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
我是在大学最糟糕的那一段光阴中认识白岚的,虽然这或许是一件更糟糕的事情,可我仍旧将这当做是上天的安排。那时候,我厌恶周围的所有人,于是离开集体宿舍,到外面一处叫森林公寓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
森林公寓名副其实,它坐落在一片山林之中,只有几束穿透林梢的阳光倾泻下来,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照射过来的。林间经常传出鸟鸣的声音,更加剧了这种幽暗宁静的气氛。房东是一位饶舌的老妇人,那天她领着我穿过林间的小路,钻进公寓的小门,在阴暗的楼道中停下,她回头突兀地一笑,像一个阴森的老巫婆,说:“我们到了,是这间房子,这是钥匙。”
我迟疑地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钥匙。我似乎闻到一股黄铜锈蚀的味道。她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望了望旁边的那间屋子,踮起脚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那间屋子住着一个怪人,你千万不要轻易招惹他,我从来没有见到他白天出过门,也没有任何人和他交往。”
我“哦”了一声,望了那边一眼,门关着,没有任何奇怪之处。她突然怪异地一笑,低声问:“你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吧?”
我愕然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笑起来,笑声让人脊背发凉,说:“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外出租房是因为什么?”
我恢复了镇定,解释道:“嗯……我想找一个宁静的地方,读些书,完成一篇论文。”
她皱起眉头,费力地想了想,摇摇头,说:“你是研究生?读什么专业的?”
我说:“我是读比较文学的研究生。”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哦,读比较文学的,研究生。”
她又一微笑,转身走开了,留下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似乎是恍然大悟,又似乎是迷惑不解。
我花费一天时间整理好了一切。窗户对着外面的一片云杉。清晨,窗外喧闹的鸟鸣声总是惊醒我,醒来之后,又觉得极其幽静。我白天上课,夜晚回来读《浮士德》的研究资料,在笔记本上构思着论文。一周之后,我的心情平和了很多,没有人来打扰我,我也不用频繁出入他人的生活。刚开始房东的话让我对旁边的房间产生了好奇,那间房子我站在楼下即可望见,夜晚回来的时候,总能望见窗户里微弱的灯光,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怪人呢?可时间久了,我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情,一心投入到课程和论文写作中,只觉得时间过的飞快。我一周周来到相同的教室,又离开,然后到图书馆,夜晚回森林公寓,偶尔经过一盏昏黄的路灯,心中冒出一种寂寞。这种感觉猝不及防,又似有若无,只能依靠沉睡和疲惫来忘却。
有一天,我上完一门课回来,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了。我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那门课上的内容,《浮士德》与德国文学传统,与我的论文相关,我听得很认真,还记了笔记。我正入神地思索着,突然一个人从阴影中钻了出来,矗立在我面前,我被吓了一跳,停下来,望着眼前这个削瘦的身影。
他低着头,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低声说:“你好……你是比较文学的研究生?”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又对他的话疑惑不已,我问:“你怎么知道?”
他仍旧低着头,语气淡漠地说:“对不起,我听见了你和房东的谈话。”
他就是那个住在我旁边房间的人,那个离群索居,独来独往的怪人?我平静地问了句:“你……住在我旁边的房间?”
他点点头,头还是低着。我几乎怀疑这是他患上的一种病。我们沉默了片刻,他又启齿说:“我……能向你借一本书吗?”
我说:“你要借什么书?如果我有的话,可以借给你。”
他的声音有了一丝温度,说:“既然你是读文学的,那你一定有,我想向你借《浮士德》这本书。”
我的手里正揣着这本书,那天的课上要用,所以我随身带着。我已经说不清楚我那时的情绪,只是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似乎觉得我有难言之隐,说:“没关系,你不愿意借也可以,只是晚上书店都关门了,我买不到这本书,我再想其他的办法。”
我的脑海中闪过房东的话,他真的白天从来不出门吗?我立即说:“不……不是这样,我现在便可以借给你,我正好带着这本书。”
他短暂地抬下头,面露喜色,又猛然低下,好像手指触到火焰般决绝和迅速,说:“真的吗?谢谢你!谢谢你!”
我说:“没关系。”
我将《浮士德》递了过去,见到了他的手,很白,手指修长,有一种苍白的感觉。他转身似乎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我会尽快还给你的……谢谢你。”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消失在了夜幕里,留下我一人低声呢喃:“没关系,你想读多久都可以。”我没有想为什么这么巧?我正好带着这本书,他正好出现要借这本书。我只是望着他被夜色吞没的背影,在原地站了许久,一阵凉风吹来,我渐渐从出神的狀态清醒过来。我手上的另一本书掉落地上,是凯尔泰斯的《清算》。这是否是一种预示呢?他是小说中的那个主角?那个走投无路的天才?可他为什么总低着头呢?这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我弯腰抓起书,向着森林公寓的方向走去。他在我之前回到了森林公寓,我路过楼下的时候,那盏灯亮了起来。我上楼,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旁边的房门。我坐在椅子上,桌上摞着一叠纸,那是一个又一个的论文构思。我全部放弃了,没有一个是值得研究的,只是我一直不舍得扔掉,总安慰自己,或许其中一个是有价值的。这时候,我突然对它们产生了毫不惋惜的感觉,将它们扔进废纸篓里,心中一阵轻松,仿佛被净化了一样。这是他带给我的改变吗?不可能,我们只见过一面而已。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将课堂上的笔记温习了一遍,想要发现新的创意和切入点,可由于我心不在焉,读到最后也没有任何结果。我只好关了灯,躺在床上睡下。窗帘没有拉上。
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片幽暗的森林中迷路了。只有一丝微光在前面闪烁着。我追赶那丝微光,可它也快速地向前移动,我与它之间总保持着一段距离,我难以接近,只能不断地前行,周围的雾气和夜色,向我扑过来,我飞速地往前奔跑,终于跑出了这片森林,那丝微光消失了,一个人影出现在远处,他在迷人的月光下回过头来,我分明望见了那张脸。我心头一震,惊醒了。
我梦见了他。
我确定那是他,可我一细想,我意识到我只在隐约中见到过他脸的轮廓,我并没有任何与此相关的记忆。我为什么那么确定?那张脸上的容貌如果不是从回忆中而来,还能来自哪里呢?
