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翠华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极其沉默寡言的女子,真的一棍子也打不出一句话来。她凡事逆来顺受,即使心里委屈,也只会默默地淌眼泪,看着她瘦小的身影,令人心生怜悯。祖母曾经开导她:“你有什么想法得要讲出来,不要老是闷在心里,那会闷出病来的。”这些规劝虽然没有即时生效,但随着时日的过去,渐渐发生了作用,特别是父亲中风之后不能言语,她的话就更多,几十年风雨同路,还有什么是她猜不透的?看口型就明白父亲的意思,他说不出来的她都帮他说了。父亲视力欠佳,懒得看报纸看电视,无聊就睡觉,为了让他感到生活还有点乐趣,母亲想尽办法逗他,给他读报,向他讲解电视剧集的情节,复述所有电话对白及左邻右里的谈话内容。虽然是自言自语,慢慢就锻炼了口才,日子变成讲出来的,头脑亦不知不觉地灵活了,以前没想到的问题后来都想出来了。如今独居,这个习惯仍改不掉。
眼前的生活太平淡,她回看过去,真像个多姿多彩的大衣橱,柜门一打开,场面就极其壮观。从前太忙碌,东西是乱塞进去的,如今细心检视,才发现这许多零零碎碎的物件纠缠不清,她得要逐一拿出来折叠扫平,清洗晾晒,然后归到一处。处理手法没有先后次序,二十四小时之前存入的档案跟二十四年前是差不多的。因此,母亲提到一个几十年前的街坊,语气就像刚在楼下大堂碰上她。那柜子里的间隔也不是均等的,青壮年时期的储存量最多最丰富,即使已经占用柜内的最大空间,她仍得不停地重整快要掉下来的物件,甚至把它们建立一个新的秩序,放到目前没有什么存货的位置。
母亲最常提及的是我们以前的旧居,当时,她年轻力壮,筲箕湾东大街辉煌鼎盛,街坊们神圆气足,街上的风雨阳光也分外显得色彩鲜明。她有一半子女在这里出生,她在此度过人生中最动荡不安的时期,路上是她重叠又重叠的足迹,所有印记都是回忆中的浓墨重彩,后来的居所都难以比拟。她没想到的是,这条街原来就有点与别不同,它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它独特的风景,居民在别的地方难以得到同样的经验。
这有可能是港岛东区的第一条街,位于东行路线尽头的尽头,1860年左右渐成规模,开始有各行各业。未有电车之前,这里固然与世隔绝,即使后来有了电车,人们在总站下车之后也不会走进去,除非是街上的居民,因为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偶然有货车驶过,卸货之后必须开到阿公岩再转回来,循原路离去。然而这条街十分兴旺,有成百号的商铺,鱼类统营市场亦建于此。事实上,它的对外交通一直以水路为主,向整个海域的渔民开放,是他们的物资补给站和渔获物的倾销点。街上全是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从一开始就如此,没有游客,没有什么殖民地色彩,居民也不大理会外面的事情。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整条街仍是人字瓦顶的两层石屋,楼下是店铺,楼上是店家的居所,保留着香港开埠时期的形态。如果一切能维持到今天,拍那个年代的电影是不用搭布景的,到这里取景就成了。街上的天后庙始建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在同治十一年重修,是唯一保存下来的建筑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已经相当现代化,社会上有很多活动,有两家大学,中西思潮在此相汇,一切都在变,但这条街上的人仍过着清末民初的日子。随便捉住一个人,譬如我祖母,问她港督是谁,她也是糊里糊涂的。1967年香港動乱,这条街没有什么感觉,是看了报纸才知道外面竟然这么可怕。但这里逢年过节张灯结彩菩萨出巡的盛大声势,人们对生活所投注的热情,外面的人也难以想象。这让我想起鸦片战争的英方翻译官费伦(Samuel T. Fearon,1819-1854),凭着卓越的翻译能力,战后他获委任为首任“香港总登记官”。因为居民看不懂英方的文件,搞不清楚时局的变迁,费伦就站在一艘战舰上在香港水域巡回,以广东话宣读条文。当时这里已聚居不少人口,东大街更是一个密集点,恐怕人们对条文都是半懂不懂的,听完,继续忙自己的事,日子照旧过,该拜神就拜神,该过节就过节。那年代,大家都没有身份证,也不需要登记,他们世代相识,谁是谁的儿孙,谁是谁的爷爷嫲嫲,居民比登记官更清楚,这种心态一直维持到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因为兴建地下铁路,整个街区清拆重建,一切就随着砖瓦的四散而消失。这之后,原本曲折的街道被填高拉直,跟别的道路驳通了,也跟别的道路一样,接上高速公路,是无限复杂的网络中的一小段。街变得很短,全是高楼大厦,街上有大家熟悉的超级市场和连锁店,还有现代化的多层停车场,街名虽然跟以前一样,但它完完全全是另一条街了。
母亲说:“你可知道,我们那条街,如今已经变成一条食街,街上全是各种风味的食店,人来人往的,不过这些人我没有一个认得,老街坊都不知道哪里去了。那一档鱼蛋粉,我真不明白,在天后庙旁边摆了几十年,忽然间就变成了名店,墙上贴满了记者的报道,店面扩充了还是要排队等位,好长的人龙!连什么高官和名人都开着大房车来帮衬。为什么他们非要等到今天才知道这档鱼蛋粉的好处呢?”
