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三月》和《金锁记》的女性书写之别

2018-07-13 01:23方漫华南农业大学中文系广州510642
名作欣赏 2018年36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男权

⊙方漫[华南农业大学中文系, 广州 510642]

女性书写理论诞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法国,倡导者和代表人物是埃莱娜·西苏、露丝·伊利格瑞等人,主张妇女要通过自身的书写活动,从男性中心的象征秩序和社会控制结构中突围,她们期待妇女在文本世界体验无压抑的自我及表达的愉悦,进而在现实世界里建构起全新的自我。用此理论来对照萧红和张爱玲的作品,发现她们都有着逃亡漂泊的经历, 这使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边缘的人文立场, 在对男权文化的反抗中成功地确立了女性的主体,如她们的代表作品《小城三月》和《金锁记》,这两部作品也呈现了她们不同的书写风格。

一、女性的形象塑造及其悲剧表现形式

《小城三月》中翠姨的不幸是无奈的,萧红对她怀着一种悲悯和怜惜,源于一种“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的女性自觉的思考和感性的控诉。而《金锁记》中更多的是揭示女性自身依附于男性的弱点。张爱玲的笔下出现了女性的自我观照、自我审判、自我解构的新视点。她着重从女性所遭受的精神折磨入手,观照女性悲剧的本原——女性心理瘤疾,通过对比分析主要人物翠姨和曹七巧可以看出。

翠姨是一个内敛、温顺的女子。她没读过书,认为书是好的,喜欢和读过书的“我”亲近,喜欢有着“咸与维新”文明气息的“我”的家庭,喜欢接受过新式教育漂亮潇洒的“哥哥”。这些促使她自我意识的觉醒,同时也让她萌发了爱情的渴望。之后她想到了读书,想要去改变。尽管定了婚,她勇敢地提出读书的要求。面对祖母的阻拦,她提出“若是不让她读书,她是不出嫁的”,这些改变是自主的、积极的、新式的。

然而翠姨的心理结构和感情方式是旧式的,她从来不主动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她早就喜欢绒绳鞋却不说,不及时买最后都被卖光了才后悔;打网球是规规矩矩地站在线内;每天吃早饭必得三请两请才能出席,花灯节那天还被请了四次,因此被调侃成“林黛玉”;喜欢“哥哥”却仅止于暗恋,以至于“哥哥”都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死的;她每天把“她是出了嫁的寡妇的女儿”背了不知有多少遍,记得清清楚楚;可见,翠姨的内心已经被男权体制烙下消极的心理印记。在买不到绒绳鞋的时候,她感叹“我的命,不会好的”。

由此究其悲剧原因可知,多愁善感的性格是翠姨致命的弱点之一;其次没有拥有独立的经济支配能力和独立家庭地位,来保障她的物质和精神自由也是翠姨悲剧原因之一。从翠姨的衣服和住所可以看出其从属地位:她妹妹总是说“和这完全一样的,还有一件,她给了她的姐姐了”;翠姨住的院子和外祖父的“虽然只隔一道板墙,但没有门可通,所以还得绕到大街上去从正门进来”;最本质的原因其实是翠姨的自我束缚,自我钳制。这种束缚源于千百年以来控制女性的陈规陋习和思想意识,它已经内化为女性的自我需要。它通过愿望、劝谕、诱导、诱使,甚至是胁迫翠姨成为一个优雅、驯顺、温柔的女人。这种惯性塑造使得翠姨遇到像“我们家”那种新文明的时候,内心产生了冲击和矛盾,造就了她内心的失衡和痛苦。

与翠姨不同,《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爽朗,敢于表达爱欲,但结婚后变得世故,猜忌和防备别人,耽于算计,是欲望和不公的受害者,却同时端起欲望和不公的衣钵。她戴着“黄金的枷”,“用沉重的枷角劈杀”和损害别人。一个如同赵姨娘般的人物,有着“只不过是一些阴微鄙贱的见识,忒昏愦,太不像话”。

《金锁记》显然打破了传统的男性中心的书写,这种书写赋予“理性”“崇高”以无上的地位,使得女性面对自己身体和欲望时总是处于羞辱和自责中。《金锁记》恢复了女性欲望作为自然现实的面目,曹七巧成为欲望的主体。面对朝禄叫她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地向肉案一抚,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通过直观的猪肉的描写暗喻七巧内心爱欲的渴望。婚后七巧对自己的丈夫感到绝望,不甘寂寞,表露出对姜季泽的心意,质问他:“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