我数着日子,距离那次相见已经过去一周了,再没有见到他。我自嘲地想,或许他已经忘了我。反而是我,一直困在这个执念中,耽误了这几天的课程。我整理了杂乱的书桌,带上几本书,准备出门上下午的课。我刚走到门前,有人敲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我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头散发,是他。他低着头,低声说了句:“你好。”
我有些气恼地回了句:“你好。”
我将他迎进屋来,有些抱怨地问:“你来做什么?”
我不太高兴为什么總是巧合?为什么他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场合到来?我焦虑不安地坐在床上,他在椅子上落座,我望见了他手里的《浮士德》。他是来还书的,我埋怨的心情微微平复了一些。我开口问道:“你读完《浮士德》了吗?”
他摇摇头,说:“没有……我来是想和你探讨一些问题。”
他不是来还书的,我心中的恼怒重又浮起,抑制住自己的不满情绪,冷淡地点头。他翻开《浮士德》中的一页,开始低声说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说完了,这个过程中,我一直胡思乱想着,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问:“这是我的想法,你觉得怎么样?”
我只觉得他静下来了,不再喋喋不休,我敷衍地评价:“我觉得很好,很深刻。”
他平静地点点头,转身走出门,仍旧带走了那本书。我立即跑到学校上课,渐渐觉得我的行为对他造成了伤害,心里有点难受。可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谈话而已,我安慰自己。我不久即忘了这件事情,只是他那天的话逐渐浮出水面。说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是假的,我甚至记住了他的全部逻辑和主要观点,这是一种敏锐的直觉,似乎我的情绪让我不想听,可我的本能意识到了这些论述鞭辟入里,从而私自为我保留了这些片段。我在一个深夜爬起床来,开始在纸上架构他所给我讲的东西,那些模糊而琐碎的条理逐渐清晰起来,我也惊讶地意识到这些东西的价值,几乎可以称之为非凡的东西。我激动不已,战栗不安,依据印象在纸上复述了他那天的全部话语,然而这个构思并没有到此结束。他那天没有说完,我冲动地打开了房门,站在他的门前,想要敲门,可最后的那一刻,一阵夜风吹到脸上,顿时清醒了下来,冷静地回到房间。我将那几页纸藏在抽屉上,躺在床上想着这个神秘的人物。第二天醒来,我心中的热情冷淡了大半,对他报有歉疚之情,我仍然没有拜访他。这件事情即被搁置了,我照旧上课,读研究资料,偶尔翻出抽屉里的那几页纸,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接下来的内容。有一天,我上完课回到住处,打开台灯,坐在桌子前,又想到了那些残章,打开抽屉,想要抽出来阅读,突然,我听到了一阵低沉的敲门声。我本能地又关上了抽屉,站起来,问了句:“是谁?”
我听到了一声咳嗽声,是他,打开门,他低着头站在门外,艰难地说:“书,我读完了,谢谢你。”
他将那本《浮士德》递了过来,我接过书,一时哑然。他似乎欲言又止,咳嗽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我急忙喊了声:“你等一下。”
他回过头,说:“怎么了?”我酝酿着语言,说:“你……我们能再探讨一下这本书吗?”
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探讨?”
我真诚地点点头,说:“嗯,是探讨,你上次的话对我有很多启发,我还想再听你继续谈下去。”
他微微摇摇头,梦呓般低声说了一句话,我又问:“可以吗?”
“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什么请求?”
他抬起头,这是他第二次抬头,仍然很匆促,我清晰地见到了他的脸,他的目光极其澄澈,似乎在躲避着一切事物的污染,他的脸与我梦中见到的那张一模一样。我心头一震,这些未卜先知的记忆究竟来自哪里呢?他说:“你先听听瓦格纳的《女武神》,再读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他停顿了下来,思索了片刻,轻叹了一口气,说:“嗯,等你做完了这些,我们再讨论吧。”他不放心,担心我不肯做这些,又加了一句:“这些和我们讨论的内容相关,所以……”
我虽然疑惑,还是斩钉截铁地说:“嗯,等我做完了我找你。”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回去了。我关上门,坐在椅子上发了很久的呆,又打开抽屉,抽出那叠纸读了一遍。我躺在床上,临睡之前,下定决心好好按照他说的做。我发现房东似乎察觉到了这一切,她开始偷偷窥视我,躲避我的直视,目光也不再那么坦率,而是隐藏着某些东西。有一天,我与她在一条单行道上狭路相逢,她没办法避开,只好挤出一个笑容,说:“你住得怎么样?”
