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园瑞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王朝更迭不仅会对政治、经济造成影响,而且也会对文化、艺术造成影响。自唐代以来,弦乐器在燕乐体系中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南宋时期管乐器兴盛起来,弦乐器逐渐失去了在燕乐体系中的主导地位,乐器地位的变化与当时音乐风格、娱乐形式的变化有着一定的关系。
南宋王朝用重金换来了半个世纪的安宁,社会稳定有利于音乐活动的开展。南宋初期,工商业获得空前发展,人口趋于集中,人们的娱乐需求比较旺盛。此时,弦乐器已经很难适应人们的娱乐需求了,管乐器的地位迅速上升。
据 《事林广记》记载,北宋时期出现了新的管乐器——叉手笛,南宋时期又出现了管笛、羌笛、夏笛、小孤笛、鹧鸪、扈圣、七星、横箫、竖箫、箫管、倍四、银字中管、中管倍五等管乐器[1]415。 《事林广记》是记录宋人日常生活的重要资料,可见,南宋时期管乐器在民间已经普遍使用了。文献中关于宋代民间器乐活动的记载并不多,而关于宫廷教坊乐部的记载却比较详细。宋代宫廷燕乐中最为盛大的合奏形式是教坊大乐,从北宋到南宋,在教坊大乐中所用的乐器如表1所示[2]。
表1 北宋与南宋教坊大乐中所用乐器的比较
北宋宫廷教坊规模较大,在教坊乐队中弦乐器较多,有琵琶50面、箜篌2座,管乐器数量不详。到了南宋时期,教坊乐队规模变小,此时,教坊乐队中的器乐演奏人员仍有490名之多。根据文献记载,当时演奏琵琶者有8人,演奏拍板者有7人,演奏杖鼓者有35人。文献中虽未记载管乐器演奏者的确切人数,然而我们可以想见,要保持各个乐部的协调,在南宋时期,管乐队的人数与北宋相比应当是有所增加的[1]419。
在南宋时期,民间器乐活动在都市中相当普遍,在勾栏瓦舍或者风景区等热闹场所经常有器乐表演。出于在节日或婚庆时烘托欢愉气氛的需要,像“清音社”“遏云社”这样专门演奏乐器的艺术团体出现了。《都城纪胜》评论道:“清乐社——此社风流最胜。”[3]这些艺术团体多采用细乐、清乐、鼓板这样的器乐合奏或独奏形式。《都城纪胜》曰:“大凡动细乐,比之大乐,则不用大鼓、杖鼓、羯鼓、头管、琵琶等,每以箫、笙、筚篥、嵇琴、方响,其音韵清且美也……若论动清音,比马后乐加方响、笙与龙笛,用小提鼓,其声音亦清细轻雅,殊可人听。 ”[4]都城纪胜177马后乐是在马上演奏的一种鼓吹乐,演奏者跟随在御驾之后,演奏时所用的乐器主要有拍板、筚篥、笛、提鼓[4]武林旧事73。 由此可见,当时的细乐和清乐中多用管乐器。鼓板这种音乐合奏形式主要使用拍板、鼓和笛,这说明当时在演奏鼓乐器时也会加入管乐器。到了北宋后期,诸宫调出现了。《碧鸡漫志》曰:“熙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泽州孔三传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5]诸宫调一度在汴梁街市流传,这种艺术形式最初也只是以笛鼓伴奏,到了南宋后期,才加入琵琶、筝这样的弹拨乐器来伴奏。唱赚这种歌唱形式在北宋时期已经流行了,其伴奏乐器以鼓、笛为主,起初只是清唱,唱时用板打着拍子。到了南宋初期,民间艺人借鉴鼓板这种音乐合奏形式对唱赚的伴奏方式进行了改革,“遏云社”就是南宋时期一个创作和表演唱赚的著名器乐团体。唱赚这种歌唱形式的出现,推动了南宋末期说话艺术的发展。可以说,管乐器的普及在推动娱乐形式多样化方面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在北宋时期,弦乐器和管乐器是同时存在的。到了北宋后期,管乐器的地位逐渐提高。到了南宋时期,管乐器的使用开始多于弦乐器。宋代乐器转型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以下从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相对于文学、绘画等艺术形式,音乐的创作更为复杂。从汉代开始,宫廷音乐活动便大致分为雅乐、燕乐和鼓吹乐三种类型。其中,雅乐是一种仪式音乐,多用于祭祀等场合,曲律严肃温和,对演奏的乐器有着一定要求。雅乐由于具有高雅性和严肃性,在演奏时不能过多地使用在民间流行的弦乐器。燕乐的抒情性比较强,人们在演奏燕乐时主要使用琵琶这类弦乐器。鼓吹乐主要以打击乐器、吹奏乐器来演奏,最初常用鼓、角、箫(排箫)、笳等乐器。鼓吹乐产生于民间,统治者把它与朝廷的军队联系起来,用以宣扬帝王和帝国的威严。统治者还把燕乐与帝王和贵族的生活联系起来,用以粉饰太平。在历史上,统治者改造音乐往往是出于维护自身统治的需要,音乐本身的特性则不被统治者所关注。
