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我希望人工智能可以帮我写一本小说,这样我就可以退休了。”
这是美国畅销书作家丹·布朗(Dan Brown)首次来到中国大陆。5月20日刚到上海,他像许多外地宾客一样游览了黄浦江。“两岸景观非常具有未来感,我跟好莱坞工作人员说,如果电影要拍纽约未来的场景,那就来上海。”
第二天,新作《本源》媒体见面会上,丹·布朗几乎是蹦跶着出场的,他单膝向前,两手一摊,迎接座下的热烈掌声。
“我对中国媒体有特殊感情,因为中国记者曾救过我。2013年,我的上一本书《地狱》刚出版时,我在佛罗伦萨有场规模巨大的全球媒体发布会,主持人请大家提问,结果台下死一般沉寂,尴尬的五分钟过去了,突然有位中国记者提问——丹·布朗先生,您什么时候来中国?”
自1996年起,丹·布朗正式开启写作生涯,先后出版《数字城堡》《骗局》《天使与魔鬼》及《达·芬奇密码》等四部小说,其中,让他真正成为“那个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一经问世就高踞各大畅销书排行榜榜首,打破销售纪录,创下书市奇迹。此后,《失落的秘符》《地狱》及去年的《本源》相继问世,丹·布朗的作品被译成56种语言,所有书籍全球销量已超过两亿册。
但鲜有人知道,眼前这位炙手可热的畅销作家,当年第一本书《数字城堡》在美国只售出12本,其中六本还是他母亲背着他偷偷买的。“我经常回望过去,记得《数字城堡》刚出版时无人问津,那是我第一次开签售会,等了足足三小时却没有一个人来,但《地狱》签售会,人们排队排了三公里……别人问我,你怎能忍受坐那儿签名签五小时?我说,因为我记得当初一个人都没来的时候。”
5月22日上午两场专访间隙,丹·布朗在餐厅的钢琴前信手弹了两支小曲,他说,自己的日常消遣就是打打网球,弹弹钢琴。
在没见过他的人眼中,这位“隔壁老丹”会像美国很多姓布朗的人一样,隐身于幸福平庸的人海中,他在这里尝到了小笼包,迷恋上面那18个“有着数学的精妙”的褶子。采访结束,他还迫不及待地要去路边摊。
“我有个朋友告诉我,去上海千万别错过葱油饼。”
牛津布衬衣,外套深蓝西装,来自新英格兰的丹·布朗着装低调素朴,他那浅栗色的头发略显稀疏,却打理得整洁体面。
“哇!底下好多手机在拍照!”54岁的他露出孩子般的欣喜神情。
2016年,柏林,丹·布朗(左一)宇電影《但丁密码》主创人员(左二)奥玛·希、菲丽希缇·琼斯、汤姆汉克斯和导演朗·霍华德。该电影改编自丹·布朗的小说《地狱》
5月22日晚,丹·布朗现身上海图书馆近千人的报告厅。早在两周前,他的讲座开放报名当天就已爆满,这会儿走道楼梯已被挤得水泄不通。丹·布朗为中国读者带来了新作《本源》,更从美国千里迢迢带来几样穿越时空的道具:父母亲的车牌和他童年装订成册的第一本小书,由此开启“丹·布朗密码”之旅。
丹·布朗生于美国新汉布什尔州一个宗教与科学相融的家庭,母亲车牌上的“KYRIE”意为希腊文“上帝”,父亲车牌上的“Metric”则是度量衡单位。
“我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父亲是狂热的数学家,他大概只在解决数学难题时才经历过上帝吧!记得我小时候,餐前母亲会做长段祷告,父亲就将盘里的小胡萝卜切开,教我们圆锥曲线,可见我的成长是多么分裂,所以那时我就是个问题小孩,现在又成了个问题作家。”丹·布朗自嘲道。
五岁那年,小布朗与母亲合作完成了他的第一本书《长颈鹿、猪和着了火的裤子》,由他口述,母亲写在纸板上,钉了两个小洞,用绳串起来。丹·布朗举起近半个世纪前的这部处女作,诡异地笑了——“显然,这是一部惊悚小说。”
对丹·布朗而言,提问与解谜是根植于家庭的传统。年幼时,他的父亲就喜欢在家设置解谜游戏。圣诞节时,他用信封里的谜题引导孩子从一个地点走向另一个地点,比如从厨房的冰箱走到浴室的水槽,寻找圣诞礼物。
“我父亲现在已经82岁了,但每年圣诞节,他还给孙辈们设计寻宝游戏,但现在的孩子都上网,他们谷歌一搜就能找到答案,所以现在的谜题非常难。”
