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湖南 易文芳
南宋的诗酒繁华,终究抵挡不住蒙古人的弓箭铁蹄。当陆秀夫背着八岁的小皇帝跳海而亡的时候,这个朝代正式宣告结束。
历史书上淡淡的一笔,却是无数人沉重的漂泊。正如蒋捷。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先世为宜兴巨族,长于词,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南宋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因为《一剪梅·舟过吴江》中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而被人称为“樱桃进士”。
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那个年轻的男人,坐船经过吴江时,看着窗外一帧帧的画面,心里就痒痒地,开始想家,想家里那个也许是新婚不久的妻子,想与她一起在轻轻袅袅的馨香中,并坐吹笙。那时,南宋还没有亡,他还有甜蜜的家,还有温柔的妻。谁也不会想到来日的大难。
蒋捷是南宋最后的进士。头一年中了进士,刚向家里报了喜,第二年,蒙古兵就杀来了。在战火纷飞中,这个饱读诗书却手难缚鸡、满腹才情却身无分文的新科进士,就这么匆匆忙忙地开始逃命了。
往哪里逃?当然是归家。忘不了家,忘不了家人的吴侬软语,忘不了深闺中妻子笑得晕红的脸,还有家里那盏温暖安宁的灯。
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可是,一片荒凉惨淡中,家在何处?羡慕啊,杨柳枝间,尚且有寒鸦的家。而他东奔西走,只有影相伴。望断天涯,不知乡关何处。山色依旧,却不知浮云苍狗,世事变化。摘一叶枯荷,包一团冷饭,明日仍要往家的方向走。喝一杯村酒壮行色,却发现空空的行囊里,只有笔墨。想要为农人写写《牛经》,换点酒食之需,老翁却摇手拒绝。
一手好字,满腹诗书,在动荡的年代里,远不及驾牛耕田来得实在。正如文雅的诗词唱和抵挡不住野蛮的刀剑杀戮。南宋亡了。
仗,不打了。但,亲人离散,骨肉分离,曾经的家,再也找不回了。时间慢慢地流淌,蒋捷仍然四处流浪,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仕,他拒绝了元朝的征召,宁愿当一个江湖术士,靠算命占卜为生。
他在想什么?
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荆溪在宜兴,宜兴是蒋捷的老家。这里,曾经消磨掉多少他悠游自在的少年时光啊。现在,他又来了,物非,人亦非,不想留,却不得不留,大雪纷飞,前路难行。在江边的一叶孤舟里,独自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纷纭往事,愁恨难消。谁似我?我似谁?唯有雪地里的梅花高洁傲岸。
风雪之夜,面对消失的家园,也许,他会想起祖祖辈辈的蒋家人对这片土地的挚爱吧。先祖蒋兴祖,金兵来犯时,坚决不跑,他说:“世受国恩,当死于是。”力抗金兵,城破殉国。同辈蒋禹玉,曾召集家乡子弟,起兵抗元;岳飞蒙冤入狱,蒋氏一族多方援救,因而获罪……爱这片土地,便甘愿为守护它的宁静与平和而抛洒热血。
轮到蒋捷了。这个恋家的男人,也深深地爱恋着他永不再来的故乡与故国。他没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气魄,也没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略;他没有舍身为国的决绝,也没有举兵抗击的勇毅。他只是一个饱读诗书、深明大义的普通人,性情平淡。他无法做到兼济天下,那就努力独善其身吧。就像那株梅花,凌寒而放,卓尔不群,傲岸不屈,以一种不合作的态度,捍卫自己的尊严与气节。
有些人可以用生命成就忠烈,在史册里熠熠生辉,而有些人只能将故国之思、山河之恸深埋在心里,拒绝高官厚禄的诱惑,不向新朝摇尾乞怜,用隐没成就人格的独立与完整,在尘世中默默地走完一生,遗忘于历史。
独善其身,这,是性情平淡者的决绝与反抗。他与刚烈者的兼济天下一样,汇成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