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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小的时候。有个叫文彬的挑担子剃头佬,常来我们水月村(那时还叫大队)为社员们剃头。
挑担子剃头佬叫文彬,五十开外的年纪,枯瘦。他常来我们村子里为社员们剃头。
我们村子的东头,有一棵大槐树,如雨伞的树冠快有亩把田大。树枝层层叠叠。天晴时,没得一点太阳星子漏下来。下雨时,难得有雨点落下来。有闲空的人,都喜欢聚集到这里来日白聊天。文彬剃头佬来村子里剃头,他的挑担子总是放在这树阴下。文彬剃头佬的性格却与名字相反,不但没有那种文质彬彬的书卷气,反而喜欢天南地北、滔滔不绝地神吹瞎侃。他不抽烟,嘴巴很少被其它的事情占有。仿佛是特地腾出一张嘴巴来,留着和剃头的人们说话用的。人们也津津乐道地听他说那些与己无关的事儿。
那年头,水月村的人,最为关心的是按月发的粮食够不够吃,挣的工分钱,年底决算,会不会超支。至于那些手艺人的江湖,他们以为既不能拿来当饭吃,也不能用来做衣穿。知道它没益处,不知道它也没害处。因此,人们也不大在意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但在人们休闲时,偶尔听起来,倒是觉得有些新鲜,感到有些趣味,认为有些知识,虽然不那么渴望,但也不那么厌烦。每当文彬剃头佬不厌其烦地唠叨这些“玩意儿”时,愿意听的人,还有些用心。
我知道的一些与剃头有关的事儿(按剃头佬文彬的话说,那些“江湖”),也就是在剃头佬文彬那时候给我剃头时,或者他给别人剃头,从他零零碎碎的神吹瞎侃中,留在脑子里的。直到现在,我也有他那时候那么大的年纪了,一旦走进理发店去理发,或者想起我要理发了,挑担子剃头佬文彬的形象和那些往事,就会从我的脑海里走出来,像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
“早先的时候,人们把理发叫剃头。也不把剃头的人称‘剃头师傅’,而是叫作‘剃头佬’。”
人们对所有的手艺人总称谓,“九佬、十八匠”。九佬摆在前头,“剃头、削(剔)脚和劁猪;补锅、錾磨与摆渡;摸(捞)鱼、打枪带杀猪。”被称谓十八匠的是:“金、银、铜、铁、锡;木、瓦、窑、石、漆;弹、篾、染、画、雕;外代酿(酒)、箍、皮”。
而剃头佬是摆在“九佬十八匠”中“九佬”的前头的,可想而知,人们把剃头佬是尊为手艺人之首的。剃头剃头,头在人之上嘛。你们想想,剃头佬不摆在前头,还有谁能摆在前头呢!
“佬”比“匠”少一半。好比物以稀为贵这个道理。《水浒传》里,把一百零八将,分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天罡只占地煞的一半。封为天罡的三十六人,比封在地煞里的七十二人的本领要高强得多。依此而论,“佬”比“匠”更要受人尊敬。
文彬的这席话,听起来,还有点书卷气。但是,他说这话的目的,不是在卖弄文化,而是在吹嘘他的手艺。言下之意,剃头佬,排在九佬之首——他属于《水浒传》中有“天罡”本领之列的头号人物。
“剃头佬这个行当,乃一山二虎:‘行山虎’和‘座山虎’。 ”
文彬说:俗话说“一山不占二虎”,剃头这个行业是个例外,这座山上,却同时存在着两只老虎。一只是长期在外头跑(走村串巷),寻找剃头人的,人称挑担子的剃头佬,为“行山虎”。另一只是待在店里,等剃头人寻上门来的,人称蹲铺子的剃头佬,为“坐山虎”。“行山虎”大都精通“江湖”,“坐山虎”则狗屁不通。
文彬过于强调“行山虎”和“坐山虎”的事,初听起来,无非是剃头佬的两种形式。他的内心,不外乎是证实他知道“江湖”,比蹲铺子的剃头佬知道的东西多一些。
我以为“行山虎”和“坐山虎”都是剃头佬,本质上根本没有的区别。要说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在外面跑的剃头佬,可以寻到更多的急需要剃头,而没有较多的时间出门的剃头人;蹲在屋里的剃头佬,上门来的剃头人多为老主顾,信得过这个剃头佬手艺,而且得闲。这“二虎”各有千秋。“行”与“坐”的不同,也只不过是“动”与“静”的那点关系而已!