丹·布朗的家乡埃克塞特拥有“学院小镇”的美誉,“那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有常春藤盟校的秘密俱乐部,有美国开国元老设立的共济会地方分会集会所,还有早期政府星罗棋布的秘密通道。当地精英分子行事乖张又神秘,这在新英格兰已成因袭已久的传统。”
在菲利普·埃克塞特和阿默斯特大学的学习,让丹·布朗接触到横跨各个学科的知识,期间他还获得去西班牙塞维利亚大学一年的机会,在那里他选了一门从未接触过的课程:艺术史。
正是在这门课上,有次教授演示达·芬奇作品《最后的晚餐》幻灯片时,信手拈来指出了几处疑团,同学们都已昏昏欲睡,丹·布朗却听得津津有味,这为他后来创作《达·芬奇密码》播下了种子。
大学毕业时,丹·布朗迷上了两件事:写作和谱曲。在1989年创作出版的专辑《动物们的合唱》中,他将孩子们的歌声通过音响合成器转制成各种动物的声音,惟妙惟肖。
1991年,“小镇青年”丹·布朗怀揣着音乐梦去了洛杉矶。“那时年轻,总想着谱曲比写书更浪漫,想象中去洛杉矶做音乐特别拉风,还会遇见好多姑娘。”
但现实与梦想总有距离,家教规矩的丹·布朗发现自己与那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那时住在好莱坞,听来很棒,但其实很糟糕,我租住在一个音乐家群居的大楼里,他们不是古典音乐家,都是摇滚乐手,长发、文身,我当时就像个吓傻了的小孩,自问:我在这干嘛呢?那时的生活令人震惊,不过我也学到了,不要以封面来判断一本书,我也遇见不少看上去古怪但其实很好的人。”
在洛杉矶,丹·布朗进入赫赫有名的国家作曲学院,他的音乐受到赏识,还遇见了自己未来的妻子——比他大12岁的艺术创作系主任布莱斯·纽顿。
“很有意思,我们第一次碰面是个周五下午,我拿着磁带走进她办公室,我穿西装打领带,因为挺晚了,显然她不太高兴,问我,你是干嘛的? 我说,我是歌手。她说,不可能,你穿的是什么?!你瞧,她的态度不是很友好。但是第二天她给我打电话了,她听了我的专辑,很喜欢,让我下周一去开会。”
丹·布朗和布莱斯·纽顿发现,两人不仅都热爱音乐,而且都钟情艺术,尤其是达·芬奇的作品,他甚至给她取了个外号“达·芬奇的狂热信徒”。
“她非常喜欢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所以她经常为我搜集资料,她对我帮助很大。”
虽然在音乐上纽顿没能成功经营丹·布朗的专辑,但在文学上,她却助了他一臂之力。“她聪慧、幽默,富有创造力,而且非常迷人。她从不让我动手干家务活,我在创作写歌时,她就忙着烧饭煮菜,或者画画。”
早在洛杉矶期间,丹·布朗就发现自己有种坚韧不拔的毅力,而这恰恰是那些年少气盛的音乐人所缺乏的。至今,他仍保持每天凌晨4点起床的自律。“如果4点不能准时来到书桌旁,我会觉得自己错失了最佳创作时段。”
每逢写作失去灵感,他就换上自己的“秘密装备”重力靴,像只蝙蝠一般倒悬于天花板上,“我一直希望克服重力,当你倒挂在那里,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我觉得这对思考很有帮助。当然,我也要保护眼睛,促进血液循环。”
或许,反常思维和全新视角能让丹·布朗体察到常人忽视的隐秘世界。
对他而言,提笔创作悬疑小说纯属偶然。1996年,他和朋友去大溪地度假。在沙滩上漫步时,他捡到了一本别人看完不要的书:席尼·雪尔顿的《末日追杀》。翻开第一页,他就被小说剧情深深吸引,一口气就读完了整本书。
那天,他躺在沙滩上,心里冒出个念头:这样的小说我也能写。