她的目光飘忽不定,我点点头,说:“那个怪人……”
我还没说完,她立即笑逐颜开,打断我:“你也觉得他是一个怪人?”
我迟疑地“哦”了一声。她拍拍她的胸脯,又说:“幸亏,幸亏……我还觉得你也是和他一样的怪人,我正为你感到可惜呢,不过幸亏你不是。”
我“啊”了一声,惊愕地望着她,说:“为什么?”
她志得意满地一笑,说:“因为在怪人的眼中,另一个怪人反而是正常人。不过,你们在交谈什么呢?”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他是一个博学的人,通晓我不知晓的东西,我常向他请教。”
她会意地点点头,似乎通达而明白,小声说:“我理解这个,怪人大多都是这样子的。”她抬起头,关切地说:“但是,你可千万注意,别被他影响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好。”
我挥别了她,到图书馆阅读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那天正是我听完《女武神》的一天,瓦格纳的力量和激情震撼了我,可似乎仍然缺少一种东西,那是一个阀门,或者说一条道路,没有它,这种震撼只能停留在官能层面上,难以与我的灵魂共鸣。《威尼斯》的美溶解了《女武神》的困境,不过又带来一个新的问题,似乎打开一扇门之后,又出现了一扇新的门,这扇门更加美丽,更加神秘,也离答案更近一步,从而充满危险和诱惑。
有一天,在德国文学的课堂上,我正在入神地想着《威尼斯之死》中的一段描写,突然被叫起来回答一个问题。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慌忙说了一通连我也不记得的话。我说完那些话之后,教室里短暂地沉默了几秒钟,突然有几声单薄的掌声响起。我惊讶地回头望了一眼,一个人模糊的面容浮现在远处,只有她一个人在鼓着掌,显得很突兀,很嘲讽,也很真诚。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似乎发现她总是不经意间望着我,不,也许这只是错觉,是我在意她。她的眼睛很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仿佛幽邃的泉水在她的眼眶内生生不息地涌动。我望过一眼之后,再也难以忘却那种感觉。她的身上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平静,让你不紧不慢地刻骨铭心。她的气息从来不会主动、剧烈、迅速地窜到其他地方,而是慢慢地散发,在她的周围形成一波又一波涟漪。我注意到她的那一天,正是涟漪外圈触及我的那一天。在另外一次德國文学课上,铃声响过之后,教室里开始喧闹起来,其他人都陆陆续续走了。她还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于是我也没有离座。我等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读着一本书,我没认错,是《浮士德》。我忐忑,全身颤抖,心跳加速,这种感觉猛烈得让人难以承受。我坚持不下去了,只好收拾好东西,推开门走了出去。我舒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被我猛吸入肺部,真轻松,虽然遗憾,却至少获得了自由。我正这样想着,教室门又被推开了,她也走了出来。我们对视了一眼,她微微笑了笑,在白衣的映衬下,仿佛一朵花开了。我回之一笑。那时我几乎静止了,所以也摆脱了这些激动情绪的困扰。她嫣然一笑,到我身旁,问:“你那次的发言真的很精彩,你也是比较文学的研究生吗?”
我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说:“嗯……你在读《浮士德》吗?”
她眨着眼睛,说:“嗯,可是这本书有很多地方让我困惑不已。”
我回答道:“我读过好几遍了。”
她高兴地莞尔一笑,说:“那我能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我说:“好,你说吧。”
我突然变得惶恐起来了,我真担心我说的东西太过庸俗,从而让她失望,与她的幽静不匹配。她低头翻着书页,我忐忑地望着她,真希望她没有说出这样的请求,可又庆幸她问了出来,或许我会答得不拘一格,在她心中留下深刻,不,留下真实的印象。巧合的是,她翻到了那一页,我清晰地记得,许多天前,他也是翻到这一页向我讲述他天才的想法。我暗暗回忆着那几页纸上的内容,他所说的我记得一清二楚。我更加惊讶的是她的问题几乎和他的话是完全相合的,他的话是她的问题的完美答案。我犹豫了一下,那一瞬间,我的心中在不同的选择之间不断地挣扎着。她又问了一遍,然后以那种惊心动魄的眼神望着我:“你怎么看这个情节?”
我失败了,并没有坚守住某些东西,也许从我记下他的话的那一刻,我已经沦落了。我流畅地重复了他的话,那些烟火一样迸发着火焰的思想脱口而出。我说完之后,她细细思索着,钦佩万分。她还说:“我一时还不能完全消化,等我回去之后再想想,然后再和你交流,好吗?”
