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沁
直到故事写完,我还是没找到那位叫平措的乘客。起初,可能就是因为在一条豆腐块消息中扫了一眼这个名字,我才动念接下这个题。事故过去了15个小时,成都媒体已经采访到川航机长,我的好奇多少有些古怪和一厢情愿:藏族朋友的生死观会不会不一样?
当然,还有形状不一的爱情。试想白流苏(张爱玲《倾城之恋》女主人公)要是在这架飞机上,她势必会说:川航的事故成全了她。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块空客原装风挡玻璃爆裂了。
川航3U8633上有没有这样的故事,我不知道。119名乘客,带着各自的人生遭际,汇聚在时空的一点,又各自离散。被记录下来的故事,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绝处逢生,天然的戏剧性摆在这里,却更像一个诱饵和圈套。特稿记者面临的难题是:你要怎么写,才能既不浪费也不至于滥用事件的戏剧性?人物表现过于平白,千人一面,流于表象;过于强烈,又会显得矫饰和刻意。
短短几天采访,我最后交出的故事,未见得超越这一困境。但我仍然觉得,能碰到一个“白流苏”式的采访对象,已是记者的幸运,她懂得编织自己的戏剧。对于我遇到的陈家姐妹而言,航空事故是诡秘梦境的延伸和印证,而解梦又恰恰是中国民间文化生动的载体。
几乎每天都有媒体发布文章,将机上短暂的35分钟,变着花样一遍遍描摹。我所做的努力,无非是把时空拓展得相对更宽一些,呈现多一点复杂性。虽然事故仍然占据叙述框架的中心,我更希望把它作为背景,让不同人在灾难面前的个性、思维,乃至他们各自的生活背景自然浮现,融汇在事故处理、乘客安置的进程和舆情变化中。
因为动作迟缓,因为蹲守医院,我有机会见到更多的生活现场,而它回报给你真实的戏剧性,远非浪漫主义想象所能涵盖。
从机场转到医院的二十多位乘客里,半数是从四川隆昌赴西藏阿里的建筑男工,身体还在其次,更重要的目的是与川航谈判索赔。误工半年,心事重重,几个老乡在病房抽烟喝酒,保安和外人都成了“假想敵”,口角逐渐升级为肢体冲突;最终秘密协议的结果是赔偿六千元。报道出街后,这一点被其他乘客抓住,引发了“不公平”的争议。
我花了一天时间跟他们回老家,想看看他们会做什么,哪怕是些家常琐细。其中唯一一对夫妇吸引了我的注意。最初妻子不语,我都在和丈夫聊。可他回到家没呆多久就走了,后来问他才知是去坟头祭拜父母和列祖列宗。
整个下午,我听着三十多岁的农村女人自述她的前半生,她失去的学业机会,三段不幸的婚姻,打工的艰辛和节俭,空洞破败一如身处的这栋房子:施工标签还赖在墙上没撕,天花板露出没糊好的水泥,二楼客厅空空如也,自带扩音和回声。它与20万欠债划上等号,都是前夫的过错,一个仍在吞噬着她的黑洞。外面看着却还光鲜。
谈话间,又有媒体打她丈夫电话,她代接起来,语气平常地复述了一番飞机上的历险经过。她自然没说在医院检查中偶然发现的腹部肿块,没几个人知道,医生让她回老家查。我至今不忍致电去问,最终结果是良性还是恶性。在我面前,她表现得看淡生死,村子里好多人都是得癌症走的,包括现任丈夫的父母。
傍晚,她送我到村口公路上,帮我叫摩的。每次出远门,他们都先坐摩的到镇上的汽车站。摩的驾驶位上总是顶一把彩虹伞。我想起她说,很小的时候,祖坟被掏了个洞,她在里面看到一片彩虹,钻进去差点送了命。
开出老远,司机跟我说起闲话,这个女人爱打牌,招老公入赘都是为了帮她还债。我不置可否。摩的在乡道上疾驰,风吹得脑壳生疼。一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劫后,余生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