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荟
2017年12月20日上午,惊闻王策三先生去世,十分难过,先生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眼前,谆谆教诲仍萦绕耳边……我应该把自己所认识的王策三先生写成文字,让更多的年轻学子知道、了解并铭记这位中国当代教育学界的老前辈。
在最需要别人相助时劝人离开
王策三先生作为教育学界的老前辈,可谓大名鼎鼎。而我们彼此间真正的相识源于一次教育学界的争论。2004年《全球教育展望》第10期发表了《发霉的奶酪——(认真对待“轻视知识”的教育思潮)读后感》一文,并随后刊发了一系列相关文章,直指王策三先生在《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04年第3期发表的《认真对待“轻视知识”的教育思潮——再评由“应试教育”向素质教育转轨提法的讨论》一文。这一系列文章在对先生文中所持观点予以反驳的同时,却超出了理论探讨的范畴。我便着手写了一篇探讨性文章发表在网络杂志上。也正是这篇文章使得我有幸与先生建立了联系。先生与我联系后并不是要把我拉入他的“团队”,反而劝我退出争论。他说:“这场争论会涉及许多人,我年龄大了,无所谓,但是,你们还是要继续发展的,这样可能会对你们以后的发展造成影响。”听到老先生的这段话,内心十分感动。这是一位学界长者对晚辈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关心、爱护之情,因为只有出自真诚的爱护之心,才能使一个人在最需要别人帮助且有人相助之时,却劝人离开。
在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从事博士后工作和在西南大学工作后到北京出差期间,每次去先生家,先生都要留我们吃饭,并且每次都是先生做东,在其居住小区旁边的一个家常小菜馆请客。先生还特别声明,以后来他家,不许抢着买单,因为他用发表文章、出版书籍得来的稿酬设立了用于“宴请”的“专项经费”。吃饭间,总是离不开学术探讨,有时候因为隔着桌子,先生对我所说听不真切,他都要反复问我说的什么,直至听明白为止。对于我的提问,无论多么幼稚,先生都会认真详细作答。正是在此期间,我亲耳聆听了先生的诸多学术见解,纠正了我在许多理论认识上的偏差,这些交往也直接影响了我与学生的相处方式,可谓受益匪浅。
另外,先生对意见相左之人的宽容也体现着先生待人之真诚。在这场被学界称为“王钟之争”的学术论争中,对方的参与者中有许多是当时仍然在读的研究生,有的学生出于各种原因参与了争论,但事后又觉得文章的言辞欠妥、行为失当,于是便写信给先生对自己的行为加以解释,请求谅解。当先生了解到我和孙振东有可能会联系上此人后,便反复叮咛,让我们一定要找到此人,并告诉他,他的来信已收到,请他放宽心,不要将此事记在心上,以后继续好好做学问。只有始终秉持着一颗真诚待人之心的人,才能拥有如此胸怀。
真诚而严谨地对待学术与为文
对于学术,先生也是真诚的,这体现在他对待学术的严谨态度上。结识先生后,先生每有文章完稿,总会先发给每个人看,包括我们这些当时还在读的硕士生、博士生,让我们给他提意见。大到理论观点、表述方式,小到错别字、标点符号,一个也不放过。如果我们恰巧捡拾到一点先生理论观点上的小小遗漏,先生便会高兴至极,对我们的“功劳”大加肯定和赞赏,并在很长时间以后的会面中仍就此事当面表示感谢。
2010年2月,先生将十年间公开发表和未发表的文章结集并打印装订成册,用于大家内部讨论交流。2010年10月,我正在北师大教育学部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当先生把这本集子赠予我时,还认真在扉页写下“王策三敬赠”,并加盖了印章。同时还嘱咐我,如果在翻阅中发现什么错误一定要告诉他。由于当时正忙于博士后出站报告的撰写,并未当即阅读,可没过多久,有一次到先生家登门拜访时,先生趁言谈间隙拿出一张纸交给我,说这是他那本集子的勘误表。我打开一看,里面的更正内容十分细致,大到论述的补充,小到将顿号改为逗号等标点符号都一一加以详细说明和更正。我内心被极大震撼,这是一位80多岁老学者对于学术的态度:一如既往的认真、严谨和高度负责。后来,我向一出版社的朋友推荐了该集子,并看是否有出版意向。出版社的朋友很快便给出了答复:非常乐意出版。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先生时,先生却犹豫了,他说:“这本集子里绝大多数都是公开发表过的文章,但也有未公开发表过的,都是个人的心得想法,写出来不是为了发表,是为了与大家交流。如果出版的话,我想还是要慎重。我人老了,说错话,人家会原谅,但是会给出版社带来不好的影响。”无论何时何地,总是先为他人考虑,避免给他人带来麻烦,这是先生一贯的处事原则。