“挑担子剃头佬怎么了?挑担子剃头佬,总比那些不出门、蹲铺子的有本事,有见识。”
文彬剃头佬常来我们村子里给社员们剃头,是他上了年纪之后。
文彬说,他年轻时,一直在外面跑江湖。
跑江湖算得上是文彬剃头佬的辉煌人生。他因此积累了神吹瞎侃的资本。
在我的印象中,文彬是一个剃头水平不算那么出类拔萃的剃头佬,他给水月村的小孩子们剃的头,一律是那种既普通又简单,民间戏称为——尿罐榻子的发型。这种发型就是在孩子们头顶上留着一块圆溜溜,黑黢黢的短发,周围剃得不剩一毛,似那种山坡上的茅草被砍光,只剩下山顶上一块荒地的那种。一眼望去,好似灶里的火烧急了,炕糊了的一个鸡蛋粑粑塌在孩子们的头上。
文彬的挑担子边上,总是挂着为女人烫发的一把火钳和一个炭火吹风。
烫发的火钳形似火剪,肯定可以当火剪用。不过,火钳交叉的下半部与火剪是有些区别的,火剪的下部是两根方形铁条,烫发的火钳下部的两根铁条,一根是圆柱型,一根则是呈半圆型的凹槽。那根圆型铁条,正好镶嵌在那根半圆型凹槽里。“炭火吹风”,形似于那个时期的铁皮话筒。
“火钳是放在炭火里加热的。”“吹风是把肤炭装在它的肚子里烧着用的。”这些文彬剃头佬不说出来,我们这些门外汉是不会知道的。
我见了文彬这两样烫发工具,和他说的这些事理,又深信文彬是一位有见识、还有本事的剃头佬。他单凭一根火钳,一把如“话筒”的吹风,就能把女人那些“单直”似衣线的头发“弄成”卷曲的“狮子毛”来。没得本事,是不可能弄出来的。
文彬说:给女人烫发,得先把火钳烧到一定的热量,再夹住头发,让头发定型。烧火钳要掌握好火候,火钳烧“狠”了,会把头发烤焦、烧断。达不到热度,头发烫不弯曲,即使费力烫弯曲了,也不一致,效果也不好,洗两回,就会还原。
吹风更是要掌握好“火候”。烧得过热了,会把头发烫焦,脆断。达不到热度,头发也不能定型。
现在回想起那时剃头佬用“火”烫发的事,我很佩服人类的聪明——没电的时代,他们能借用火的功能,来做(替代)那些现在没有电不能做的事情。现在恐怕没人做得好了。
我虽然没见过文彬剃头佬为水月村的任何一个女人烫过发。我以为:不是文彬不会烫发,而是我们水月村当时的妇女们因循守旧,思想封建,不愿意把她们的头发给得她们丈夫以外的男人在掌股之中“把玩”。甚至把她们那些好端端的辫子,让人给卷曲成那种如“狮子、狗子毛”来。我坚信:文彬有这工具,必然会这门手艺。
“手艺人,就要有一点与众不同的独特技艺。”
文彬与众不同的技艺,是他镗刀子的独特方式。在我看来,也许从古至今,任何剃头佬“镗刀子”都是在一块“镗刀皮(片)”上镗剃头刀子的。而文彬剃头佬独树一帜——他是在衣袖上镗刀子的。
文彬在给人们剃头时,觉得刀口有些油腻了,则会停下手里的活路来镗一镗刀子。他先是用左手的食指肚和拇指肚捏住剃头刀子口的尾端,敏捷地擦拭向“刀尖”,抹下那些糊在刀刃上还带着肥皂泡沫的毫毛和肤油。接着,他用握着剃头刀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扯住衣服的左袖口,把左胳膊上的衣袖向下拉,塞进左手的空拳里,捏住,让其抻直那只衣袖。这时,他右手中的剃头刀子便伸向左胳膊上的衣袖,迅速地变换着剃头刀“面”,在衣袖上来回地“镗”着那刀子。时间久了,他的衣袖,总是油光闪亮,更像一块“镗刀片”。
村人有些愕然地望着剃头佬文彬:“你怎么用衣袖当镗刀皮呢?”
