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慧心
佳茗第一次到那岛上,从机场出来就是蓝天、黄土地,黄土地上高树蓊郁掩映,搭车时远远看见树顶边上一色绚烂,当计程车拐弯驶近,才见到满坡铁皮屋顶层叠从黄土里长出来,土洞中的房舍只有半人高,色彩缤纷的是大捆电线圈、满网袋压扁的可乐罐。穿校服的孩子踢踩着铝罐,不知是在做游戏还是在帮手,男孩光着头,女孩齐刘海。
风里有哨声或笛音,哔哔、哔哔地响。
在新地方总是好过些,浮出的杂念少一点。
同时离开机场的乘客,有几组扛摄影器材的人,稍一留心,果然也落脚同一个饭店。
一周的冲浪赛赛程定在喀伦海滩,几天来海况起伏无定,上午天气晴好,长浪翻卷,下午浪头就摇摆起来,赛事阻滞。评审看台的DJ轮换,偶然来的那个英国人John,在当地算得上小有名气,从普吉电台开车过来做节目。虽是洋人,不是泰国人偏爱的那种金发俊眼,他身形壮实,也讲泰国话,也晒过,只不过老调和不了眼里那点说不出的洋气。
赛区在海上用浮标做了记号,大型音响对那片海成日播送歌曲,间杂英、泰双语的大会报告。与当地电台合办的几家公司,多以澳洲为根据地,主办者是海上运动产品的龙头。沿澳洲、印度尼西亚、中南半岛而上,至日本为止,各地都有选手参赛,专业赛者有不同公司支持,从冲浪板、泳衣到便鞋都有厂牌标记,壁垒分明,业余组得负担相当数目的参赛金额,但仍有不少外来的冲浪客临时加入。
新月状的湾岸在肚腹处积着细沙,沿沙滩再往北去,搁浅出芽的椰果零落成株,视线所及,海上还有岛屿,遥遥相望。
任一角度,都是风景明信片,人就像明信片上的人,冲浪的,吃冰淇淋的,远远的,小小的。
搭飞机来时,俯瞰的海上起伏如蓝田,时有云影。在海岸边上见到的却是海的横颜,绿浪成列,幻象似的,若不走向那些厚实的浪,几乎不能置信。
八个月前,佳茗在离住处最近的户政事务所办了离婚,离开柜台时,她携着全新的户口簿与行李乘电梯下楼,没能随人潮涌入捷运站搭车,佳茗心中迟疑,却仍往窝着游民与假玉摊的老街走,手里的带轮行李箱,沿途不断叩击人行道上的地砖,看起来与那些同样扶着旅行箱的香港游客们没有两样。过年在即,天气虽不算冷,一路上,仍有不少穿着棉袄的女人与小孩,笑嘻嘻地,她拧紧拉杆,脚步虚浮,只觉若是手一松就要仰头倒下。
在回花莲的列车上才想起自己已经长久没有进食,眼帘阖上便自动播映前夫与外遇搂抱出游的影像。
前夫的外遇对象找上佳茗时,佳茗心里吃惊,却力持镇定,听取了对方的说法。回家见到当时的丈夫,跟对方口中说的不像一回事。她问他,你外遇了吗?他就沉默,许久许久后,说要离婚,接着收拾行李。
那行李箱簇新的,她没见过。替前夫扶着大门看他将箱子拖出去时,她知道自己脸上有一朵笑云,因为无法禁止自己替这场默剧做各种旁白与剪辑,理智是根探针,戳入受伤又感染的意识里,分不清哪些是健康的组织(幽默感)哪些是非剜除不可的败坏物(诞妄),之后果真病了一场,连带把工作辞了。
后来佳茗在不用的抽屉里翻见几张丈夫写的字条。
“我陈泰显,没陪碧过生日,送碧两万块钱,下个月五号交给碧。”又一张,颠倒写着,“我陈泰显,一定叫脚臭的走,不会跟脚臭的讲话。”佳茗多汗,不免脚臭,读到这字条,只觉心里簌簌作声好像突然结冻又绽裂出冰纹,一瓣瓣都揭出血,木然想起近日已经替他垫了几次车贷。
又一张,“我陈泰显,跟公司聚餐没有向碧报备,答应带碧到日本旅行。”字条底下捺的都是拇指印,鲜红鲜红的,不知为什么捺指印,难道有法律效力?