2010年底,先生写信给孙振东,说他最近写了一篇小文章《运用逻辑学知识,帮助教育学的研究一一评(素质教育的逻辑学解析)》。先生认为:“《素质教育的逻辑学解析》一文包含了许多积极的东西,如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逻辑解析);对素质教育研究中严重问题的批评,尖锐、中肯,颇有点言人所不敢言、不能言的意味;写作态度相当坦诚,是真正在进行学术讨论。但是,另一方面,它又有很多问题,尤其是完全撇开(教育理论、教育实践、教育史)关于事理和内容的研究,而单纯在逻辑形式上转圈……”先生还说:“由于我不懂逻辑学,本不敢妄作评论,但是,又看重它对素质教育研究中严重问题的批评,如果加以介绍,可能有助于相关问题的探讨,但又恐怕说了太外行的话……”所以,与孙振东商量,看能否找一位逻辑学专家从逻辑学的角度帮忙审阅一下自己的文章。当孙振东通过朋友找到一位较为权威的逻辑学专家审阅,并将相关意见转给先生时,先生表示将“认真领会所提意见,修改文章”。过了一段时间,先生又将修改好的文章发来,希望再请这位专家审阅。直到这位逻辑学专家发来“论文逻辑上是没有问题的”审阅结论,先生才放下心来。先生这种严谨认真的学术态度让人为之感慨,值得每位学术研究者学习、效仿。
他所为的也是中国教育之“利”
先生近80岁高龄仍然笔耕不辍,对于教育理论领域某些错误敢于直言,并直接引发了所谓的“王钟之争”时,有人说他这是为名而争、为利而争,并引用司马迁的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而,事实上,我所认识的先生是个不计名利的人。还未结识先生之前,就曾听人讲过,先生从来不接受外校论文开题、答辩和讲座的邀请,也不接受任何社会任职。当时,许多人都说先生太高傲。如今,认识、了解了先生,仔细想来,先生的做法不是那种为了体现所谓“个性”而故作姿态的傲慢,而是一位学者的坚持,对于将名利置于身外的孤傲坚持。
对于为什么要引发此次争论,先生也多次表达过自己的想法:“你们经常说我写文章是因为有社会责任感,其实你们也不要说我有什么责任感,只是看到些错误做法,心中就憋得慌,有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就是想写出来,不避非议,不揣冒昧,不怕说错话,写出一些心得,有种一吐为快的感觉,此外再无什么目的。”先生这种说法恰恰是他社会责任感的体现。
对于当前学界学者为得到某些重要课题而“走关系”的现象,先生表示十分不解,先生从没有主动申请过任何课题,他说:“只要感兴趣,想研究,那研究就是了,不一定非要申报课题。”从这段话也可以充分体会到先生淡泊名利的人生态度。他之所以在80多岁高龄仍然笔耕不辍、奋力呐喊,完全不是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为了追名逐利,而是真真正正地为了中国教育的发展!如果非要说先生也是“为利”之人,那么,他所为的也是中国教育之“利”!
王策三先生是新中国教学论的重要奠基人和著名的教育理论家,这样一位学术成就极高的著名学者在生活上却极其简朴。先生一直住在80平米左右的老房子里,房子也没怎么装修,家具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家具,家中最为壮观的就是客厅沙发背后满满一面墙的书橱,以及书房里成堆的书籍了。有一次,和几位老师一起到先生家去拜访,闲聊时,有位老师突然对先生的衣服产生了兴趣,便问为什么先生衣服前面拉链部分的布料和颜色与其他部分不一样?我们也都凑过去看,果然如此。先生笑着说:“我这段时间胖了些,衣服穿不了了,就改了一下。”听完先生的话,敬重又深了一層:这么一位对我国教育教学理论建设和发展有着卓越贡献的著名学者,对于生活的要求极为简单,住着普通楼房,身着缝补过的衣服,却从不抱怨。这样的学者怎能不令人心怀敬意?
先生生前经常说“人生自古谁无死,一丝孤傲存人间”。他对自己的评价是:一个真诚的学者。这是一位学者用对学术的真诚、对他人的真诚、对生活的真诚而换来的对其一生最为平实却最为动人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