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友鹏
炎炎夏日炙烤着大地,阶柳庭花都已打了蔫儿。庭院的芭蕉树下,咿咿呀呀地又响起了胡琴声,有人在那满缀着绯红花朵的石榴树下起着高腔吊嗓子:“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不消说,沈公馆的三少爷墨珺又在摆谱唱京戏,这出是梅兰芳的《霸王别姬》,他是新晋京剧界的翘楚,京城的名伶。当初沈公馆还在鼎盛之际,过寿辰,庆佳宴,哪个唱京戏的名角没请过,从谭鑫培到杨月楼,同光十三绝,沈公馆是一概兜收,当真是鲜花着锦之盛。
沈家原也是个大族,沈三叔的祖父做过道台一类的高官,到了他父亲,也还中过举人,在府衙里做着师爷,在我们这里是顶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轮到他的时候,打小儿,七八岁的年纪,他就把四书五经过了一遍,认识的人都说:“沈家这是要一路把功名传续到底,天生的读书料子。”他五岁会诗词,连教授他的私塾先生都唬了一跳,啧啧称奇。十岁的光景,汉赋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一般的函件往来,俱是他替乃父捉刀,竟然一字不改。入了南菁书院读书,这是驻跸江阴的江苏学政节署开设的书院,在苏南之地位居首位。
沈三叔打小就在江苏学政节署边过活,沈师爷指着嵯峨的石牌坊上的“天开文运”四个大字道:“将来,你若是中了状元,就真应了这句话。”
刚满十二岁那年,沈三叔就考取了秀才,这在江阴可是一件奇事,然而发生在沈公馆则是意料之中,坊间都传闻:“沈家三少爷就是出息,顶像他的祖父,便是超过他的祖父也未可知呢。”这小小的岁数,许多官宦人家便都托着媒人来撮合,沈三叔的父亲沈师爷一概回绝,他推托说是“年纪尚小”,其实大家伙心里都透亮,他是指望着“大的呢”,就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才配得上他沈家,落没的贵族到底有这口子骨气。又过了四五年,沈三叔的本事还真不是瞎闹的,他又考取了举人,未至十七而考中举人,这还是方圆百里头一遭,就是沈师爷也是过了而立之年才考取的举人。这一下子,更是热闹了,渐渐也有了豪富之家走动,见沈三叔是一个挺标致的青年,高眉深目,直鼻阔口,喜爱得不得了,不少姑苏名门的小姐到了及笄的年纪,都是拿着八字名帖来拜望的。沈师爷把江阴县城最出名的赛诸葛请了来合八字。赛诸葛可不含糊,他说谁明年发财,必定是交了子时,钱就从天上掉下来;他说谁后年要遭大难,保不齐是出门遇了劫匪或者是家里遭了贼,这都是赛诸葛年轻时的事情。如今他已过古稀之年,甚少给人断吉凶,但是沈家是江阴城里数得上的名门望族,他还指望着混口饭吃,硬着头皮来了。赛诸葛捏着八字一个个地对着,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谁也聽不清楚,他忽然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说道:“这些个小姐都不合适,三少爷的八字,是上天的文曲星下凡,必须得是上天的仙女下凡,才配得上。”沈师爷让他这么着一说,倒是横了心等儿子金榜高中。
再过两年是大比之年,哪知国运不济,偏巧传来消息,说是太后老佛爷要废了科举。“这岂不是康梁一党造的谣,前些年,维新党要废科举,结果招致了天下大乱,连紫禁城都让洋人住了小半年,如今重提此事,定是居心叵测。”沈师爷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眼睛瞪得滚圆,似戏台上演出的小丑。科举到底是被废了,沈师爷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昏了过去,就此他病倒了。在病榻上,他哆哆嗦嗦地念叨着:“筠睿,你可得好好等着,总有一天老佛爷会幡然悔悟,把科举又提回来的。祖宗千年的文脉不能断,这是规矩。”科举废除了,沈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失去了考取功名的机会,沈三叔一下子陷入了绝望。