北宋有两位皇帝以自制燕乐曲调闻名,一位是宋太宗,另一位是宋仁宗。据《宋史》记载,宋太宗曾创作九弦琴曲5首、五弦阮曲4首,改编的弦乐曲多达300首,宋仁宗则经常把自己创作的乐曲交给教坊演奏。北宋时期有如此喜爱弦乐器的帝王,无怪乎弦乐器能够占据主导地位。在宋仁宗朝,管乐器已有突起之势,但依然无法超越弦乐器的地位。宋徽宗在位时,乐官陈旸作《乐书》称,筚篥“一名悲篥,一名笳管……以竹为管,以芦为首,状类胡笳而九窍,后世乐家者流,以其旋宫转器以应律管,因谱其音为重器之首,至今鼓吹教坊用之”[6]。管乐器地位的变化由此可见一斑。《乐书》云:“今教坊所用,上七空,后二空,以五凡工尺上一四六勾合十声谱其声。”这足以证明当时的字谱就是管类乐器的字谱,同时也是宋词的乐谱。宋徽宗在位时,曾下诏新制一批乐器并在全国推广,这些乐器主要是笙、埙、篪这样的吹奏乐器[1]471。
据《宋史》记载,北宋政和年间皇帝仪仗中演奏鼓吹乐所用管乐器(包括笛、筚篥、叉手笛、箫等)在乐器总数中所占的比重达到了60%以上。宋代的宫廷音乐机构多种多样,其中,教坊是宋代宫廷中最为重要的燕乐机构。在设立之初,教坊内部主要分为四部,分别是大曲部、法曲部、龟兹部、鼓笛部[7]3347。前两部在演奏时主要使用琵琶、箜篌这样的弦乐器。北宋后期,取消了按照四部给教坊分类的办法,当时根据乐工所擅长乐器的种类将教坊分为十三部。《都城纪胜》曰:“散乐传学教坊十三部,唯以杂剧为正色。旧教坊有筚篥部、大鼓部、拍板部。色有歌板色、琵琶色、筝色、方响色、笙色、龙笛色、头管色、舞旋色、杂剧色、参军等色。”[4]都城纪胜176教坊在我国存在了190年,随着北宋政权的灭亡而走向衰落。《宋史》曰:“靖康二年,金人取汴。凡大乐轩架、乐舞图、舜文二琴、教坊乐器、乐书、乐章、明堂布政闰月体式、景阳钟并虚、九鼎皆亡矣。 ”[8]3027南宋时期,朝廷曾经尝试恢复教坊,但又不得不两度废止教坊。“高宗建炎初,省教坊”。“绍兴十四年复置”。“绍兴三十一年有诏,教坊即日蠲罢,各令自便”[7]3037。 由此可知,南宋教坊设置不规范阻碍了燕乐的发展。宋代的钧容直是从禁军中选拔人员组建的仪仗乐队。太平兴国三年(978年),朝廷从军队中选拔了一批擅长演奏乐器的士兵组建这个机构。后来,每逢皇帝出巡或重大庆典,钧容直就会在皇宫、太庙及其他公共场所奏乐助兴。钧容直在绍兴三十年(1160年)被解散,后来部分人员被朝廷召回,在教坊中参加临时演出。这些人员包括:杂剧色2人,拍板色1人,筚篥色2人,笛色3人,笙色1人,筝色 1 人,方响色 1 人,杖鼓色 2 人[4]武林旧事63。 从这份演奏人员的名单可以看出,在钧容直中管乐器的使用相对较多。东西班乐也是随皇帝出行的乐队,他们使用的乐器是银字筚篥、小笛、小笙这样的管乐器。
北宋政权灭亡后,宫廷乐工或被俘虏入金,或隐于民间。这些人尝试用民间的乐器来演奏曲子,促进了宫廷音乐与民间音乐的融合。《宋史》曰:“乾道后,北使每岁两至,亦用乐,但呼市人使之,不置教坊,止令修内司先两旬教习。”[7]3359由此可见,南宋时已无教坊,但当金国使者到来的时候,朝廷便会从民间临时召集一班乐工来演奏。南宋初期,杭州开设了瓦舍,开设瓦舍的目的是满足军队中士兵的娱乐需求。《梦粱录》曰:“杭州,绍兴间驻跸于此。殿岩杨和王因军士多西北人,是以城内外创立瓦舍,招集妓乐,以为军卒暇日娱戏之地。”[9]