我答不上来。或许,店家改变了经营的手法,到处卖广告。或许,以前没有地铁,这条街又是走不通的,不容易被路过的人发现。母亲望着我,我唯有似是而非地答:“嗯……可能……可能以前的高官是英国人,他们不喜欢吃鱼蛋粉……”
“结果,这店的隔离左右都开了名字差不多的鱼蛋粉店,排队的人以为是分店,看见有空位就进去,于是他们又闹着哪一家才是正宗的。家家都说自己是正宗。其实,它本来在鱼类统营市场和鲤鱼门码头对面,因为货源充足,人流密集,就有这么一档生意。那时鲤鱼门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不像我们这条街,热闹多了,人们从这里上岸,不是为了办事情,就是来找吃的用的,哪会留心这档鱼蛋粉!街上和电车总站一带都有酒家,小吃店也不错的,那些粉粿、糯米卷、萝卜糕、咸肉粽和菜干粥,如今那些大酒楼的点心都比不上。还有广记和广胜隆的烧味,如果他们能经营到今天,大概来吃东西的人要排到街尾了,为什么那时候这条街又不变成食街呢?”
这个我是有点印象的,特别是广记和广胜隆,因为就在我们药店的对面,成天的肉香四溢,即使晚上关了门,仍像个余韵无穷的女子,所到之处全是她的气息。那时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做同样的生意?因为药店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好吃的。这两家店虽然是竞争对手但并排在一起,处于转角位的广胜隆较气派,旁边的广记借了他的势,彼此的烧鹅烧鸭在灯光下红亮红亮的争嫣斗丽,架上的油鸡像滋润的黄玉,烧猪是一块块火钻镶造的盾牌。师傅们手起刀落地切肉斩骨,一群妇女围在那里指指点点。人们被香气和闹哄哄的流光肆彩吸引,越聚越多,显得热闹非凡。后来这里变成一家银行,苍白的外墙,每次走过我就想起口袋里没有零钱,目光只顾着搜索它的提款机。我明白,建设地铁和填海工程让整个街区的结构改变了,原来的中心变成边沿地带,渐渐清冷下来,是没有什么生意好做才变成食街的,难得的是本来毫不起眼的鱼蛋粉成了引子,像火种那样把活气传下来,重燃了这条街的生命力。
“你不是说后来有空置的铺位吗?为什么广记和广胜隆不重振旗鼓?要是他们能经营下去,如今不是更精彩?”我说。
“哪有这么容易!铺位卖的时候是旧楼的价钱,重建后再买就是天价。租吧,年年加租,谁敢把手上那点钱再押下去投资!小摊小档根本没有资本,即使大铺如广记和广胜隆,也不敢轻举妄动。广记早就死了,是他女儿二姑跟一个侄仔在维持局面,卖店刚好分家。广胜隆年纪也大了,传统烧腊是很辛苦的行业,他那养子又不争气,喜欢赌钱,广胜隆买了一个铺位给他,结果输掉了。他二房生的那个男孩才几岁,其他的全是女儿,谁帮他?如果没有地产商收购,说不定他也做到儿子能接手的一天,是时间上对不上了。他还有个残障的妹妹,跛的,叫跛蓓,长得不好看,一直嫁不掉。也不知道是广胜隆还是她,看中我们店里一个小伙计,叫伍仔,你们叫他伍叔的。广胜隆愿意出一大笔嫁妆,他还是不要娶她。后来伍仔离开了药店,大家再没有听到为跛蓓提亲的事。她一直在店里帮忙,执头执尾的直到卖铺那一天,广胜隆也肯定会养她一辈子的。之后,她在附近买了一个单位自住,生活应该是挺安稳的,但没事做,在街上游游荡荡,后来得了老人痴呆症。有天我见她木无表情地坐在路边,似乎认不得人,晚境似乎挺凄凉的。”
