引起宫调的转换(犯调),反过来说,这种宫调的转换是由于其“折上折下”而引起的,“折上折下”而使“腔韵相近”之宫调相互犯调。
“降低半音”的手法可以很方便地发生转调,即将原音阶宫音上方的增四度音降低半音就会向上方①本小节所讲之“上方”,是指向高音方向,与中国古代音乐理论中之“上生”“下生”的方向不同。纯四度调转调。从姜白石所用的宫调情况来看,其宫调符合现在乐理“调的五度循环圈”的排列规律,因姜白石所运用的音阶为“古音阶”形式,通过还原这个增四度音程,使其变为纯四度,很自然方便地转到上方纯四度的调,故这种转调基本上是通过增加降号的方法来获得的。
下表(表一)各宫调是按照五度关系排列的,声名有方框者为“变音”②此处所讲之“变音”,是指“下四、下一、下工、下凡”等非“正”声位上的音而言。:
表一.以“某某宫”为例说明音阶结构
上表是以“某某宫”为例来说明音阶结构的,其中之“宫”即是“均”的意思,乃包括本宫(均)的所有调。正宫、道调宫没有变音,黄钟宫、南吕宫各有1个变音,中吕宫2个变音,仙吕宫3个变音,高宫4个变音,从这些宫调来看,随着五度关系调(上五下四)向上下两边扩展,其所使用的变音也会逐渐地增多。
按照西方乐理解释,这种调性的转换规律会更加清晰。G—C—F—bE—bA—bD的调性排列为纯四度关系,其调号中的“降号”逐渐增多,所以,调号中通过增加降号(减少升号)或者减少降号(增加升号)都可以发生转调。
正宫和道调宫皆没有变音,出现两个宫调都没有变音的原因,是由于“勾”音的存在,俗字谱的十个基本谱字,-两个谱字之间为半音关系,正宫的宫音上方增四度音为,用增加降号的方法转调,将“降低半音”即为,自然的由正宫转入上方纯四度道调宫,由于-这个自然谱字之间的半音关系,而没有使用“变音”。从道调宫以上,按照纯四度宫调顺序排列,随着降号的逐渐增多,其所使用的变音也逐渐增多。
在传统的宫调中,每次将宫音上方的增四度音降低半音变为纯四度,就会形成向上方纯四度调的转调。按照现在的西方乐理来讲,即调号每增加一个降号,即向上方纯四度转调,每增加一个升号,即向上方纯五度关系调转调。“一”与“凡”两个音是构成转调中最常用、最简便、也是必须使用的两个音,向上方纯四度转调时,此两个音中之一或是全部可以说是“必经之路”。陈应时先生将这种转调制作谱例如下(见谱例1),非常直观地说明了“降半音”产生“上生四位”的转调问题:
谱例1.陈应时先生转调制作谱例[6]
据此分析可知陈应时先生所云“在传统的宫调音阶中,每加用一次折声(把原音阶中宫音上方的增四度音折低半音变为纯四度音),就发生:‘上生四位’(或作‘下生五位’)的转调,”[7]是有道理的。
姜白石俗字谱歌曲所使用的宫共有夷则、夹钟、林钟、无射、仲吕、黄钟六个,此六宫所包括的调与作品分别如下:
夷则为宫:仙吕调(夷则羽)、仙吕宫(夷则宫)、商调(夷则商),包括的作品有:《鬲溪梅令》《霓裳中序第一》《暗香》《疏影》;
夹钟为宫:中吕调(夹钟羽)双调(夹钟商)中吕宫(夹钟宫),作品有:《杏花天影》《醉吟商小品》《扬州慢》《长亭怨慢》《凄凉犯》《翠楼吟》;
林钟为宫:高平调(林钟羽),作品:《玉梅令》;
无射为宫:越调(无射商)、黄钟宫(无射宫),作品:《石湖仙》《惜红衣》《秋宵吟》;
仲吕为宫:正平调(仲吕羽),作品:《淡黄柳》;
黄钟为宫:黄钟角(正黄钟宫角)、黄钟徵(正黄钟宫徵),作品:《角招》《徵招》。
由上可清楚地看出,高宫有4个变音,姜白石的俗字谱歌曲不用高宫,其他六个宫的变音没有超出3个。这是姜白石常用的调。高宫之外的宫调因其变音逐渐增多,故姜白石没有使用。除高宫之外的其他六个宫调,变音共有7个,而“一”“凡”两个音的变音就占有5个。这是由于转调的原因使得这两个谱字用得最多的缘故。故姜白石俗字谱歌曲中有85%的“折”是“一”“凡”两个音,这与他所使用的宫调是有关系的。