他已经年近廿龄,却被硬生生断了进阶的门路。“现如今,留洋归国的人,可以考科举了,一样拿着翰林的顶子。”渐渐这一个说法在江阴地界传扬开去。这确是实情,沈师爷也有耳闻了。风声说,周庄的一个林家傻小子就走了这狗屎运,他家里穷得叮当响,于是去了南京入了不收束脩的洋学堂,听说每月还供给银钱吃饭,这或许是洋鬼子的假把戏,把人诓骗了来,做他们的奴才。没多久义和团来的当口,沈师爷更是坚定了这一观点,他捋着颔下的胡子,可是义和团到底失败了,他的胡子又瘪了下去。沈师爷因附和义和团,落下了“永不叙用”的处分,而他的儿子是争气的,转眼沈家的气运又回来了。坊间都说,林家的后生得了翰林的顶子,又有许多贵族之家争相攀结,沈家倒成了门庭冷落。这对于沈师爷是致命的伤害,如秋雨打残荷的凄凉,一个风雨之夕,沈师爷死在了他祖传的紫檀木床榻上,遗言是要沈三叔精研经书,这算是遗训了。风吹开了窗户,“哐啷哐啷”敲打着,沈家的窗子依旧是积习的繁密木格子窗户,反面贴着窗纸,一戳就破。江阴的公馆十有八九都已经换了大而敞亮的玻璃窗,落地分明。风吹着床头的煤油灯呼呼直窜尺把来高,丫鬟阿香忙去把窗户掩上,窗纸破了个洞,风到底还是灌了进来,又赶忙拿物件抵住。
沈家至此没落了。一个大家族,倘没有功名,便断了银钱进项。沈家的银子流水似地出去,再也不见进账。十年间,田产是卖的卖,抵的抵,只剩了我家隔壁的一幢洋房。这起初也不是他家的,宣统三年,皇帝倒了,沈家摒弃了沈师爷的遗训,据赛诸葛的掐算,沈家的老宅是黑煞星挡道,要腾房挪屋,置办下一幢洋房,才能转运。其实无非是赛诸葛联合一位至亲要敲沈家的竹杠,照例是五万大洋的洋房,沈家愣是掏了七万,为的就是这个风水——“厅房敞亮、富贵吉祥,门前百竹,自有天助。”赛诸葛说他寻遍了江阴城,就这幢镇得住沈家的鬼魅。
沈三叔的霉运却并未好转,不上两年,他母亲就病逝了,亲戚也都绝交了。谁也不愿意被他带累,幸好有个姐姐远嫁沪上,多少会接济一点,他好周转,然而就这么一直混了下去,他抽上了鸦片,又捧起了戏子。他对于戏的痴迷,是宁愿饿着肚皮,也要票一出的程度,别人背后给他起了个绰号——“沈三痴”。
江苏学政公署也不再富丽堂皇,改成了江苏县府的驻地,“天开文运”的石牌坊依旧在那里,只是失了光泽,孤零零的,和民国的气氛不相宜。
我就在这“依依喔喔”的环境声里长大,时常我也会溜到沈公馆去蹭点吃的,沈三叔常拿出一点新样糕点,分给我们一众孩子吃,有贴着红萝卜条的发糕,一咬下去,是沉船倾覆了半截的酥软;有寒香暗透的桂花糕,腻腻的香气里混着米的甜香……这种种的气味混杂着,吃着吃着,沈三叔也不复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留着乌黑三股油松大辫的青年,他留起了一撮胡须,像羊颔下的山羊胡,零零地挂在木然的脸上,大家都说像极了沈师爷。
然而,沈三叔毕竟是失去了往日的光环。他在悠悠众口中成了一个笑谈,自母亲谢世后,沈三叔更是荒唐可笑。街谈巷议皆是他如何的捧戏子,逛花街柳巷,抽鸦片,打小厮。他的双目无光,遇见了寻常人,也不言语一声,虽不避着,却是睁眼瞎一般,径直地走了过去。大家背地里都认为他是个失心疯,“呶,这里出了问题。”立在他身后,滑稽地指了指脑袋,拉扯他脑后拖着的辫子,然后哄堂大笑,满街的人围着起哄,沈三叔气定神闲,充耳不闻。
这于他是一种新鲜的体验。未尝不是另一种惹人注意之点。已经是民国了,他仍旧是把额首刮得青光锃亮,抹上头油,拖着他引以自豪的辫子。他心里是不认同民国的,归根结底是不认同民国的教育,他这种旧式私塾出来的才子,却无半碗饭吃,可见各级官员也是睁眼瞎。
“时代是越来越坏了。”沈三叔喃喃自语。自从钱财花光后,他就之在沈公馆门前的大青石上,时而看落英缤纷,时而看木叶尽脱。时光就如是地逝去了,他的辫子也日渐稀朗,可是那股子头油的馨香气,依旧不减。他就是有这股子硬气。
“从前的时候,凡人见了县令皆要拜首磕头的,举人却不用。如今不同了,谁也不用打千行礼了,三纲五常在哪里?人伦日用在何处?天下要大乱了。”他的目光盯视着门前的水面,蜿蜒的河流在沈公馆外依依西去,被残阳染得血红。