理学在宋代思想界占据主导地位,宋代的复古主义音乐思想与理学存在一定的关联。自北宋开始,复古主义音乐思想便一直影响着宫廷的雅乐活动和音乐政策。雅乐主要用于祭祀,它通常会将天地神话与王朝的统治联系在一起,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倡导复古主义的目的是用雅乐来维护其统治。据《律吕正义》记载,演奏雅乐的乐器主要有钟、磬、鼓、排箫、箫、笙、篪、古琴、瑟、埙等。雅乐大多以管乐器来演奏,这是因为管乐器奏出的是清越高雅之音,音色柔和浑厚,给人一种悠远、苍凉的感觉,非常适合宣扬国威。与管乐器不同,弦乐器音色清脆明亮,音调短促愉快,带给人们另外一种审美体验。
北宋的一些音乐家主张维护雅乐的主导地位。周敦颐提出“淡和”音乐观,他说:“乐声淡而不伤,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忠,莫不淡且和焉。淡则欲心平,和则躁心释。”[7]3056这里的淡和之乐,就是中正平和之乐。陈旸在 《乐书》中也强调要继承雅乐。景祐二年(1035年),朝廷对一批雅乐进行了改造,制作了七套雅乐乐器,这些乐器以古琴和笙管为主。到了南宋时期,复兴雅正传统的呼声异常高涨,这缘于南宋王朝的文化不自信。朱熹提出“中和”音乐观,这也是复古主义的体现。《尚书·尧典》云:“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这就是说,理想的音乐应该能够使人“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八音克谐,说的就是各种乐器的配合要得当,哪种乐器都不能太过突出。朱熹认为,音乐的“中和”不能仅仅被理解为各种乐器、乐律的和谐,音乐的“中和”还意味着礼乐之和谐,意味着天、地、人之和谐。朱熹的音乐思想在当时有着很大的影响。他所追求的冲和之美,看似平淡无奇,但却蕴含着悠远的韵致。这种“尚韵”的音乐思想追求的是深远悠扬、余味无穷的演奏效果,与弦乐器相比,管乐器更容易制造出这种效果。
管乐器的兴起也与一些神秘主义观点的流行有关。例如,刘昺一派拿阴阳五行、二十四气等神秘因素做文章,渲染那些雅乐乐器的奇妙之处。《宋史》曰:“其说以谓:列其管为箫,聚其管为笙。凤凰于飞,箫则象之;凤凰戾止,笙则象之。 ”[8]3010刘昺一派将笙、箫这样的管乐器和“凤凰”这种代表着天、帝王的吉祥物联系在一起,宣扬帝王的神威,由此吸引帝王关注雅乐。这些神秘主义观点虽然不具有科学性,但在当时确实促进了管乐器的发展。
管乐器特别适合为南方少数民族舞蹈伴奏。早在北宋初年,四川一带就出现了诸如凤笙等新型管乐器。《乐书》曰:“今太常笙浊声十二,中声十二,清声十二,俗呼为凤笙。”[7]3359凤笙是一种装有三十六簧的管乐器,有十二个低音、十二个中音和十二个低音。凤笙由蜀后主孟昶进献给赵匡胤,其时在公元960年到965年之间。然而,当时弦乐器盛行,这种新型管乐器并没有能够引起北宋王朝的重视。对于宋王朝来说,处理好与南方少数民族的关系对保障边境安宁、防止外敌入侵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因此,宋朝统治者对少数民族采取既严密防范又怀柔绥靖的态度。宋孝宗在乾道四年(1168年)二月的诏书中说:“湖南北、四川、二广州军应有溪峒处,务先恩信绥怀,毋弛防闲,毋袭科扰,毋贪功而启衅。委各路帅臣、监司常加觉察。”[10]至道元年(995年)九月三日,西南藩王龙汉遣使进奉,宋太宗召见使者并让其表演本国歌舞。当时表演者一人吹瓢笙,数十人联袂起舞,并以足顿地打起拍子。翻译者称其曲为水曲[11]。瓢笙是西南少数民族使用的一种簧管乐器,笙斗用瓠瓢做成,为水曲舞蹈伴奏。淳熙五年(1178年),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说,卢沙、葫芦笙和竹笛这几种管乐器在瑶族群众中十分流行。他还描写了广西地区笛子的使用情况:“广西诸郡人多能合乐,城郭、村落、祭祀、婚嫁、丧葬,无一不用乐。虽耕田亦必口乐相之,盖日闻笛鼓声也。”[12]149南宋时期,管乐器在南方少数民族群众中使用得非常普遍,这对当时建都临安的南宋王朝产生了影响。