文彬剃头佬则答非所问地说:“铁匠师傅的祖师爷,李老君打铁时,就是用他的膝盖当铁砧的。”
文彬答话的神情很得意。他无非要告诉人们,手艺人,就是要有一点“与众不同”的独特方式。
文彬的这一“独特方式”有如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那些年,我‘青龙、白虎’一肩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文彬告诉人们:什么是“青龙”、“白虎”?说穿了,一钱不值。就是剃头的洗脸架子和坐椅。
文彬说挑担子剃头佬洗脸架子和坐椅,是剃头佬的祖师爷罗祖从荷花山到终南山找鲁班师傅特地设计打造的。
剃头佬的洗脸架,行内叫“青龙”,圆型,分上、中、下三层。底层的空间里用来放木柴或炭;中间是一个特制的铁炉子,可烧柴、炭;炉堂上面是一个白铁制成的圆水箱,用来煮水。圆水箱上放着一个搪瓷小脸盆。这个脸盆既是水箱的盖,又的洗面的盆。洗脸架一侧立有两根支柱,夹着一面镜子,镜子下面,嵌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是用来装洗头的肥皂的。支柱上端楔着一根横档,这根横档,除晾洗脸幅子外,还挂着一块“镗刀皮”。
文彬是用衣袖当镗刀皮的,这块镗刀皮,对他来说,如同那聋子脑袋上长着的耳朵——只是一个摆设,没得用处。初挂上去是个什么样子,到现在仍然是那个样子,没变一点颜色,没变一点型状。
剃头佬的坐椅,就是人们剃头时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业内称“白虎”。梯形。椅子的腿间,分别做有三个大小层次分明的梯形抽屉,抽屉里盛着剃头工具、剃头佬出门换洗的衣服。椅子的靠背是活动的,靠背后面安有一根撑棍,撑棍倾斜的角度越大,那椅背向后倾斜得也就越低、越平。剃头佬给理发的人削胡须时,撑棍支得很远,椅背向后倾斜得几乎与座椅平行,剃头的人似乎仰面平躺着,如睡床上。
无论是“洗脸架”还是“座椅”,都是摆在人们眼前的东西。文彬不厌其烦地作如此细致地介绍,是生怕人们平时不太注意这些,忽略了他这个挑担子剃头佬的特殊性。
人们只要在文彬的“白虎”上落座后,他都会不慌不忙地把剃头人的衣领朝颈脖子内反卷好,再才慢条斯理地给你围那脏兮兮、失去了本色的白围苫布。
文彬剃头佬给人们围围苫布时,带子一般勒得比较紧,让人感到像自缢的那种感觉,有些难受。剃头的人都会要求他放松点。文彬总是有他的理论:围松了,头发茬儿喜欢钻进脖子里去。要是头发茬儿粘在皮肤上,在一天到黑的劳动中,多么难受。当他一手拿着剃头刀子,一手抚着你的头“开刀”时,他的话匣子就像现在的自来水龙头打开了一样,从此长流不止。
文彬剃头的程序是,先剪“毛坯”,洗头后,再清剪。刮胡须,顺刮了,还要倒刮。直到用手摸不到胡茬后,才肯罢刀。一个头,落到他的手里,不摆弄个把小时,不得“收手”。
“江湖重‘两斤十三两五钱四分’。在外面跑的手艺人,不精通江湖,寸步难行。”
自从我懂事时起,只要是有人找文彬剃头佬剃头,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年长的,他都会在人们面前绘声绘色地、不厌其烦地、有滋有味地描述他的剃头生涯和他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江湖”。
文彬说,什么是江湖?眼为江,口为湖。讲江湖,就是把眼睛看到的事情,用嘴巴讲出来。江湖中所指的两斤,就是两京:南京、北京。斤与京同。这两京是朱洪武和崇祯皇帝分别坐位的两个地方。十三两,是我们中华国的十三个省。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江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和湖广。丐帮的十三太保,指的也是这。五钱,说的是我们国内的五湖。是哪五湖呢?你们肯定想到的是安徽的鄱阳湖、湖南的洞庭湖、杭州的西湖……错,大错特错,江湖中的五湖,是长荡湖、太湖、射湖、贵湖、滆湖……
文彬剃头佬每次说到这儿时,都会停顿一会儿。可能是口干舌燥,他都会抿两下嘴唇,喉节自然会跟着动两下,似乎在吞口水,滋润喉咙。
……四分,所指四海。就是围绕我们国家四面的海。也就是东海西海南海北海。
我听后,细想,文彬要不是跑江湖,积累这些神吹瞎侃的资本,不然,他在给人们剃头时,他那嘴巴将会说些什么呢?