是经过如此如此娇嗔牵缠,写下誓约,又这般那般总算履行了承诺,而后他才把纸条取回来了吧?
那阵子来了寒流,屋里很冷,她却突然冒汗心悸,坐立不安。
她毕竟没有提告,但孤身一人对着那几张捺红指印的条子,她是认真计算过两三年的诉讼可以换来多少钱。
因故碰面时,陈泰显脸色总是很坏,看起来要死了,佳茗自觉也是要死的,抽空的沉默隆隆作响,似乎一点点动弹都会让彼此立刻因脸上赤辣的疼痛剥碎成灰。
家乡的海触目清凉,深蓝如缎,将她的愤懑眷恋妒恨一气吸光,即便只有那么一瞬,忘记与他人的厮缠,也只有海。
这里的海却有不同,明媚的海,日夜对佳茗低语,佳茗不听。
岛上的大饭店圈出私人海滩,小一点的饭店也有泳池。西洋人不分男女老少,浸浴在烈日下,脸上都是喜色,女的在小小的比基尼上搭着衬衫,舒伸着长腿,小鹿一样轻捷,到处转悠,男的袒着上身,不论肥瘦都自若。
亚洲客穿多了,配件也多,夏威夷衫、百慕达裤、大草帽、花裙子,当地人日常则穿夏布衣裤,长袖的。
佳茗戴的鸭舌帽捂着头,热极了,她买了一顶宽檐大草帽,凉鞋在沙滩上走脱了系带,又买了海滩鞋,连身裙上加了薄外套,怕晒,防晒乳时时补,她手臂肩颈两颊的皮肤在开赛当天就一口气晒红了,隔一天,皮肤熄灯般暗下来,比先前黝黑不少,幸亏没晒伤。十几岁时每每在暑假期间晒得跟木炭一样,过一冬回复过来,等入夏再晒,像饼干出炉一样酥脆,上色均匀。根本没听过防晒,还以为只有电视里的洋人,才会做作地在海边互相抹油。
这岛上却有人怎么都晒不黑,肤色瓷白,像椰奶糕。
天气虽热,清风习习,室内冷气永远酷寒,佳茗宁可在室外用餐,还有海景看。飯菜除了酸辣解暑,各式蔬果也很对胃。人人都是过了中午就开始喝啤酒,直喝到夜里。
她英文差,与当地或外地媒体同桌吃饭,根本应酬不了,自己都知道脸上一股寒气,扫兴。当地人英文也不见好,倒是热情,谈笑玩闹都够用,佳茗在旁喝着,就当自己害羞,害羞是真,更真的是,她这趟来才知道自己一点也没见过世面,更害羞了。
这趟是个旧识介绍的,说有个冲浪品牌想在台湾上一篇稿,提供机票住宿给杂志社,不过只供旅费,不给稿费,说:“反正你也不计较这些。”
其实是计较不来。
想闲散些,赛程外却饭局不断。但换了时空,心里多少轻快了。
离婚以来佳茗一直想重回工作,转眼八个月过去了,家还没搬,工作还没着落,虽说替朋友写些采访,但写得不好,就连这样不好的稿子也得咬牙出门见人谈话,百般挣扎才写得出来,她有时发现自己是活在敌人的身体里,自己要自己不好过,前夫(至今还不时冒出老公两字)的外遇(第三者的名字任一字随机出现、横过眼帘就会令她惊跳起来),像开放性的伤口,不吃药就不能入睡,几乎过不下去。
却又对自己冷笑,这样惨痛,也不是为了爱。
都不知道爱是什么。
只是常常突然伤心起来,夜里在被子里抽噎,涕泪纵横,好讶异自己体内有那么多液体,能突破她的意志不断渗出。
选手与媒体都住同一个饭店,大会里仅有的两个台湾选手,就是请佳茗采访的品牌资助者,一个十九岁男孩,看起来还更小一点。另一个年龄不详的女选手,纤瘦健美,两人都常参赛,在现场相当自如。
叫她暗地着恼的是,她跟他们两个怎么说话都说不好。