于是,丹·布朗开始构思第一本小说《数字城堡》,灵感来自国家安全局因为一封电子邮件审查一个大学生的偶然事件,他沿着公民道德与政治、国家安全与机密的思路,以监察为题旨展开写作,尽管作品没引起关注,但他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文学道路。接下来的《天使与魔鬼》中,他开始将自己从小到大对宗教和科学的迷思融入故事,并纵深发展,直到《达·芬奇密码》粉墨登场,他选择了颇受争议的题材,以《最后的晚餐》为支撑点,将神圣的基督和密码学一同撬动起来,最后赢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销售量。
同为畅销书作家的史蒂芬·金评价,丹·布朗的作品就像苹果电脑和奶酪,没人会不喜欢;《卫报》曾揶揄他的小说,“一些天主教或艺术史的相关知识,讲述面目可憎的僧侣如何在大博物馆中袭击平民”,并分析了读者热爱他小说背后的心态,“人们喜欢学习新知识,如果有可能,他们更喜欢以谋杀为背景——被害者是美术馆馆长,胸口有用血画成的五芒星——来完成这样的学习。”
面对外界褒贬,丹·布朗却是坦然以对:“我就是要把像蔬菜一样的知识包裹进冰淇淋的甜美外壳里,让读者在享受中学到知识。”
关于《达·芬奇密码》,丹·布朗也曾因其官司缠身。2006年,两个历史学家将他告上法庭,指控《达·芬奇密码》剽窃他们的著作《圣血与圣杯》。为此,丹·布朗站上证人席自辩,法官事无巨细地询问他创作细节,比如购买参考书的日期和顺序,甚至问到他买书时有没有拿小票去退税……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庭审间隙,一个速记员还跑到证人席边问丹·布朗索要签名。最后丹·布朗胜诉了,但那本《圣血与圣杯》的销量也开始暴涨。
丹·布朗对宗教充满质疑的小说,在西方世界引起巨大争议。他曾因《达·芬奇密码》招致天主教会的批评抵制。《天使与魔鬼》改编成电影时,梵蒂冈教会禁止剧组进入拍摄,最后他们只好在美国用白色泡沫搭景。经历了各样波折后,丹·布朗只得苦笑,“我和梵蒂冈是最好的朋友。”
近作《地狱》中,丹·布朗将但丁的《神曲》解读为“一个充满密码符号及秘密通道的国度”。新作《本源》中,他不仅深挖千年宗教核心,还端上了最热门的人工智能这道大菜。“现在,人们对于人工智能的发展形成两个意见阵营:一派持悲观态度,认为人工智能将毁灭人类;另一派认为它可以帮助我们解决饥饿、污染和人口激增问题。我属于后者。”
一颗从3D打印手枪里飞出来的子弹、主角乘坐特斯拉无人驾驶电动车亡命天涯、人工智能贯穿整个故事參与破案……丹·布朗将最具时代感的元素融入《本源》中,顺带领着读者游览了西班牙的名胜建筑。
父母亲的时代落下了帷幕,祷词和数学奖杯都已成往事,观念的种籽却落在了后辈身上,深受濡染的除了丹·布朗,还有他的哥哥格里高利·布朗,他创作了一首名为《达尔文弥撒》的歌曲,以教堂圣乐为旋律,但歌词却是进化论的内容,科学和宗教在这首歌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狂热,听到这首歌后,丹·布朗产生了创作《本源》的灵感。
小说结尾,丹·布朗将密码设为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一句预言诗:“黑暗宗教就要离场,甜美科学即将为王。”他确乎要借兰登教授之口回答自己与神摔跤半个世纪的探寻,“其实布莱克是个很有精神追求的人,他认为宗教分两类:一种是打压创造性思维的黑暗而又教条的宗教,另一种是鼓励内省和创造力、充满光明而又坦荡的宗教……布莱克的最后一行诗,可以简单解释为:‘甜美的科学将会摒弃黑暗的宗教……这样进步的宗教就能蓬勃发展起来。”
丹·布朗的中文词汇还非常有限,目前只会说“《本源》”和“谢谢”。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时,面对“这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之问,他迟疑了片刻,并没正面作答。
但显然,在这个时代,丹·布朗游刃有余。
人物周刊:撰写《本源》的四年里,你进行了大量调研,前后采访了数十位科学家、未来学家、历史学家和宗教学者。不知你的问题都找到答案了吗?