老人们有时背着文彬说,剃头佬文彬年轻时的手艺不怎么精湛。他是在街上开剃头铺子,生意冷清,连肚子都混不饱,才改为挑担子,出去走南闯北的。他的确去过河南,到过湖南。人,在外面谋生跑江湖,不学好江湖,绝对是不行的。不然,出得去,不见得回得来。这是人们在肯定文彬懂点江湖之类的事,对他的这种神吹瞎侃的理解。
文彬也承认:讲江湖话,就是故弄玄虚,人说鬼话。手艺人交谈,不是那种东西是什么,你就说是什么的。要用江湖话来说。打个比方:读书人把狗子不叫狗子,而是称为犬。把狗子叫,称作犬吠;公鸡叫呢,而说成鸡鸣。鸡子叫,狗子咬,到了秀才的口里,就是鸡鸣犬吠。
这是文彬为了证实他的江湖话,用来先发制人的一种“旁征”,下面还有他的“博引”呢!
文彬说,他们剃头佬的用具以及动作,都有它各自的独特称呼。就像《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人人都有一个诨名一样,林冲叫豹子头,鲁智深叫花和尚,李逵人称黑旋风……
看来,文彬剃头佬还真看过一些书。他前面提到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这里,又提到了《水浒传》里的一些人物以及诨名。不熟悉《水浒传》,是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的
文彬说剃头佬称剃头叫“扫苗”;洗头叫“浆山”;修额壳叫“揩光”;梳头叫“通丝子”;挖耳朵叫“撺听子”;刮胡子叫“沙赖子”;挑担子叫“担啃子”……给钱叫“卡巴”。
剃头佬若要长期在外头跑,“江湖”不仅要学好,还得记牢。出门的剃头佬是行山虎,待在屋里的剃头佬是坐山虎。出门的剃头佬要是没得三把鬼火,在外面不仅揽不到生意,有时连肚子都难得混满。要是有人想为难你这个剃头佬,为难你的这个人,不管他是不是剃头佬,只要懂得一些江湖,发现了你这个剃头佬的哪一点不对,借题发挥,就能把这个剃头佬的担啃子夺走。别人用江湖夺了你这个剃头佬的挑担子,你这个剃头佬还不得非理、讲狠、行横。必须循规蹈矩地把自己的家业奉送给人家。最后,再低三下四、搬人请匠出来给做中担保,出钱请客、赔不是。之后,别人方才会把那些破东西还给你。
“我那个时候,走南闯北几十年,也曾遇到过‘猛虎拦路’。但我有‘跨虎上山’的本事。”
文彬说,那年,他在湖南常德跑,一连三天没有开张。第四天,想换一个湾子去揽活,因为心情不太好,再说,前两天的路上不说什么老虎,就连老鼠都没碰到一个。当然,也不太在意自己的身分了。换肩时,随便掉了个头,错把白虎挑在了前面。不巧,这天的路边,偏偏有一个坐山虎。
屋里的坐山虎,看见文彬这个行山虎挑错了担啃子,认定他是一个半吊子货。那个剃头佬连忙操起搭在座椅背上的围苫布,急忙跑出门来。不问三,不问四,双手把围苫布抖开,往文彬的面前一拦,不让他走了。
文彬剃头佬见到有人拦路,方才惊醒:他的担啃子挑错了头——遇到了拦路虎。
文彬说,担啃子的青龙,始终要放在剃头佬前面,不能挪在剃头佬的背后头。那白虎呢,只得永远屈居在后。
剃头佬挑着担啃子换肩,与那些挑夫不同。挑夫换肩,扁担从后脑袋下的肩上顺过去就行。换个肩膀,担子前头换到后头,不会有人管。剃头佬换肩不那么随便,而是要把头从扁担底下绕过去。因此,担啃子上青龙的位置才不会变。
文彬剃头佬见有人拦住了他,一惊一乍,来了个随机应变:“你猛虎拦路,我要跨虎上山。”文彬剃头佬不得不把担啃掉个头,不然,他没有理由和别人说话。文彬在把白虎换到后头时,他的担啃子把那个拦路虎剃头佬摆在了一边。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了那个剃头铺子的门面,便歇了下来。面向那拦路虎,赔着笑脸。
那坐山虎剃头佬看出文彬是个跑江湖的,闪在一边,给文彬打了一躬,便问他:“师长哪里来?”
