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止步（组诗）

杨泽

回到上个世纪

冒着生命危险

回到上个世纪

赌上生命危险

重访初恋小阁楼

冒着生命危险

再拾回旋之梯

赌上生命危险

掀开灵魂底牌

冒着生命危险

走下镜面深渊

赌上生命危险

独闯时钟背面

冒着生命危险

过去现在未来

赌上生命危险

水中破碎的脸

冒着生命危险

往事探戈那卡昔

赌上生命危险

世上何人何曾

一个人的旅程

送母亲远行

这回似乎——全然

颠倒过来了——

反而是，母亲一个人

出发到远方去了……

我看见母亲

长年抱病在床的母亲

小立街头张望

背轻便黑包包

脸上薄施脂粉

一身劲装打扮

俨然恢复成昔日

年轻时的姣好模样

招来一部小黄

径奔巴士站而去

我目睹母亲

略侧着一张脸

伫立众“亡灵”身旁

在队伍中，耐着性子等候

然后，墨绿色大巴倏然而至

众“亡灵”一哄而上

只有母亲，从容依然

最后一人登了车

然后，我果然见到了

隧洞——长长的

笔直，笔直的一条隧道

向前漫漫延伸而去

我见到，大大小小

至少不下几十

不，几百座

首尾相连的隧洞

墨绿大巴于其间

高速无声奔驰

仿佛笼罩在异样

璀璨的橙色灯海

一个念头闪过

我自问：莫非

这难道呀就是——

浩浩荡荡，传说中

那一路直抵地心的

时光隧道么？

在地心：

一车人忽忽

抵达了庞然

怪物般的巴士总站

这其实是一座，面目

狰狞之皇皇巨厦

刻意外露的钢管

清一色的毛玻璃

冷冽的金属材质

在处处以未来派风格

为号召的规划底下

内部空间被统一

切割成几近数量

无限多的“铁盒子”——

二米见方规格

仅容一人回身

是的，我不禁悲从中来

这就是了，一间间

空荡荡，冰冰

冷冷的小铁屋！

一间间，禁锢

亡灵的欲望及记忆

爱与恐惧的小铁屋！

我见证，噢母亲！

你朝我，緩缓转过身

将方才在大巴

写就的明信片

丢入门后小邮箱

我见证，噢母亲！

一身劲装打扮

如此陌生，又如此

美丽的，我的母亲！

露出幽幽一笑

在不容发之瞬间

脸上无一丝丝

迟疑，将自己

投入了——

墙面正中央

一径滚滚生烟的

闭路电视荧幕中……

这回似乎——全然

颠倒了过来——

反倒是，母亲一人

悄悄离家远行去了……

月出东城

a

傍晚

月出东山

远远看见盆地上

灰蒙蒙大都会

毛玻璃般

灰蒙蒙的河

还有高楼山

雾蒙蒙的人呀车

月出东山

红尘万丈

一朵怪云

不期然而然

却从长街那头

飘了过来

b

啦啦哩啦

啦啦哩啦啦

在一日终了前

哗哗然

一阵万头钻动

果不其然

果不其然的降临

那是众人，极其呀

熟稔，熟稔得不得了

垃圾大队的罐头乐

悄然袭至

c

啦啦哩啦

日复一日

众人似乎早已

习惯了，这场

回收万有的伟大工程

懂得做好分门

别类，再进一步

把你我繁复无比的

现代生活分装成

一袋袋

大同，却也小异的

精致垃圾

哗啦哩啦

日复一日

哗啦哩啦啦

到头来，不管

有朝是否记起

红尘中人

有谁未曾

在梦里

魔咒般，反覆听过

这长串，极其简单

却也呀邪恶的音符

d

城市

在晚霞的

汽油弹中

起火燃烧

开始倾斜

向下

沉没

夜幕

降落盆地

行道树

寒风里

簌簌发抖

啪啪落了

一地

忽然

纵身而出

雪覆乌云

一匹白马，突现

一〇 一高塔上方

蹄声达达

绝尘而去

蓦然回首

并没有任何人

——故人，或任何

慈悲的陌生人

等在那

灯火阑珊处

（以上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第15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