冲浪选手和其他运动选手不同,或高或矮,或满身刺青或一头编发,虽也是眼底精光凛凛,却不比其他项目的运动员,一般运动员自小养成了精实的人生气味,冲浪者是各有来历。这两位,说话一概含混其词,聊什么都找不到切入点,佳茗见多了不合作的受访者,但这样天天拘在一起的倒是第一次。
其实,业主也不过是要把他们两个的访问做好,多拍些照片,佳茗还由衷希望他们能赢个奖项回去,稿子才有亮点。
偏偏两人都在第三天确定无法晋级,小男生赌气地不知去哪混了一天。女选手拉下脸来与品牌副理Ann相商要临时挑战一个特别项目,这女选手不知为什么很瞧不起未满三十的Ann,背地里叫她小公主小公主,也讲给佳茗听,佳茗不置一词,实是与己无关。不过四个台湾人就生出这样多细故。
佳茗有时自觉夹在中间显得不便,就起身去买冷饮,或在保丽龙箱里挑根冰棍,酸里酸甜,罗望子味,在海滩上边走边吃。罗望子树上挂下的长型果实干燥木讷,对生的羽状叶风中摇曳,仿佛生出这些滋味都不是初衷,养出不肖子弟似的。
隔天有游轮业主招待登船。John偶然与佳茗坐在一处,佳茗跟他说点英语,John也很亲切,他乍见三十岁人,细看风霜些,轮廓英挺,却说是三十六了。佳茗有点讶然,原来John只小她一岁,还以为在异国过着这样的生活,应该是更年轻(甚至更更年轻)的人的专利。
因久住当地,John给她讲了很多岛上风光。游轮开到小岛吃中饭,小岛湾岸浅浅,水光清碧,大船驳在浮桥上,要另搭木舟上岸,岸上开了烤架,吃BBQ和泰式沙拉,大家就着折叠桌坐野餐塑料椅,男女服务生都穿一式罩衫来来去去,质地很轻盈。
买一件回去吧?她这样问自己,才突然想到回程。
原来没有哪里是她非回不可的地方。
要回去住在她按时交租的屋子里、堆满暗影的屋子里,她突然这样不情愿了,可笑,明明是她自己虚耗了这么多时间,一直没办法一鼓作气搬出来的。
突然想起早晨在笔电上写就的散稿,才寄回台湾,就收到复信,这么一来一往,也把稿件交完了。她突发奇想,认为自己大可随处寄身,只要回台租个货仓,把舍弃不了的家当安置过去就好。
与她同桌的男性都是摄影师,半张桌子空出来摆随身器材,才能坐下来吃饭。佳茗满心浮沉着相互闪避的思绪,Paul突然在她身边坐下,以日语跟佳茗攀谈,说自己前后两任妻子都是日本人,还说:“日本女性相当吸引人。”
他说“相当”时肉欲非常,佳茗暗地倒抽一口凉气,稍稍解释自己是台湾人,Paul喜不自胜,源源不绝奉上美酒,佳茗喝多了心硬起来,刻薄的微笑挂在脸上,冷眼打量他褪色的金发、如巨大布偶装的身躯、大尺寸Q版金毛娃脸上一对呆滞的镶蓝眼睛,她不大回话,侧头微笑就是,自己却跟自己耳语,脑袋里有许多说话。
那双眼睛还不如一对清凉的弹珠。
饮酒时佳茗一直想着小时候的玻璃弹珠,握在手里有轻声撞击的脆响,个个都绝顶好看,宝蓝、乳白,最喜欢的是透明弹珠里有一扭转的月纹,又像冰凝的闪电,起先都很稀罕,后来杂货店竟一网袋一网袋地卖了,一袋五十块。
Ann在另一桌跟泰国人马用英语应酬谈笑(她这几天一直屈居下风),还不忘关照佳茗,觑空就对她瞪眼,提醒佳茗别跟对方好上。
Ann跟佳茗在喀伦海滩对着长浪发呆擦防晒油时,进行了无数会话,Ann从小被父母送到加拿大跟兄姐同住,在纽约读了研究所才回台湾,家境殷实。她说她小学五年级时爸爸突然跑到班上接她(当年或是个圆脸的女孩),跟导师讲了什么,老师让她收拾书包,向班上同学说再见。