文彬一听,知道这个坐山虎剃头佬开始和他“盘春典子(讲江湖)”来了。手艺人吃规饭,讲规礼。文彬的老家在湖北,他不能说他是从湖北来的。要用江湖话回答别人。剃头佬自有他们的规矩和说法,他答道:“我从荷花山上来。”
这荷花山,是剃头佬的祖师爷:罗祖修行的地方。
那个剃头佬见文彬还懂得点规矩,接着又问:“师长那里去?”
文彬又答:“百云去了紫云来,方有神仙降下来。身着挑包手把铒,口里喃喃叫道哉。不会烧丹和炼药,神仙刀铒游四海。”
文彬对答如流,没打一个嗝。湖南常德的那个剃头佬,从心底生出了几分对文彬的敬意。改变了当时拦他的主意,对他也有了些客气。
对了,上面诗里提到了一个叫“铒子”的名词,铒子是一个什么东西。过去,剃头老揽活是不兴叫唤的,就是用一根铁棒儿,敲打着一个三股铁叉子,用它们发出来的声音,招揽生意。
湖南常德的那个剃头佬问了文彬的来龙去脉,在鸡蛋里面没有挑出骨头来,仍不甘心,接着又问文彬:“师长把刀几年?”
文彬答:“若问把刀有几年,磨却江南砖(指镗刀石)百片,使尽黄河水万斗,走尽江湖不记年。”
湖南常德的那个剃头佬想以这“三难”来给文彬一个下马威的,其结果事与愿违。不得不进屋端出茶来敬文彬:“黑云聚集白云开,一朵仙花空中来。今日得见师长面,香茶一杯来相待。”
口干舌燥的剃头佬文彬,这时不仅只想喝茶,肚里也是饥肠辘辘。他巴不得湖南的那个剃头佬马上端碗饭来给他吃。
文彬接过茶盅,要喝又不能喝。不用诗词答谢人家,这茶是万万不能喝的。剃头佬文彬只得假装斯文,忍住饥渴,以诗句相答:“茶留三江客,招待五湖宾;都是罗家子,何必讲礼行……”
常德的剃头佬把文彬请进他的剃头铺子里,文彬第一眼就看到那个剃头佬的镗刀石“赤身裸体”地放在条案上,这让文彬抓着了把柄。文彬极其镇定而又带讥讽地说:“门师好忙。”
湖南的那个剃头佬听了,并没弄明白文彬剃头佬说的“门师好忙”指的什么。当时,剃头铺里一个剃头的人都没有,这“好忙”从何说起?那湖南的剃头佬也没把那话往心里去,只当是文彬说的是一句客套话。
文彬见湖南的那个剃头佬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接着又说:“门师你穿得这么工整,怎么不给师父穿件衣服呢?”