我说:“嗯,好。”
我刚说完这两个字,即对自己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厌恶,搪塞了一个借口向她告别之后,快步离开了。我回到租房之后,坐立不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小时之后,我打开门,到旁边的门前,敲了敲。我等待的那几秒钟似乎漫长得没有边际,他打开了门,低着头,说:“是你。”
我支支吾吾,有些胆怯,口齿不清地说:“我听完了《女武神》,也读过了《威尼斯之死》。”
他点点头,将门又打开了一些,说:“嗯,你进来吧。”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房间里的情景让我震惊万分,全部都是书,仿佛整个房间的墙壁是书构成的,与他一比,我的那些书显得微不足道。除了书之外,只有一盏灯在窗前亮着,旁边是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张床。我跟着他走过去,和他一起坐在床上,桌子上摊着《圣经》,但丁和第欧根尼的著作。他先说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白岚。”我低声重复了一遍:“白岚”。
我说:“我叫山……”我突然想起了那件事情,愧疚地对他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与人交谈时盗用了你的思想。”
他疑惑地沉默着,我向他解释了这件事情。他平静地说:“没关系,我说出的话都是自由的,它们并不属于我,所以你再说出也没有任何的错误和不妥。你无需自责。”
我固执地说:“可它们终究是你的思想。”
他轻声笑了,那笑声有嘲讽和冷漠,他说:“不,我只是说出而已,况且,我们所有的思想、灵魂、意识,甚至语言、记忆,不都是从其他人而来的吗?”
我哑口无言,他又问:“你带了《浮士德》吗?”
我点点头,抽出夹在腋下的书,放到他面前。他接过书,翻到其中的一页,停了下来,犹豫不决地说:“我……还有一个请求。”
我对他突兀的话感到好奇,问:“什么?”
他说:“我们讲话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面对我?”他见我沉默,困惑不解,解释道:“对不起,我只是对人的目光感到恐惧。”
我变得更加迷惑了,说:“恐惧目光,为什么?”
他没有作答,可我的问话似乎让他很痛苦,我又说:“好,我会注意不面对你。”
他叹了一口气,开始讲述他对《浮士德》、《女武神》、《威尼斯之死》的想法。那种倾听的感觉真的很神奇,似乎在接受伟大的教诲,和天才的洗礼。一种神秘、一种热烈、一种唯美本来各行其道,对人的灵魂产生相互对抗的影响,可在他的世界中,那炉火纯青的语言完整地表述了他非凡的思想,让这三者在一种奇怪却合理的结构中融为一体,同时使人产生剧烈的震动,也即是说,在他的那种意义上,三者完成了融合。我恍然大悟,突然想起那几页抽屉里的残章,加上这些,那些断片顿时完整了,这难道不正是一个绝佳的论文构思吗?完美,无懈可击。我几乎插不上一句话,我的全部力量只能够用来理解,或者只是接受他的话,而他滔滔不绝,也不容我的语言混杂在他纯净、澄澈的思想之中。他的思想仿佛呼啸的暴风雪或者灿烂多彩的彩虹向我袭来,我若疏忽一下,即迷失在白色的风雪之中,双眼被他的光芒刺瞎。他说完一切后,筋疲力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然而,我察觉出更深的疲惫和衰竭是灵魂上的。他双手直直地顶住膝盖,支住上身,低着头大口呼吸。我在几分钟后才反应过来,问他:“我能用一下你的纸和笔吗?”
他答应了,我立即握住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记录着我崭新的印象,虽然那些东西从我笔下流淌出来的时候丧失了很多光芒,可仍旧足以令许多陈旧的思想黯然失色。我费力地落下最后一个字,长舒了一口气,甩甩酸痛的手指,觉得一切都充满了跳动的色彩,眼前的他光芒四射,我真正的自己被他的语言唤醒了。他在语言中的存在与现实中的存在截然不同,甚至他只有在语言中才真正存在,这种存在远远超越现实中的存在,在云端之上的世界放射光芒,从而导致这种光芒被云朵遮蔽,无人知晓,还错觉他是一个怪人。我敢确信,他对《浮士德》的理解是革命性的,高高凌驾在那些教授和学者的陈词滥调之上。我将笔放在桌上,将那张纸折叠好装进口袋,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住到这里的吗?”
他缓和了过来,第三次抬起头望了我一眼,他扭过头站起来,扫视着那一排排新旧不一的书籍。他低声说:“你难道不是因为相同的原因离开宿舍,来到这里吗?那些人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索然无味,只会将你深深地包围在庸俗和琐碎之中,从而消磨掉你的整个人生。”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绝望,越来越虚无,走到书架面前,抚摸着一本本书的书脊,说:“对于我而言,读他们,接触一些太阳的余晖已经够了,这是我真正的,也是唯一可能的存在方式。”
我沒有力量,没有勇气,也没有理由反驳他说的话,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可这一切从他口中说出的时候,突然变得极其遥远,而且可怕,那个被他的预言所建构的人真的是我吗?我不敢相信,却不能不相信。只是我这时似乎逃离了那种状态,或者说背叛了那种状态,而这种背叛也是庸俗的。他平静下来,说:“对不起,我的情绪有点激动。”
我有些卑琐地说:“那我先走了……”
他愕然了一瞬,说:“好,如果有事情我们还可以再交流。”
我匆忙地点点头,急忙回到自己屋内,坐在椅子上,茫然若失地望着灯光下的桌面。我不愿回顾几分钟之前的事情,似乎他身上的光芒太过强烈,从而伤害了我卑微孱弱的心灵。或者是出于愧疚,我吸取他的思想,又残忍地离他而去,将他置于孤独的境地。我坐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纸,摊在桌子上,谨慎地回忆着那些思想,我试图将这些思想与他割裂开来,只考虑思想,不回想那个人,可我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早已融合在了一起,或者说,思想即是他,他即是思想。我在这样的煎熬中将这些思想整理下来,与上次的断章结合起来,然后做出了一个满意的论文结构。这时,他的面容渐渐从我眼前消失了,这些东西逐渐被我的色彩侵染了。我疲惫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天色已发白了,我关了灯,倒在床上,立即沉沉地睡着了。
4月的第一天,我背着书包走进教室上课,望见她坐在一个地方,朝我微笑了一下。她旁边的座位空着,我想了想,走到她旁边,坐了下来。她开口说:“我叫海音,你呢?”