《金锁记》的突破还体现在男性描写上,消解了父权制设置的男女二元对立结构,书中男性有符号化、形象负面化的倾向。男性在形象塑造上被挤掉了主体地位,但是男性的话语地位却根深蒂固。分家时,经过多天的僵局后曹七巧的要求还是被拒绝了,“孤儿寡母”还是被欺负了。从中不难看出女性在这里其实还是男性话语权的代言人,只有当女性是代表自己发声的时候,她的话语权才是有实际效益的,但一旦角色转换到女性自身,站在自己的利益上说话的时候,这种发声是会被男权的话语海洋所淹没,最后不了了之。所以女性还是被“欺负了”。

《金锁记》中男权的压迫除了现实利益分割的不公,还体现在曹七巧因长期的性空虚而带来的精神变态和扭曲,比如七巧对儿子儿媳性生活的变态窥探,打听和传播。最为悲剧的是她把自己的女儿长安变成下一个“曹七巧”。全书最后都只剩下一道“苍凉”而没有丝毫的“美丽”。

对于曹七巧,张爱玲是有批判的。她在《谈女人》 中感叹道:“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曾为禽兽所屈服? 可见得单怪别人是不幸的。”张爱玲露骨地揭示和批判七巧本身的丑恶,给人一种揭开伤疤般的刺痛感和不愿面对的挣扎之感。

总的来看,萧红笔下女性命运的悲剧归根结底还是来自当时男权制度下文化意识和思维对女性的束缚,是无奈的,带有伤痛的,萧红哀其不幸,伤其无奈。然而张爱玲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二、叙事视角

《小城三月》中“我”是故事的参与者,也是故事的叙述者。“我”与翠姨逛街,聊天,知道她的恋爱秘密。在当翠姨感叹“我的命,不会好的”时,“我很想装出大人的样子,来安慰她,但是没有等到找出什么适当的话来,泪便流出来了”。此时萧红已经化为文中的“我”与翠姨对话,倾听翠姨的痛苦,抚慰她的内心。萧红写女性是跟她们站在一起的,深入她们,彼此关联,平等对话,与女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

女性写作与受难者相认,是现身在书写者面前倾听、倾诉的对话者,是人们在受难时分的相互抚慰和支撑的力量。萧红的书写无疑是契合这一点的。一方面是因为萧红对主人公的命运感同身受或者说这些经历本身就带有自传色彩,另一方面是因为作者有着为女性发声的心理诉求、自我觉醒和超越的意识。

而《金锁记》采用的是全知视角,更加理性地置身事外,深入人性的角落观察,清醒地讲述曹七巧的一生。所以我们可以看出萧红对女性的参与式的描写是透着热的,而张爱玲是一种审视的态度,透着冷,仿佛是恶婆婆一样刻薄地审视着女性。

三、女性自我中心的超越

关于女性写作,本土的女作家的动因除了不平和愤怒,就是自我欣赏和自我爱恋,始终无法摆脱自我中心。《小城三月》对此是有突破的。

先从成书时间来看,《小城三月》大约写于萧红三十一岁时,《金锁记》大约写于张爱玲二十三岁时。此时萧红的人生际遇使她思考得更加成熟,表达也更加内省。她继承了鲁迅对家国生存和命运的思考。她深刻地体验和认识到,正是陈规陋习和思想意识决定了我们对“新文化新思想”的接受流于浅表,只能“东走走,西走走,而究竟是一步没有前进”,所谓“变革”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那么它就不可能改变翠姨们和“我”的命运悲剧。这种思考和探索使得《小城三月》基调是一种淡淡的忧伤。

而《金锁记》出现的语境是消费主义激发的欲望的无止境和市场所提供的欲望实现的空间的无限性。因此《金锁记》自然不能脱离消费和市场,作者必须要考虑受众喜好和情节的阅读性,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主题的深刻性。往大里讲,张爱玲作品大多数涉及的题材范围有所局限,演绎的是不同环境下痴男怨女的故事。《金锁记》的思考和探索并没能完全超越女性主体自身,上升到国家和人民生存境遇的思考层面。

总的来说,萧红和张爱玲感受到了生存环境和思维空间的逼仄,深入世界,深入他人,彼此关联,真正地表达和提升整个女性的存在状况。这样的书写对张爱玲和萧红来说是一项自由的职业,是谋求自由的方式,也是终其一生与自我与偏见斗争的方式。但相比之下,《小城三月》中萧红更能超越女性自我,通过翠姨深刻思考“五四”以来中国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艰难变革,以及在此宏大背景之下的个体的处境和命运。因此萧红更具有时代迫切感,在女性主题的思考和表达上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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