“然后直接去机场噢。直接喔。”
咻一声被送去正在下雪的城市。
佳茗总当她是孤零零的(跟自己一样)。
Ann穿撒花连衣裤裙,趿着自家品牌的凉鞋,不敌能在沙滩上蹬高跟鞋谈笑的对头(人家穿豹纹丝衫),仓皇找来,先跟Paul拉生意经,佳茗大致参与了一下,等可以抽身的时候就走开,她喝得脚步很轻快,盘算着还有三天,三天后先飞曼谷,转回台北。
水浅而凉,踏入椰树下,沙滩上只有John搂着一个棕肤女孩吻着,佳茗脚下一个踉跄,两人闻声见到佳茗,都热情招手,只见那女孩双眼灿灿,黑发盘腰。
佳茗报以笑脸,沿着海滩慢慢走了,清风扑面,脸上还微热。“弹珠”不知从哪个斜坡下来,肥厚巨掌兜住了她的肩,佳茗刚退烧的脸又热起来,热气穿出胸口,竟也疼痛。
隔天晌午停賽时,佳茗照John日前的指点往高处走,脚下黄土嶙峋露出石砾,野径两旁芒草高过她的头顶,空气干暖,草叶喷香,偶有当地人骑摩托车从佳茗身后追上,又远远把她撇下。这样上坡上坡,路上一转,到了山崖,脚下数千米是软沙浅海,细浪轻轻,有意无意地攀涌,无辜而欢愉。海岛的空气透明度高,白色泡沫的波纹在海底的沙上留下粼粼的影子,天上只有卷云细细。
当地人喜欢的餐厅就在崖上,听说大海啸时海就涌到门口,这水线下的饭店餐馆人家无分巨细,全被洗入海底。
门口停满了土产的简式摩托车,多是桃红、碧绿色。里头很挤,她坐到吧台尾端,菜牌上的打印照片颗粒粗糙,用手指指出人人熟知的几道菜,点菜前先要了啤酒。啤酒一来,佳茗立刻喝掉半瓶解渴,店里吵吵闹闹。
等她整瓶啤酒都喝光时,菜还没来,旁边那个低头滑手机的年轻人突然对里头吆喝什么,然后几个人一起指着她,说话的人很多,而她都听不懂,正有点茫然,菜却一下上齐了,可已经来不及,空腹喝的啤酒都涌上来,世界光辉灿烂,仿佛过了棱镜,事物边缘折射出光晕。
后来那年轻人跟她说什么她都笑,手里使着餐叉汤匙,裹粉炸酥的菜蔬海鲜在鲜辣的冷酱里蘸过,入口后生酸辣凉又同时热烫着,有些从未识得的食材,一一尝过,都喜欢吃。酒劲来到最好的时候,年轻人端来吧台上的一碗东西,要她抓一撮,她的手指探入碗中,捻一点撒在掌心上端详,棕色有蔗香,是砂糖,冷凉晶润,颗粒微微,她舔食一点,舌上碎点如冰,很快化去,只是甘甜。男子笑起来,让她把糖撒在热菜里,辣炒海鲜沾上糖粒,五味艳乍,她吃得嘴角微麻,连蟹螯一起吮净。那男子给她看手机里的相片,他在百里外的度假村做工,友伴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说是回来看家人,很快要回外地工作。
又点了啤酒,两人又喝,又点了菜。
他们比手画脚,讲上好半天话。工作场上,酒没有少喝,该谈该笑的时机都错过了,此时却开心得一塌糊涂。也不怪她,“砂糖”一双眼睛好看,晒足的棕肤、鼓壮结实的肌肉,纵然是年轻(才开始做事),却讲着鼻音秾软的泰语,很有男子气。他叫I-Nok,教她说泰国话。
I-Nok骑摩托车载她下山,下坡时眼前的一路山径,笔直竟似急奔入海,漫漫野草衬着崖下海蓝、草尖上天蓝,一气收入眼底。突然她满心惆怅,多少年没搭摩托车了,学生时代偶然给暗恋的男同学载,后来没有了。想念起来像清浅的流水,从青春里幸存下来,自己便是人证,情爱变迁,对婚姻她失望透顶,心里汹涌的却是冲着自己的恼怒责备,仿佛她有办法避开这么多不堪,是她行差踏错,才落入这局面。