那个湖南的剃头佬这下子才明白过来——他的镗刀石用过后没用布片裹上。
剃头佬把镗刀石是当祖师爷的。磨过刀子后,要立刻用布片把镗刀石包裹起来,不能裸露。
湖南常德的那个剃头佬见文彬拿到了他的“短”,只得立刻给文彬赔礼,并留文彬吃住了三天。这三天,剃头铺子里的所得,都得送给文彬做盘缠。这也是规矩。
“给新生的婴儿剃胎头,给老去的人剃寿头,称之谓有始有终。剃一个人一生中的这两个头,都有些讲究。没有固定的价格,利市由东家随便给。”
文彬说他不贪意外之财,取之有道。但是剃一个人一生中的两个头,东家给的票子,是不会找回手的。
给新生的婴儿剃胎头 (即新生儿第一次剃头)前,剃头佬要念“祝词”。什么叫祝词?就是赶恭维话、吉利话说。大凡生头胎的人家,不管得的是儿子还是千金,都像得了一个宝贝。满月前后必然请剃头佬去剃胎头。做爷爷奶奶的更是喜上眉梢,剃头佬还没进门,做奶奶的先就进厨房煮好了四个红糖鸡蛋。剃头佬也不用讲客气,这鸡蛋是赏食,吃了,嘴巴一抹,不用给钱。剃头前,那么几句好话反正是要说的。这些祝词也是老规矩,不要你编,有现成的:“婴儿今剃发,吾来诵喜词;瑞起霭门机,宅舍现光辉。”这几句话,算不得诗词,倒也有些吉祥。说得东家心情舒畅,皆大欢喜。东家给剃头佬喜钱,拿出来的都是“晒垫(指最大面额的钱)”票子。
婴儿剃下的胎头(头发),不能随便丢,要收集在一起,用面粉做成包子,蒸熟了给狗子吃掉。这样,孩子长大后,才会有胆量和胆识。
文彬未能脱俗,爱点小财,也喜欢漂亮女人。
文彬承认,他是男人,心也有些“花”。他给婴儿剃胎头时,总是要孩子的母亲给孩子喂奶。他的理由是——孩子吃奶才不会动,免得剃伤婴儿的头皮。其实,文彬是想借少妇给婴儿喂奶之机,看婴儿的母亲长得有不有水色,关键的是他好偷窥婴儿母亲的乳房。文彬看女人的乳房看得多了,还总结出女人的乳房有十八种之多——有的像鸽子,有的像酒壶,有的像口袋,有的像包子……归根结底,漂亮女人的乳房,比那些丑女人的乳房要白净、得体一些。文彬认为哪个女人的乳房好,他总会想方设法去碰一下。他要碰女人的乳房很容易,婴儿吃奶,头是与母亲的乳房紧紧地靠在一起的。他剃头总得用手稳住婴儿的头,他的手也就不知不觉地躺在了女人的乳房边。一般的女人,他只用手背摩擦一下。他认为特别漂亮的女人的乳房,他会设法用指肚去碰,并且还会下意识地“摁”那么几下。一个有意,一个无心,碰了就碰了,那些少妇人却不以为然。那文彬呢,心里却有另一番感受和滋味!
文彬给婴儿剃胎头,若遇到哪家的婴儿每天夜里哭哭啼啼的,他会告诉东家,说这孩子是“夜嚎郎”。他会治。他会要东家马上拿出文房四宝来,为之书写那治夜嚎郎的符咒。那咒符很简单,四句童谣而已:天惶惶来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嚎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这几句话,文彬烂熟于心,那二十八个字,也没一个文彬不认识的。文彬剃头佬的几个字,还算端正。他小时候练描红,一张字纸,满是老师打的朱红圈圈。他写出来的字儿,的确比好些中国书协会员的“墨宝”还受看。
东家按文彬的建议,把他写好的咒符,分别张贴在路边的树干上。过往行人,见了这手好字,有些惊叹,不免会多看上两眼,并且念了头遍,念二遍。
文彬说他用这道符咒,治好了好多人家的夜嚎郎。不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不过,水月村的人,现在还在沿用这种习俗治婴儿的夜哭症。
给“老人”剃头,一般只剃前头。死了的人都是仰卧着的,脑后的头发压在头下,不好剃。偷懒的事儿,无师自通。文彬当然不愿意把一个死人的头,翻过来倒过去。东家也忌讳这么做——翻尸倒骨。死人的后脑壳不剃,叫做“留后”。喻意留有后人。让老者之家族,有人传承香火,让后人兴旺发达。因为有这一规矩,文彬剃头佬在给死去的人剃头,没开刀前,会大声地问主家:“留后不留后?”主家听到这一语双关的话,必然不假思索地回答:“留后、留后,要多留些后!”这一问一答不打紧,死人后脑勺上的头发,不用剃了。主东讨了吉言,剃头佬得了便宜,两厢情愿。
文彬剃头佬往往津津乐道地讲完这些,还会得意地搭上一句:这种做法,是剃头佬的祖师爷罗祖跟“鲁班”仙师学的。春秋时代的鲁班师傅给人做屋上梁后,要把斧头从屋上丢下来,总会问:“后头有人没有?我来丢斧头的。”这时,东家的妇人,早等在梁下。正准备筛糖茶答谢上好梁的师傅下来喝。听到师傅的这句问话,必然事不宜迟地回答:“后头一大路人呢!”