:我想说,问题永远比答案有趣。我觉得比起答案,问题更能体现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比如,如果我遇见某个人,如果他第一个问题就问:你信仰上帝吗?这就告诉你,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问题比答案有趣,问题告诉你一些关于这人的事情,当我和很多科学家讨论时,他们会问宗教、物理学等各方面问题,所以我知道什么对他们而言很重要,我也能向他们学到很多。
人物周刊:那你信仰上帝吗?
根据丹·布朗同名作品改编的电影《达·芬奇密码》
丹·布朗:我是不可知论者。就是说,我没找到上帝存在的证据,但我知道得也不够多,不敢说没有上帝。我不想假定自己是无神论者,我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上帝,所以处于中间地带,并没有找到答案,这看上去是个很懒的选择,但同时也算是种谦逊的态度吧。
有时候人们将我和无神论者联系起来,我没看到有个上帝控制所有事态,但我也没有足够信息表态说世上没有上帝,我从没这么说过。
人物周刊:你生于基督教氛围浓厚的家庭,父母对你的影响是怎样的?
丹·布朗:我父母都从事教育行业,父亲是数学老师,母亲是音乐老师,她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所以我在一个科学和宗教混合的世界里长大。在家里,他们鼓励孩子们问问题。我从小就去教堂,在那里知道了亚当和夏娃,10岁之前我一直都相信上帝创造了世界,直到我去了一个科学博物馆,看到了达尔文的进化论,猴子是怎么慢慢进化成人的。我去找神父,然后问他,那个故事是真的吗?那个神父说,好孩子不会问这样的问题。那时我很生气。我说,我想知道答案!那以后我渐渐远离了宗教,开始靠近科学,学习物理。
但在科学路途上走了很长一段以后,我突然发现自己走回了原点。科学里的终极问题事关灵魂,现在我们有佛教哲学家和次原子粒子物理学家等等,在科学最深处,这种殊途同归开始浮现,这就是我为什么想写《本源》这本书,我想找到一个中间地带,你可以有理智科学的思想,同时不必牺牲你的信仰。
人物周刊:宗教和信仰应该是两个概念吧?
丹·布朗:当然!它们非常、非常不同!我不知道中文表达,但用英文时你会很清楚地知道两者的分别。宗教是一个结构,它是人类围绕信仰建造起来的东西,比如:这是规则,你要做这个做那个……如果你不做这个,那你就会有麻烦;如果你做了这个,你就没问题,这就是宗教。
信仰更关乎个人信念,是个人和周遭世界的关系,如果你与之产生了某种关联,那么你就有了信仰,但或许你也会有些疑问,关于对错、爱与被爱等等,这是一种灵性上的关联和追求,我和一些中国人讨论过佛教,你知道吗?在美国,佛教是一种哲学,它不是宗教。
人物周刊丹·布朗:说说你第一次接触东方哲学的经历?
:我读过很多关于佛教的书,但很少实践,我曾试过超觉静坐。我从小在大学校园里长大,那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我们有教堂礼拜,他们有超觉静坐,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东方哲学,当时我还只是一个七年级的孩子,但就在想,他们在干什么?或许,孩提时佛教思想就对我形成了冲击。
例如遭遇交通拥堵,你焦躁不安,这太烦了!但佛教观点让你换个角度看待,‘这是不是在提醒我不太耐心?这对我来说很有趣,因为不是西方的思考方法。
按照西式思维,你会想,真倒霉!太荒唐了!我想做这件事,但撞上了这块绊脚石,现在我不能做了。但东方哲学会引导你思考丹·布朗:这块绊脚石要教会我什么?这实在很有力量,所以我对此很感兴趣,而且我年轻时还读过盖瑞·祖卡夫(Gary Zukav)的《物理大师在跳舞丹·布朗:新物理学概况》(The Dancing Wu Li Masters丹·布朗:An Overview of the New Physics),书中讨论了量子力学和佛学之间的紧密联系,真的很有趣!
人物周刊:前两天你开玩笑说来了中国后可能会写一本《太极密码》,你怎么理解太极符号里的黑与白?
丹·布朗:我认为它代表着人类灵魂的两面。真实情况就是,我们有激情,也有惧怕;我们怀揣希望和梦想,但同时也要面对恐怖主义。我们有爱,也有恨。
人物周刊:就像你的作品取名《天使与魔鬼》?