沈三叔到底是博学多能,他预料得没错,天下是大乱了。各派势力互相角逐,江阴属于南北要冲,自然也成了刀俎间的鱼肉。一队队军阀来来去去,程德全去后,来了冯国璋,革命的孙逸仙和称帝的袁世凯各不相安,江阴县府的官员也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一个又一个。
“砰”,城墙外又有军队拉着大炮在轰城池,刚来的县长姓曹,一月有余的任期,位子未稳,钱财分割未均,被他人寻了个间隙,在省督军张辫帅那里告了一状。张辫帅直接命一营长拉了三门加农炮,对着江阴城一阵乱轰。
城墙坍圮了一截,这倒还没什么。一个炮弹不偏不倚,打中了十五丈高的兴国塔,“喀拉拉”,饱经千年风雨洗礼的兴国塔的顶端,就这么颓下一截,剩下的一面残垣,就那么凄凄冷冷地矗在那,悄无声息。
一阵瓢泼大雨袭来,把泥垢、碎石和血污洗刷得满城满街,处处像是掺了兴国塔粉泥的污水。孔庙前的大银杏树倒了,城里亂了套,纷纷传言是军阀惹怒了孔圣人,炮弹把兴国塔下镇压的妖孽放了出来,要作践人间了——水浒里的桥段,因为深嵌在脑海里,很自然地被人们移植了过来。
有钱的纷纷往内城里跑,沈公馆正是位于内城最繁华的青果街上,亭台楼阁失了光泽。沈三叔不无伤感道:“《桃花扇》说得好:‘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兴国塔塌了,江阴城要遭天谴了。”
曹县长的散兵游勇敌不过加农炮的狂轰滥炸,俯首系颈出城投降。
“早不降。”侯营长骑着高头大马,朝曹县长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费了老子这么些炮弹。”掏出手枪,一颗子弹射入了曹县长的心脏。
至此,江阴县城武夫坐起了衙门。“哪朝哪代,岂有武夫当政的道理。”朱二爷年过半百,肺痨病咳嗽得厉害,一向隐在深堂,大院不出,剃发之时,他是摇旗呐喊的急先锋,怪就怪他考了三十年的科举,连个秀才都考不到,丢了朱家的门面。他便把满腔的怨愤发泄在了剃发令上。后来,世事乱了,他为了悔过,到城北的君山寺出了半年家,算是替自己赎罪,索性事后就以光头示人。“无发无烦恼。”他总是无奈地叹气,无发并未消减他的忧郁。
沈三叔依旧是“依依喔喔”唱着他的京戏:“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时局愈乱,沈公馆的《空城计》票得愈是如火如荼。锣鼓“嘡嘡”敲着,没日没夜,一群遗老围着沈三叔,拉二胡的赵四爷,是一个前清的秀才,脑后也是撅着一尾小辫子,花白的头发,他故意挽了个髻子,悲悲切切,拉得人心碎神悴。这时,沈三叔又换了个调子,唱起了《让徐州》:“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沈三叔日渐发了遗老的气味了。
他们时常会吟诗作对,暖暖的太阳洒在深堂大院,在石几上摆放了冰裂纹的几盏墨绿茶杯,壶中泡的是孙五爷捎来的普陀山新产的绿茶,在这袅袅的茶香中,沈三叔吟咏道:“春来色如新,花堕柳惭人。”赵四爷呷了一口茶,道:“翠莺啼芳落,小径弄寒晖。”朱二爷慢吞吞道:“浅水层粼曳,深闺倚敝门。”瘦高个的孙五爷道:“何来浑一梦,梦觉是离分。”
院中的石榴花红艳艳地灼烧着,蕊上的鹅黄色的粉头落满在庭院的寂寥的泥土里,和他们的诗情画意相映成趣。
四人哈哈大笑,把盏言欢,满腔幽怨,化在这杯中的乾坤里,消受这暮春的光景。
这一日沈三叔拉过一张报纸来,低着头观瞧着。报纸是他发泄心中忿愤的素材,无论是《申报》抑或是《北京晨报》,传至江阴,总要晚一天,沈三叔却丝毫不在意,他有大把的时日,耗费在离乱的时局上。周妈正在给他梳着发辫:“三少爷,你这头发近来可是掉了不少。”沈公馆的佣人一个个地离去,只有周妈因为打小看着沈三叔长大,不忍他一人在世间过活,就留了下来,一日三餐照应着。平日里靠给人浆洗衣服度日。沈三叔的父母都过世了,他也快到而立之年,她仍习惯地唤他作“三少爷”。周妈万事皆好,唯独太絮叨,拉拉杂杂没完没了。每日清早,便叮嘱这,叮嘱那,沈三叔嫌她烦,却不敢同她争辩,躲着她,话也不上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