我说:“山。”
我在桌上摊开德国文学史和比较文学概论,她望了望讲台,又说:“我回去想了想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比那些论文上说的好多了。”
我突然又想起那些事情,仿佛我细心建筑的一座大厦轰然倒塌,或者我脚下的地板被抽去了,我陡然间站在深渊之上,千钧一发,我不能再继续欺骗自己。我挤出一个笑容,艰难地说:“真的吗?那是一个人告诉我的,我听到的时候也觉得很震撼。”
她认真地点点头,我又说:“他还推荐我听瓦格纳的《女武神》,读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他说听完之后会有更深的理解。”
她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些,说:“你按他说的做了吗?”
我说:“嗯,而且果然如他所说,我见到了一些崭新的东西……他是一个和很多人都不一样的人。”
我知道我试图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想要造成一种我弥补了他的假象,可海音并不关注他,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开始听课。那节课的内容平淡无奇,只是与海音坐在一起,一切才变得有所不同。时间过得很快,铃声响过课结束了。我与海音一起在夜间的运动场上散步,月色迷人,远处传来明朗清越的笛声。我们并肩而行,一言不发,享受着这份惬意的沉默。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情不自禁地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恐惧其他人的目光呢?”
她吐了吐舌头,轻声说道:“或许那个人不敢直视人心吧,有人说,在人的眼睛中隐藏着一个魔鬼,墨菲斯特。”
我说:“像《浮士德》那样?最纯洁的动机也可能走向最邪恶的境地?”
她说:“嗯,我想是这样,你相信这个吗?”
我笑着说:“不相信,反正我永远也不会恐惧,我反而觉得有些人的眼睛是最美丽的风景。”
我说完后,望了她一眼,她开心地笑了。我又望着她,低声以玩笑的语气说:“海音,你是一个拥有美丽眼睛的人,有你在,我永远也不会恐惧人的目光。”
她没有再说话,只低低地笑着,笑声婉转,催开了她白皙脸上浅浅的酒窝。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愈发朦胧,愈发清澈。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金阁寺》中的一句话:美是一种邪恶。不,绝不是那样,我告诉自己。
我相信在海音身上,绝不是这样,可这句话又在哪种意义上正确的呢?是美的主体,还是美的客体?是美的观照物,还是美本身?如果这种美与我相关呢?又通过我与他产生关联呢?我惶恐不安,总觉得心中有一个冰冷的障碍。
我怀着一种奇怪的心情,制作好了论文大纲。这个纲要简直像一个闪烁着光芒的钢铁架构展现在我面前,我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它,它太完美了,不是我的造物。我突然觉得愧疚不已,虽然白岚说这是自由的,可我总觉得论文的核心是他的,那也是唯一重要的东西,无论我在核心的外面用多少语词想要掩盖它,我都做不到,正如一层层的纸不能包住火,只能助长它的燃烧。我只能逃避这件事情,做着徒劳的工作,试图消磨掉他的痕迹。有一天,我将论文的大纲给海音阅读,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日,我们并肩在湖边散步,天空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蓝,空气中微风的凉意是雪花的形状。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不时发出声音,我在一旁时而望望她的侧脸,时而望望湖边一两只灰色的野鸭。她读完了,发出一声动人的惊叹,说:“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论文纲要,闪烁着无与伦比的思想火花。”
我高兴地笑了,说:“真的吗?”
她用力点着头,将纲要递过来,说:“嗯,我真期待最后完整的论文,你写完之后一定要让我读。”
我说:“我保证,你是这篇论文的第一个读者。”
她風铃般的笑声响了起来,说:“谢谢你。”
我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其实,这个论文不安全是我的功劳,我的灵感是……”
她截断我的话,说:“别谦虚了,如果非要分得那么清楚,那一个诗人写一首诗也不是他的功劳了,他的灵感可是这个美丽的世界。”
她说完后,仰起头,伸出双手做出一种拥抱蓝天的动作。我被她动人的魅力感染,心境变得明亮、平和。我笑起来,使劲点着头,说:“嗯。”
那一刹那,我感到一切显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生活的美好为什么与那时的我形同陌路?在海音面前,一个人怎么可能绝望呢?那天夜里,我心情愉快地回到租住的地方,没有预料到我的快乐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我刚回到森林公寓,白岚敲开了我的房间,他坐在椅子上,神情似乎有些奇怪。我低声问了句:“你怎么了?”
他没有抬起头,急促不安地呢喃道:“她在那里,我该怎么办?我明明知道,她在那里,我终于知道,她在那里,我该怎么办?”
我疑惑地说:“她?她是谁?”