丹·布朗:(大笑)天使与魔鬼!没错!谢谢你记得这本书,我最早写的几首歌里就有一首《天使与魔鬼》,讲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是复杂的,我们都有两面:黑暗和光明的部分,不只是说你内心有罪恶的一面,而且是说你有时刚强,有时软弱。
太極符号似乎就用一种美丽的方式说明了这点:瞧!你可以有黑暗和光明的两面,如果你没有黑暗面,那么光明也无处照耀,如果你没有罪恶面,那么爱也无处渗透。
这让我想起莱昂纳德·科恩的歌词:“世间万物皆有裂隙,因此光才可以透进。”
对!对!太棒了!我超爱科恩!
人物周刊:你之前提到随着科技迅猛发展,我们需要以更多伦理道德来装备自己,对此可否举例说明?
丹·布朗:当然,我认为挑战在于我们的科技飞速发展,但我们的伦理道德却发展得很缓慢,每一种新科技都会成为发明下一种新科技的工具,比如我们发明了电脑,它又成为研发基因工程的工具。正因如此,我们人类正面临前所未有的道德困境,比如无人驾驶的汽车特斯拉,如果一辆无人驾驶汽车撞到了行人,责任应该归咎于谁?是为这辆车编写程序的程序员吗?还是特斯拉公司?我们以前从未面临这样的问题,这个例子背后有成千上百个问题。
所以我们应当如何装备自己?我们应当学习剧变之下的伦理。以基因工程为例,它的目的是创造出“超级人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得起基因工程的造价。所以后果是,我们有这样的“超级人类”,就会有那样的“次级人类”,人类就会分裂成统治者和奴隶,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众多道德困境之一!又比如人口爆炸和过剩的问题,我写的《地狱》讲的就是人口过剩的恶果,瞧瞧我们都做了些什么?但从伦理上讲,我们真的就应当绝育吗?
人物周刊:你在《地狱》开篇中强调,“地狱中最黑暗的地方是为那些在道德危机时刻保持中立的人准备的。”
丹·布朗:如果你什么都没做,站在那里袖手旁观,你就是问题的一部分,这就是全世界目前正在发生的。
人物周刊:你对当下这个时代怎么看?它是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丹·布朗:变得更坏了吗?呃……(笑)对一部分人来说它变得更好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它变得更坏了。我们这个社会分化得非常厉害,一小部分人掌握金钱和诸多想法,他们在改变世界,在解决问题,又或者说在制造问题,这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但绝大多数人感到自己被剥夺了权利,被社会边缘化了,他们无力应对各种变化及其产生的影响。所以他们就说,好吧,我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算了,但这很危险。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恐怖主义?小说《本源》中,人工智能温斯顿查到一名前海军上校,因为妻儿在恐袭中丧命的悲痛,他后來被洗脑成了杀手。
丹·布朗:我相信恐怖主义这样的事情是人类社会出现问题后的一种症状,如果那些恐怖分子可以用平和的方式制造改变,他们大概也会去做,但问题是,他们也许试过所有方式,最后会想,除非我做出些动静特别大的事情,不然没人会听到我的声音,这是他们让自己被听到的唯一途径,这就是社会出现问题的一种症候。
老实说,原教旨主义者很危险,这种原教旨主义可以说到宗教、科学等各个方面,它就是把一件事推向极端,极端主义一定是危险的,即使事情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走向极端一定不好,但社会上这样的问题正在滋长,恐怖分子本身也是极端主义的受害者。
人物周刊:看上去危机无处不在。在美国,你最关注的社会问题是什么?
丹·布朗:我关注教育,我认为教育是解决大多数问题的途径。对话和理解很重要,如果你没受过教育,你很容易轻信一切。要是有人站出来喊,这就是真相,你就相信了,因为你没受过教育,你不知道如何提问和质疑。
如今的人们生活在“后真相时代”,本来真相如同重力,是我们所仰赖的,但在如今这样一个社交媒体时代,我们完全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这很不幸,也很危险。
所以,如果你问我目前最大的社会问题是什么,我认为是教育问题。
毕加索早知道怎么跑了,他要飞起来!
人物周刊:昨天我们聊到,写作时你喜欢在书桌上放一个沙漏,为什么不用钟表、手机,偏爱这么复古、独特的计时器?