南宋时期,苏州、杭州、成都这几个繁华大都市和明州(宁波)、泉州、广州这几个贸易海港给朝廷带来了大量的商税收入[12]148,所以,南宋朝廷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发展文化和艺术。从整体上看,南宋时期动荡不安,不过其间也有几个相对安稳的时期,政局的稳定为文化和艺术的发展创造了条件。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符离一役之后,南宋无力收复失地,北方的金朝也无力南侵,之后几十年时间都是难得的“太平盛世”。不过,由于偏安江南,南宋从朝廷到民间都弥漫着一种颓丧的情绪,人们更倾向于用管乐器表达深沉哀婉的亡国之痛。
弦乐器的衰落就是燕乐精神的衰落,因为燕乐精神主要寄托在琵琶这类弦乐器上。自隋唐以来,琵琶等弦乐器独领风骚。管乐器在地位上超过弦乐器是在南渡以后。近人姚华指出:“五代北宋歌者皆用弦索,以琵琶色为主器。南宋则多用新腔,以管色为主器。”[13]297到了南宋后期,琵琶演奏不再是宫廷主流娱乐方式,不过,弦乐器依然在民间有着一定的影响,它的发展推动了诸宫调发展,后来又推动了元曲的产生。笔者认为,南宋时期弦乐器的衰落只是暂时的,管乐器的兴盛是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世易时移,周乐难复,宫廷雅乐也避免不了极盛而衰的命运。不过,高雅的管乐器终究无法完全取代弦乐器。弦乐器自身的特点决定了它具有大众性、愉悦性,因而在民间颇受青睐。服部龙太郎在《西洋音乐研究十四讲》中就指出:“管乐器与打搏乐器在各种乐器中,只能限于一人演奏,而弦乐器则可数人演奏。”[12]309文学史的发展也证明弦乐器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南戏、诸宫调以及元曲都是在弦乐器的伴奏下走向成熟的。
[1] 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中册[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
[2]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163.
[3] 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册[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373.
[4] 孟元老,耐得翁,西湖老人,等.东京梦华录 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 梦粱录 武林旧事[M].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
[5]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 1 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84.
[6] 王光祈.中国音乐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08.
[7] 脱脱,帖睦尔达世,贺惟一,等.宋史: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 脱脱,帖睦尔达世,贺惟一,等.宋史:九[M].北京:中华书局,1977.
[9] 吴自牧.梦粱录[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166.
[10] 脱脱,帖睦尔达世,贺惟一,等.宋史: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7:14191.
[11]龙晓燕,陈斌.中国西南民族关系史纲要[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228.
[12] 周去非.岭外代答(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13] 刘尧民.词与音乐[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