他的低语声渐渐微弱,最终完全地虚无了,让人分不清他是真的停止,还是仍在发出一种透明的声音。他猛然抬起头,我吓了一跳,心头一震,他的目光有一种纯粹的杀伤力,仿佛冰雪,因为它们的光明、洁净和纯粹,所以产生了锋芒和耀眼的力量。他平静地说:“她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我谨慎地问:“哦……她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我在她身上尝到了爱情的感觉,她的眼睛是最神秘、最美丽、最不可捉摸的,像是她身上一个永恒的谜语。我在她的眼睛中洞悉了很多东西,那种感觉你明白吗?”
我愕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又说道:“我无意间走进一个幽深典雅的庭院,荒废已久,无人问津,透露着一股寒冷的古朴、清澈和寂静。我在荒草间发现一口废井,我望下去,穿过深邃的岁月,那一潭碧水太过幽冷、阴森、腐朽、邪恶、黑暗……总之很多东西扑面而来,我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几近窒息、死亡,可我无法否认,那是一种美,甚至是唯一的、极致的和透明的美。”
他叹了一口气,停了下来,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话让我觉得不寒而栗,好像突然气温降了五十度。他低下头,又说了一句:“这是我的爱情。”
我突兀地问了一句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的话:“她后来自杀了吗?”
他抬起头奇怪地望了我一眼,立马恢复了平静,低下头说:“你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仿佛从另一个混乱的时空返回一般,低声道歉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你明明说过……”
他抬起手制止我。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转移话题,问:“所以,你一直恐惧人的目光吗?”
他点头,说:“嗯,还有天空,纯蓝色,一尘不染,无垠而深邃,拥有光明的太阳,那也是一种我不敢直视的目光。”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那只是天空而已。”
他避开了我的问题,说:“我们八年没有联系过了,可现在,我知道她在南方的一个城市。”
我问:“你还爱她吗?”
他的乱发间传出他不假思索的回答,透着坚定:“我不可能爱上其他人。”
我沉默地拖延着时间,他所传达的这些已经超出了我能透彻理解的范围。他抬起头,说:“我找到你是因为我一个人不能承受这个沉重的抉择,我是否应该主动见她一面?我已经挣扎了太久,可只是更加混乱和痛苦,我深知我的心中永远也不会呈现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我并不习惯向其他人给出某种选择,他们无法承受的东西,我或许也没有力量承受,我们自己所要承受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只是这次不同,我本可用一通模棱两可的言辞敷衍他,可那一刻心中浮现出一个人物,是海音,我陡然改变了我的想法,通过一种微妙的,我能感知、能把握,却难以表达的机制。我脱口而出:“你应该见她一面。”我觉得说得不够彻底,又坚定地加了一句:“不仅应该,而且必须。”
他的眼睛完全袒露地盯着我,期待着什么。我说:“你的生命中或许有某个裂痕存在,只有她才有力量弥补,你一直残缺地活到现在,如果仍不与她重逢,你或许还要不完整地度过一生。”
他沉默了片刻,只低声问了一句:“你真的这样觉得?”
我说:“嗯,我们都是这样的。”
我与海音真正意义上只见过三面,内心的坚定早已动摇了,如果他再发问,或许我会崩溃。可他停止了,说:“我们明天出发,好吗?”
我对他的决定之迅速赶到惊讶,又意识到他的用词,困惑地问道:“我们?”
他郑重地说:“我请求你和我一起去南方,因为这个选择是你帮助我做出的。”
我哑口无言,不仅对他的话,而且对他那严肃的态度。我没有说其他的话,这是给他人抉择的代价。况且是他,他的庄重是一种勉强,如果我拒绝他,那是一种不可弥补的伤害。
第二天晚上,我们坐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
这时还不是学生放假的高峰期,车厢里只有寥寥几人。我和他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旁边的座位和过道另一侧的座位都没有人。一路上他几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色。天亮之后,他拉上蓝色的窗帘,开始睡觉,睡醒之后读一本中世纪的圣书。我难以忍受这种沉闷、寂静的局面,总是不厌其烦地寻找着话题和他聊天,可他没有任何的兴趣,只是以一两个字作答,或不加理会。我只好放弃了,也在疲惫中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到手机的响声,睁开眼,在朦胧中见到他离开了座位。他在不久之后返回了,我也醒了。他似乎接了一个电话,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可透露出一些挣扎和沉重。我关切地问了句:“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没关系。”
他刚说完,又急声说:“山,你能帮我见她吗?”
我意识到产生了严重的变故,又问:“为什么?你是接过一个电话吗?”
他有些淡漠地说:“我要在下一站返回了。”
他聲音里飘出的失落、绝望和虚无极其微弱,让人不容易察觉,可一旦感觉到,也立即变得和他一样失落、绝望和虚无起来。我不解,甚至有些气愤地问:“为什么?”
我知道他有他的理由,这样的发问对我而言是一种冲动,意味着极深痛苦的东西。我万分后悔为什么不能更温和地说话,或者仅仅理解他,无条件地理解。他沉默了几分钟,那几分钟我感觉我的心都要碎了,是因为我知道他的痛苦远远超过我。我目睹这一切,却对怎样缓解无能为力。他平静地说:“我母亲现在和辅导员在一起,我必须回去。”
我无力地说:“好吧。”
我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觉得没有了再深究的必要。他抬起头,望着我又问了一次:“你愿意代我见她一面吗?”