行差踏错,佳茗闪神想起昨天她差点上了Paul的床,虽说是差点,也差得很远,即便Paul搂住她吻,即便那多毛肥阔的身躯,是堵肉墙,把四面八方的路都禁住了,佳茗被他的男用香水扰得头痛,酒也难喝了起来,“弹珠”把她当作纯情的东方国度拼死攻打,叫她紧绷而疲倦。
婚前有段时间她常上夜店消遣,跟当晚认识的对象看对眼,睡了,这样的事也不少。年轻时她一无所有,常常觉得心里不安,梦见自己光着身子在路上走,这世界跟她之间没有接点,没法着力。
与人世光滑无涉,真是寂寞。
因此她把每个邂逅都当作转机,每个读女性杂志自学的女子都知道,当个成功的女人,首先要对异性具备诱惑力,诱惑是什么,不就是被人欲望吗?
她也有她的欲望,太想要深刻地与人连结,睡过一晚,男的拎了几个鼓胀热腾腾的塑胶袋回来,糯米饭团配冰奶茶,起司蛋饼配甜豆浆,或反过来,种种组合给她选。这样甜蜜清新的开始,走到摔杯扔盘,相打相骂才算完。
她渴望谁来替她掘深生活,想跟这世界紧紧相系,安稳下来。
一个人是离心的,往外甩,没有错,可是与另一个人绑在一起,却是两个一同被甩了出去。她本以为自己是例外,例外的自卑,例外的无靠,然而找了一个、又找一个……对方总也是某个例外,或是性格例外的别扭,例外的小气,例外的在心,或有例外专横的双亲……
没有,她一直没有找到她以为会找到的,还发现不受伤就无法与他人接合,可是她不是一向讨厌让自己难堪、一向讨厌失面子吗?
她的履历不再单薄了,与世界的接点是各种刮伤,日渐粗粝,或说她发现自己终于被这个世界吸纳,收编了……
最初来到台北时,刚探出蛋壳的双眼,举目所见都是一无回忆的新、生硬的风景。
她搜罗每个线索来认得新世界,杂志、日报、电视广告……这样看,或那样看,柔软的是她的心与眼,用日日添上的熟悉感来看这座城市,最后却失去了窥看的从容,她已经被吸纳在其中,终于失去了原有的弹性。
最后,这双看不远也看不近的眼睛,只像收银台的数位扫描器,她看见各式价位,掂量着自己的荷包……
在城里,谁不是逛逛买买、逛逛买买,因为(真是很讨厌的)因为自己的价位也被人掂量着,起先曾是毫无所觉,知觉之后,颇为痛苦,然后,她试着不去感觉这些,后来,就算面对那种眼光,她也能眯着眼睛掂量回去,仿佛人跟人竟隔着橱窗相见。
结婚时她在宴客仪式里换了三套租来的礼服,送客时对所有人微笑,自觉成熟而豁达。
酒席摆了十桌,为了回收之前送出的红包,请夫家不熟的大学生表妹来当招待,红包也分成新娘新郎两份,各归各的。没人看好她的婚姻,同事同学们无不是背后都说她,急吼吼随便拉个人结婚。
过了三十五,其实她不急什么,也不以为自己年纪老大,只是对某种状态厌烦了,没结婚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出于暂时,没法重启一章,仿佛人生还不算开始,连一阶都没跨上,只是潜流在深潭里打转,旋磨淘底,无隙可出。
电台里走得比较近的同事听说她要嫁人,犹豫再三,才说,再挑挑吧,骑驴找马吧。
这是体己话。
但佳茗知道,虽说骑驴找马,对照起之前好没道理的感情纠缠,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寻觅什么。还有,跟前夫同居后,她变得有点怕“找”这个字。