丹·布朗:因为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时间在流逝,它几乎不断在提醒你,你就这么看着它,时间快速地溜走了……它提醒我赶紧工作,别再坐那里看着窗外发呆了。光阴似箭,对于时间,只能说,我们都无能为力。
人物周刊:你相信永生吗?
丹·布朗:呃……从天文学层面上来看,我相信有一天地球会被太阳吞噬,从这个角度看,我不相信永生。
从灵性层面上来看,我们从哪里来,又会去往何处?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我知道很多人相信轮回,但除非我们去到那里,不然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你看,就像我那本《数字城堡》的第一句:“据说人死的时候万事都明朗起来…… ”
人物周刊:你觉得你是悲观主义者还是乐观主义者?
丹·布朗:乐观主义者,绝对的!
我有个乐观的家庭,自己一生的运气也不赖。我妈妈过去就说,上帝会帮助那些自助的人。你知道上帝眷顾你,因为你也非常努力。很多作家都经历了寻找自己合适的创作领域的过程,可以说,生命的路标引领我成为作家,我人生中有一部分时间在做音乐家,反复尝试却失败了,作为小说家我也失败过,最初三本书卖得都不好,但我觉得,只有失败过,才能在成功时真正理解成功是什么,才能为之感恩,你会明白坚持的意义,知道不是什么都是靠运气的。
人物周刊:你的小说出版后,父母反应如何?
丹·布朗:我父母都很爱我的书。我父亲非常慈爱,对我非常支持。他同时也是个很诚实的人,如果我做了什么他不喜欢的事,他一定会对我说,但关于《本源》这本书,他对我说,丹,我觉得这是你写得最好的一本书。
我妈妈一年前去世了,她没能读到《本源》,但她知道我在写这书,一直很支持我。你知道,她曾经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但后来她渐渐不太去教会了,大概是在我写《达·芬奇密码》的时候,但不是因为那本书啦!(笑)
人物周刊:发生了什么事?
丹·布朗:我觉得她对教会的政治厌倦了,她的好闺蜜一直找不到工作,就因为教堂不肯接受女牧师,我妈妈说,这太荒唐了!然后她就逐渐远离了教会。
人物周刊:当你写完一本书,通常谁是你的第一位读者?你太太吗?
丹·布朗:通常是的。
人物周刊:她对《本源》这书怎么看?
丹·布朗:哦,她非常喜欢,她对现代艺术不太热衷,所以对书中艺术的部分兴趣一般,但对发生在西班牙的科技和道德问题相关章节都很喜欢。
人物周刊:书中不少故事发生在西班牙的著名历史建筑圣家堂中,你去了圣家堂几回?你对高迪的建筑如何评价?
丹·布朗:我去了好多次圣家堂,当我走进高迪的圣家堂,教堂里那些巨大的柱子让我感觉仿佛置身森林中,当你抬头看上面的天顶设计,那些结构有点像菌体,你好像在看显微镜下的东西,充满了生命力,我崇拜那些富有生机的结构,因为现在太多建筑流露出人造痕迹。
事实上,对于那些能真正创造出自己风格的艺术家我都非常尊敬,你可以制造一些质量很好的东西,但原创很难,要让别人觉得:“这是啥?但确实很新鲜!”我想,高迪做到了这点。
人物周刊:在《本源》中,你关注现代艺术,而非古代艺术,兰登教授非常崇拜毕加索,你本人也是毕加索的粉丝?
丹·布朗:哈哈,我欣赏毕加索作品的经历颇为曲折好玩。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看他的作品会说,看不太懂。作为一个年轻人,那时我什么都看,我看他的作品,只是觉得有点怪异,但觉得他一定没什么天赋。
后来我去看了《格尔尼卡》,心想,好吧,那像是一次剧烈的冲撞,然后我就继续瞧瞧,后来看到一批他的早期作品,我发现那手笔完美无瑕、技艺精湛,接着我突然意识到,天呐,这个人对于我们所说的“艺术”早已厌倦了,所以他要造出点全新的东西!这不是说他不会跑,所以只好爬,并非如此!他早就知道怎么跑了,但他决定要飞!所以对我而言这是学习的经历,我好像开窍了,有点明白什么叫艺术的进步了!
(感谢曹可凡先生、李康勤女士、邱小群女士协助联络专访;参考书目:《<达·芬奇密码>背后的男人:丹·布朗传》、《解密丹·布朗》、《<达·芬奇密码>之破译》、《解密丹·布朗<地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