对于为何姜谱“一”“凡”二字的折字最多这个问题,姚志伊认为:“中国古代之音阶,其半音音程位于变徵与徵,及变宫与宫之间,(即四度与五度,及七度与八度之间——原注)。隋唐之世,胡乐盛行于中土,其半音程在‘一’‘上’及‘凡’‘六’之间(及三度与四度,及七度与八度之间——原注)。降至赵宋,古音阶尚存,然俗乐所用皆新音阶也。白石十七曲折字处多为‘一’‘凡’二字,盖‘一’‘凡’适为半音,工师翻调时必须用折字法,方能得其髣髴。《梦溪》所谓‘折一分,折二分,至于七八分’者,可谓以折音补篪笛缺点之佐证。……工师用折音之始,固以补乐器之不足,故辙微折即止。”[8]251-252乐工们开始用“折”时,是为了弥补篪笛的缺点,“近时工师于笛上翻七调,亦病其音之高下不合,往往以手指按捺及吹气之技巧以补救之。”[8]251他们在翻调时,就必须要使用“折字法”了。姚志伊认为“折字法”与“翻调”也是有关的。
除了使用最多的这5个“一”“凡”两个音的变音之外,“四”“工”音上的变音各有1个。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宫调中使用“变音”这个角度出发,姜白石的十七首俗字谱歌曲中,六个宫调所使用的“变音”共有以上的7个。在此7个之外如有其它变音,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临时变音,另一种则是版本流传过程中的错抄。
根据这个规律,我们可以反过来验证姜白石俗字谱歌曲中所使用的“”的正确性,下表(见表二)是校勘后姜白石全部俗字谱歌曲“”的分布情况,根据姜白石全部俗字谱歌曲所运用六个宫调以及此六个宫调使用“变音”的情况,从这个角度分析“”的使用,下表中带有方框的“”号,其在作品中的使用是错误的,这些“”号可能与姜白石的俗字谱歌曲在版本流传过程中的错抄讹传有关。本文在此提出这个问题,是从姜白石宫调运用情况来进行考察的,因没有更多的文献资料支持,故在译谱时,本文不轻易将这些“”号校改删掉,而是予以保留。
表二.姜白石全部俗字谱歌曲“”的分布情况表
表二.姜白石全部俗字谱歌曲“”的分布情况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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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为宋代词调音乐中重要的概念,在宋代的不少文献中可以寻找到“折”的记载,但其具体涵义不尽相同。“结声正讹”之“折”,可以使“腔韵相近”之宫调相互犯调,姜白石俗字谱歌曲“一”“凡”两音使用“”号居多,与宫调的转换存在某种联系。或者说“折”的产生和使用,是否源于宫调的相互转换?还有待于更多的文献史料作支撑。
白石道人歌曲中的“折字法”所云:“假如上折字,下无字,即其声比无字微高,余皆以下字为准。”这段史料清楚地交代了“折”为“微高”。姜白石的十七首俗字谱歌曲,共使用六个宫调,其“变音”共有五个,这几个宫调之间的转换是比较方便的,这说明了姜白石在宫调的使用上,是考虑到宫调的相互犯调这种手法的。但其俗字谱歌曲中的“”号,释为“微高”是可行的[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