跟前夫是在交友網站上认识的,才见过几次,前夫就给她家里钥匙,一副成了定局的样子。
她怀着疑心,检视他不大出格的俭省,不大出格的懒,不大出格的三心二意,两人就这么延搁下来。她很有身不由己之感,大半是在恨他的心满意足。她跟他找碴,他倒开心,以为终于找到和她相处的办法。争吵时,她哭,他也哭,却是各流各的眼泪。
然而她也不情愿回到原点,又是一个人,走在路上突地碰上什么,死了、消失了也没人知道。这种恐惧,每每让她心脏紧缩得像只拳头,却又把这种感受认作生活的感受,生活的实感竟是惊恐,但,倒没有那么坏。毕竟她为自己担忧的,可是活与不活这样大的命题,不是有便是没有。
跟了谁才能与世界紧紧相系?她在自己心里摸索那扇打不开的门,与人起了牵扯,都是从这些细微的抠伤中来的,在心上结成绷紧的疤。
那么,离婚也是应该的,从结识到婚嫁,不过是种种不甘心、嫌麻烦的小抉择堆聚而成,不是苦到不能救赎,而是那点软弱、一个人过日子的厌烦,都巴望能靠结婚排解了,以为能挣扎出一些不同。真没想到,一个不入心的人,还能这样伤她。
摩托车沿着海旁的道路奔驶,佳茗越过I-Nok的肩頭看海,时近黄昏,海色漫漫,黄昏的光如此祥和,熔金如汤。
赛事到了终局,天刚擦黑就在沙滩上举行盛大餐会。佳茗一早传了讯息邀I-Nok来,因此在装饰着鲜花的帐篷底下傻傻地找人,却老是寻不见他。外烩很带噱头,现做各式菜色,酒类供应齐全,鸡尾酒从吧台里流水价捧出来。
海滩上的照明是篝火与火把柱,照亮男男女女的面孔,I-Nok仍不见踪影,想是爽约了。佳茗喝了两杯啤酒,想尿,女冲浪手指指海上,佳茗摇头,她已经数十年没在海里撒尿了,女冲浪手笑着让她往另一头去,在赛区外,免得撞上夜间表演。
她先撞见Paul与某女搂作一团,两个脑袋紧贴,乍见令人大吃一惊,不知是人是鬼,奇葩如妖魅。她惊魂甫定,已来不及闪避,那两人倒在深吻中各自展眼瞥着佳茗,也各自仿佛没看见似的。佳茗本能地回身,往浅海处走,就在海里撒尿吧。
她没跟其他人一样穿着泳衣,连身裙下穿的是棉布底裤,得先脱下,回想起来,就是在她背过身除下内裤时,远处小岛上的天际线,青紫色的闪电突然撒开一张电网,又一次次曝白。
此岸无云,对岸却暴露在阴雨中,看得见海浪拍击,倒完全听不见雷声,闪电只是重复燃亮岛上的天空。对岸的天际绽开静脉般的蓝血痕,须臾,又是煞白的银丝。
下身在沁凉的海水里浸着,她重新想起怎么在海里撒尿,稍一使劲,尿水便带着自己的体温漫入海中,瞬间化作浪涌,耳畔响起儿时玩伴的此起彼落的笑声与呼喊:“放、放、放尿海!”、“放尿海!”
原本仔细卷在腰际的裙摆和棉裤早已松开,但佳茗只是放眼看着隔海无声的闪电,一任黑暗而温柔的海水贴身环抱,与她相接。
活在世上,无论与谁一起,终是要一个人入睡。
双脚在海沙中轻轻一点,她俯身入海,舒伸着手脚,大海就一推一送地,将她带回岸上。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7年9月号)责任编辑_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