他眼睛里的澄澈和深邃没有消失,只是增加了一层凄凉的暗淡。我禁不住心中一痛。我可以帮助他选择,可我怎么能代替他与她相见呢?这不是毫无意义吗?不过对他而言,或许有。我惨淡地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说:“这封信也请你帮我交给她,说,我一直爱着她。”
我接过信,感到这次相见似乎产生了一些意义,可又出现了另一个疑惑,说:“你为什么准备这封信?难道……”
他打断我的话,说:“没有,哪怕我们见面,我也要交给她这封信。”
我消除了疑惑,“哦”了一声,他站了起来,说:“她叫莲,地址我在信封上已经写好了……我马上下车。”
我有一种预感,或者说是错觉,或者说是恐惧,这是一次永别,我与他将要永远地分开,不再见面。这种感觉让我悲伤不已,几乎流下了眼泪。我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时间在无声的挽留中流逝得更加飞速,转眼间车停靠在一个站上,白岚说了句:“我走了。”
他站起来,背着包,向车门走去,我跟着他走了过去。在门口停留了一瞬间,想要回头,或许想要说话,可只是欲言又止,他不回头地走了下去,消失在月台的尽头。我感到脸上有泪水在流了,站了很久,直到被乘务员警告才离开。我坐在位置上,突然觉得很孤独,不,只是他身上的孤独遗留在这里,我作为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为他感到孤独。
到了那个城市,走出火车站,立马陷入瓢泼大雨中,我冒着雨依靠着不耐烦路人的指路找到了那个地方,是一件化妆品销售的公司。我全身湿透了,只有那封被我密封保存的信还是干的。那家公司的门卫不让我进门,我不是员工,在万般乞求之下,他同意帮我向那位叫莲的人传信,我想要见她一面,我提及了白岚的名字。他狡黠而猥琐地笑了笑,又有些鄙薄地说:“她可是公司里的大美人。”
他似乎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见到她。他不久后带着口信回来了,幸灾乐祸地说了句:“她不见你。她还说,那些事情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没有任何必要重新翻开。”他虽然以这种语气说出,可这些话语本身透露出的冷漠和绝情还是让我震惊不已。我只好让他帮我将那封信交给莲,白岚的那句告白我没有说出口。我有一种感觉,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配倾听那句告白,她们只会辜负和污染白岚的清澈。我觉得所有人都在伤害他、欺骗他,可他仍旧无动于衷,以他的沉默承受着遍体鳞伤的痛苦。他再次回来了,手里还带着那封信,似乎发生的事情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语气中有些同情地告诫说:“她也不要这封信,你还是放弃吧。”
他说完这句话,将我一人留在茫茫的大雨之中,高楼、人、车辆全部都在离我远去,只剩下空旷的街道,无声地承受着暴雨的冲刷。我究竟是怎么找到一个旅馆住下的,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了。第二天一早,我坐上了返回的火车。我在火车上编织着要告诉白岚的谎言:那封信已经交给了她,我也有幸见到她一面,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清新脱俗的人,她还说,过去的一切都没有随着时间消失。
我告诉自己,那些真正发生的并不真实,这些才是真实的。
一切毫无意义。
无论是谎言,还是真理,一切都毫无意义。我下了火车之后,立马回到森林公寓。白岚已经离开了,因为某种我不知晓的原因,或许我能猜到。房东望着我茫然若失的神请,不解地问:“你怎么不高兴啊?那个怪人终于离开了,你可以舒心地住下去了。”
我望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久久沉默着,她觉得有些惶惑不安,又说道:“怎么了?我难道说错了吗?”
我没有理她的话,而是低声问:“我可以再进他的房间吗?”
她立即问:“为什么?”
她的脸上一副愚钝和茫然的表情,我望着她,突然觉得她在面目可憎之外,有一种可怜。她见我不说话,只好甩甩手,将钥匙给我,说:“这是钥匙,你进去吧,反正你的理由也和我无关。”
我向她道谢,将钥匙插入锁孔的一瞬间,我停了下来,在自己的内心中做好准备,我害怕我无力承受将要见到的场面。我推开门,房间里空荡无物,肮脏的窗帘耷拉在窗户上,墙壁上全是蜘蛛网的痕迹,地面落满了灰尘和杂物。我以为我准备好了,可还是无比地震动,我扶住斑驳的墙面,试图回忆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的情景。有一刻,我突然有些怀疑世界的真实性,难以想象这里曾经书架林立,人类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兽都在这里沉睡着,而今它们的光芒荡然无存,我错觉一切是不存在的,他不存在,《浮士德》不存在,我与他之间的交谈不存在。真实的是,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跟一个幽灵共处,这个幽灵适应我的孤独而生。我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望了这么一眼,又退了出来。我将钥匙还给房东,问她:“他现在在哪里?”
她摇摇头,以一种忌惮的目光窥视着我,我又问:“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母亲来这里了吗?”