文彬说鲁班上梁时,问“后头有人没有?”跟剃头佬给死人剃头时,问“留后不留后”,同出一辙,有异曲同工之妙。
文彬时不时地冒出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来,不光说他懂得一点“江湖”之类的什么,也证明他还有那么一点点文化知识。
“剃头,下刀也是有讲究的。要看人下刀。江湖有规矩:‘君剃前,民剃后,尼姑、和尚分左右。’”
过去剃头,下刀也是有讲究的。不像现在,想在哪里下刀就在哪下刀。剃头佬一刀下去,不是地方,有些人会找剃头佬扯皮。说你这个剃头佬,是门缝里瞄人——把人看扁了。他是“君”,你怎么把他当“民”来对待呢!还有的人是那种可称作“闷头鸡子”的,当时他会一声不响地坐在你的“白虎”上,让你给他“扫描”。等你跟他“扫描”、“沙赖子……”完后,他拔腿就跑,“不卡巴(不给钱)”。你要是找他理论,他反而糟践你这个剃头佬刀子下得不是地方。这种事,剃头佬是有口难辩的,不但不能收这种人的头钱,还要望着他作揖磕头赔不是。这就要求剃头佬要具备辨别人的本事,先抬头看人。认为这人是当官做府的,你就要把人家当“君子”对待,从他的前额下刀。是黎民百姓的,当然就该在脑后下刀了。和尚、尼姑,则以男左女右为下刀的地方。无论哪一类人等,都以人的百会穴为分水岭。百会穴在什么地方?我不说,也许你们也不知道,说穿了,又一钱不值。百会穴就是人的头顶当中。下刀前,剃头佬的左手拇指要按住剃头人的百会穴。认准人后,按规矩下刀。
给出家当和尚、尼姑的剃头,不能称剃头,叫剃度。剃度时还要念些词语。词句也有规矩,称作《十剃诗》:“一剃天地人合,二剃父母升天,三剃自身智慧,四剃本师慈贤,五剃斩出烦恼,六剃法轮常转,七剃佛光归体,八剃饱学归禅,九剃佛门兴旺,十剃益寿延年。”
剃头佬给人剃头时,不能站在剃头人的面前,也不能从人家的面前过。这叫做“把自己看得比别人矮三分。”只能站在别人的两侧和后头。这是规矩!
“剃头佬对待剃头的人,要一视同仁,官民平等,童叟无欺。”
在那个年代,农村农民的体力劳动较重,在劳动中,农人以剃头为一种偷闲方式。劳动期间,累了,去剃个头,享受一个多小时的休息,不会被队里扣工分,同伴也不会责怪。除此之外,恐怕再没第二个理由,用以借故在劳作时间,一个人躲在别处,去休息那么长的一段时间。
文彬剃头佬善解人意,他不管一天能剃几个头,只要手里有事做,嘴里有话说,尽量让社员们多休息一会儿。宁可自己晚上黑了回家。
文彬在给剃头的人削面时,总是慢条斯理的。他先把“白虎”的靠背放下来,用撑棍撑好,再才扶着剃头的人躺下来。这时,他会拿出一把小毛刷来,在“青龙”上的面盆里“打湿”,再在肥皂上来回地刷上两遍,使毛刷沾上一些肥皂沫,用来涂在剃头人的胡须处。剃头的人满腮边涂得都是肥皂泡沫。接着,把毛巾放进热水里烫好,稍微拧一下,不滴水为好,蒙在涂有肥皂沫的胡须上,用手留出鼻孔好出气,将毛巾捂严实。毛巾裹着腾腾热气,焐得人真受用。文彬剃头佬这才提起剃头刀,慢条斯理地在剃头人的脸上削面、刮汗毛、理眉毛。文彬手里的剃刀,在剃头人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刮削。他的嘴也像手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往事。文彬剃头佬的这种做法,正如一句俗话所言:“口里讲古,手里摇橹。”剃头的人闭着眼睛,静心地听着文彬剃头佬讲他过去的事情,享受着他削面给营造出来的舒适而安谧的环境,都觉得是一种特殊的享受。不知不觉,剃头人很有可能睡着。