我记得,小伙计是个年轻人,头发梳得油光闪亮的,模样有点像粤语片中的林家声,时常逗我們玩,讲鬼故事,吓得我们哇哇直叫才住口。或许,跛蓓在店里进进出出,是为了看见他;他跟我们胡闹,是为了避开她。说不定她一生就只喜欢这个男子,可惜店还未拆情已随风散了。
“说是食街,但我走来走去,也不知道买些什么。点心不对口味,没道理我也排队买鱼蛋粉吧?以前我就不常吃鱼蛋粉,这么多好吃的哪轮到它呢!这些店就没有一家像刘明记,咸点甜点都有。他那些皮蛋酥、合桃酥已没有多少人做了,更别提月饼,如今的月饼来来去去就只得那几家名店,好多创新的名堂,我都不懂。虽然我不大爱吃月饼,但我看见刘明记每年中秋节竖起的花牌就高兴,灯光灿灿的,照亮了半条街,五颜六色的饼盒堆起来,花灯似的,领月饼的人涌进涌出,多喜气洋洋!那时流行做月饼会,每个月付点钱,到了中秋节就可以拿一份月饼,单黄双黄五仁火腿净莲蓉,各种味道齐全,单盒买是很贵的。我也有做,为了送礼,那时候人家送礼也得回礼,礼尚往来嘛!刘明记也不容易,几兄弟一起经营饼店,那年代,每家都有五六个小孩,几家合起来就十多二十个了,一屋都是人,每顿饭都得开几桌,幸好他们是卖饼的,至少油盐糖是不缺的。小孩窜进窜出,人太多顾不上,谁吃了谁没吃也没有人知道,就这样拉拉扯扯的长大了。你记得吗?有一个小孩还是你同学,她一直瘦瘦小小的,不知道是否老没吃上饭的那一个,有天我在街上碰到她的母亲,聊起来,就约个时间大家都把女儿带出来喝早茶,让你们见见面。”
我当然记得!奇怪的是,几十年之后,我的小学同学还是梳着那个发型,看起来还是那个神情,以致我极其迷惑,不知道时间究竟有没有过去。她坐在我旁边,是这样的亲切,这样的熟悉,让我错觉喝完早茶之后要跟她一起回学校上课。
“可是,一条街怎能只卖食物?虽然人人都喜欢吃,除了吃,还有其他的需要呀。以前街上什么行业都有,像培记,从针线文具化妆品,到裁剪纸样小刀小钳,床单被套花边丝带,只要讲得出来的东西,几乎都有,方便不少街坊,如今我的衣服掉了钮扣,真的不知道去哪里配呢!你说,有什么道理,经营了几代人的金铺,都敌不过卖咖喱饭的?老金铺曾经多么兴旺!哪家人没有小孩满月年轻人嫁娶老人家做寿?谁不要弄点金器?还有渔民吃了我们的药,病好了特别去金铺打一对金牙签答谢呢!拆楼之后太子爷一搬再搬,最后搬到西湾河,我每次经过都会跟他聊几句,我有一对耳环还特别拿去给他镶的,从跟他父亲打交道到看着他接管生意,再看着他关门,那心情真的讲不出来。不是到处都有金铺吗?不是游客都来买金吗?为何他就做不下去?再说药店,街上本来有三家中药店,一家生草药,街坊生病,三更半夜拍门,都有人应门卖药的。如今一家都没有,有事,要捱到第二天看医生,或自行去急诊室。要说人们都不看中医了,电视上又有这么多节目介绍中医养生的好处,那时没有人介绍反而到处都有药店。其实拆迁之后,我也劝过你父亲回去再开一间小药店,做惯做熟,跟行家赊货也容易,可是他不听我的。米铺杂货铺也不见了,油盐酱醋全都要去超市买,超市的东西不可靠,放在那里任人挑挑拣拣的,都不知道有没有变坏,全都要自己看货品的有效日期,我哪看得清楚!问人又找不到人,以前哪用这么麻烦!我买蛋,只要跟卖蛋妈说:给我挑几只好的,几十年,我没买过一只坏蛋,后来她搬了……”
我不敢再答腔。母亲那装满回忆的柜子似乎摇摇欲坠,里面的东西纷纷掉落,看样子,她有点忙不过来,我犯不着再提醒她还有什么要收拾,怕她招架不住,晚上睡梦中还翻箱倒箧的在忙,累坏了。
(选自香港《香港文学》2014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