她似乎觉得难以逃避,只好搪塞了一句说:“我只听见,他似乎是数学院的本科生。”
我重复了一遍“数学院”,他对文学有那么深刻的理解,这让我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房东没有再等我发问,说了句“我还有事”转身走了。我又站了几分钟,回到学校,到数学院的办公楼找到院辅导员,他正百无聊賴地和一个学生聊天,我向他询问白岚的事情。他听到这个名字感到很好奇,望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虚伪的惋惜说:“他已经退学了。”
不知为何,我并没有合情合理的惊讶,反而平静地问:“为什么?”
他不耐烦地说:“像他那样没有希望的人,我们数学院可不要。”
真的很奇怪,我听见他丑恶的嘴脸吐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释然了,好像久居黑暗之中,一束光毫无征兆地照射进来,让我觉得温暖、柔和、宁静、敞开。这个地方不能承受他的清澈,他的离开不是绝望和颓败,而是仿佛鱼进入大海,鸟飞入天空一样。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离开了数学院的办公楼。
我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我在这些自由的意象中见到了白岚的痕迹。
我几乎天天到图书馆,专心于那篇关于《浮士德》论文的写作。框架、脉络在我的心中已经完全清晰地呈现着,只需要写下来即可。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瓦格纳的《女武神》,我在论文中提及这些已不再愧疚,而是有一种平静,这是一种接近他,净化自己的方式。那段时间,我完全沉浸在这篇论文所构建的世界中,这个世界经由他奠基,并且赋予了它核心和灵魂。我似乎忘了很多事情,也对很多事情拥有了更清晰的感知,我渐渐理解了发生的一切。我经常流泪,也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笑,成为另外一个人的化身。有些同样正在写作比较文学论文的人曾找到我,与我谈论这方面的话题,想要和我一起做这件棘手的事情,可他们似乎对我所要叙述的东西感到困惑不解,抱着一种学者式的理解和包容,礼貌地向我告别,不再理会似乎发疯的我,这些生命中萍踪不定的过客与我擦肩而过,我仍然只是一个人。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六月中旬了,我的论文已经完成了初稿和二稿,我怀着一种平和的心情进行第三次审阅,修改,最终确定了它的模样。将这些承载着奇妙思想的文字打印出来的时候,是一个玫瑰色的下午,我找到了海音,她有些抱怨,有些关切地问我:“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来上课?”
那一刻,那种感觉我永生难忘,我突然觉得大梦初醒,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醒来一般,身上还残留着不可思议的痕迹,我说出的话即是证明,我说:“真的吗?我还以为时间只过去了一周。”
她笑起来说:“时间都过去一个月了。”
我将论文册子交到她手中,说:“我一直在写论文,都跟现实的世界脱节了。”
我们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我以为我们漫无目的,可事后才发现我的脚步在引导着我,也引导着她走向一个确定的地方。她惊喜地低下头,一边走路,一边专心地浏览我的论文。她沉默着,我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激动,那些惊叹蕴藏在沉默之中,又给了沉默一种深沉的韵味。这一刻是一种永恒的美好。她抬起头的那一刻,我们正好走到了森林公寓的楼下。她酝酿着,久久之后说:“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明明只是一篇论文,我却觉得像是读了一个动人的故事一样,想要流泪。”
我伸出手指着楼上我房间旁边的窗子,对她说:“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说过的那个博学之人吗?他曾住在那里。”
海音问:“嗯,你说过,是他启发了你,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我低下头,又抬起,望着海音美丽的眼睛,我在她的眼睛也洞悉了很多东西,我说:“他现在在更广阔、更遥远、更深邃的地方。”海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有些忐忑地将那篇论文投给了一个门槛不高的杂志,我等待了半个月,才收到了退稿的通知。邮件中只写了退稿两个字。或许他们根本没有读过,或者只是用眼睛在读积压在收件箱中的文字,却不加思考。我对刊物彻底失望了,产生了一个让我激动的想法,将论文投给了我仰慕已久,也心仪不已的一家文学评论杂志。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不久即回复了我,说这篇论文语言平实,却闪烁着思想火花,他们决定立即刊用,不久给我寄来了样刊和稿费。我邀请海音一起到市里的音乐厅听瓦格纳的《女武神》。我觉得大厅里没有人真正理解这部歌剧,因为他们只是感受到了一种遥远的震撼,而我真正目睹了一个人的自焚,震撼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肃穆、死亡、火焰……歌剧结束后,我在嘈杂离场的人群中握住了海音的手,我想向她传达一种东西,她似乎很快感受了,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这种灵犀,相视一笑。那一刻,所有的孤独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孤独之上的东西。
旁边的房间有人入住了。我立即向房东申请了退房手续,她没有深究我的理由,只是按照她自己浅薄的揣测,嘀咕了一句:“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人?世界真是变了。”
我往学校搬东西的时候,焚烧了白岚的那封信,信从未开启过。没有了一切痕迹,记忆将会变得更加牢固。我只是保存在那个谎言,在咽喉处,在口腔下颚之中,在牙齿之间。我准备随时与白岚重逢,随时说出这个他唯一难以释怀的东西,告诉他,爱情真实,他的过去并不虚妄。
我常常独自一人旅行到那些遥远广阔的地方,因为我相信,在世界某一个这样的地方,他正站在山头云端,等待着我的到来。
(本文曾获由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市作家协会、上海市教育委员会主办的“文学与人”第九届华语原创文学大赛二等奖、最具潜力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