文彬剃头佬给人削面,不仅是面,不仅是脸,不仅是额壳,连人的眼角、耳轮、耳垂、耳洞,凡是剃头刀能到的地方,他都不放过。甚至颈项至肩上,凡有毫毛的地方,他的刀子都会走到。有先有后,依次而来,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文彬剃头佬常说,剃头剃头,剃的是头。整个头都在皆剃之列,不仅仅是那几根须发。
最后,他还会将你鼻洞里的鼻毛给剪光。
要是老人,必然还会给挖“耳屎”。
文彬剃头佬挖耳屎用的工具较多。除 “绞刀”外,还有“挖耳签、毛刷、镊子”等小工具。不用时,它们都被文彬剃头佬装在一个竹筒子里。这些个小工具和竹筒都是文彬剃头佬自己制作的。那竹筒,别看它现在是古铜色的,油光锃亮,可是当时取一节青竹做成的呢!青竹两头的竹节均留着,将其分成长、短两段。那节短的,长不过寸许。两段的总长也不过那些小工具的长短而已。文彬先将那节长的竹筒口劈出一道止口,再把那节短竹筒口的内壁凿掉一些竹黄,以套上那节长竹筒的止口上松紧合适为宜。那小毛刷,是文彬从鸭子身上扯下的绒毛做成的。他事先削好一节细竹签,再用丝线把鸭绒毛绑缚在竹签的一头。挖耳签也是,得先寻找一根铜丝,要记住,是铜丝而不是铁丝。将铜丝的一头捶扁,然后,再打磨,弯曲成一个小圆勺。那绞刀更是他的耐心、得意之作。制作这种绞刀,有如“铁杵磨成针”的刻苦耐劳、持之以恒的精神。文彬剃头佬说他那把绞刀,是一把跟随他多年,锷得不能再作剃头刀了,才决定用它来作绞刀的。他用錾子将剃头刀的厚背錾掉,先用磨刀石头粗磨,然后用镗刀石细镗。他说他磨了七七四十九日,又镗了七七四十九夜。那把剃头刀最后只剩下韭菜叶那么宽,那么厚,恰到好处,方才住手。
文彬剃头佬给老者挖耳朵时,总要戴上他那老花眼镜。那眼镜断了一只“脚”,他很细心,找来他女人做鞋用的一根索子,一头扎在那个断了爪的脚上,另一头则绑在另一只爪上,形成一个环,要用时,他就把那根索子箍在后脑袋上。
文彬将那些挖耳的小工具夹在左手的几个指缝里,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肚揪着剃头人的一只耳朵,右手握着的绞刀深度适宜地伸进剃头人的耳洞内,凭他熟练的手感,轻快、适宜地旋转着绞刀。用以削掉耳内的细毛或刮掉粘附在耳壁上的耳屎。要知道那绞刀是一把既尖又锋利的小剃刀呢,闹得不好,不仅会捅穿耳膜,还会划破耳壁。用得要小心翼翼。
我看到文彬剃头佬给大人们挖耳朵时,大人们的那种惬意的神情,让我好羡慕。我甚至有点蠢蠢欲动,好想享受和体验一下那种感觉。在一次剃头时,我壮着胆子对文彬剃头佬说:“给我挖一下耳朵吧!”
文彬剃头佬却揪着我的耳朵说:“小孩子挖耳朵,会挖成聋子的。”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敢强求。在我的印象中,确实没有见过文彬剃头佬给小孩子挖过耳朵。
剃头佬文彬,是在给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他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江湖时,兴奋之极,脑溢血而死的。
剃头佬文彬每每在给人剃头时,讲述他那些故事,总是幸福的神色溢于言表,满面春光。总像是在人们的面前第一次说起这些事儿那样新鲜,从来不以为他在重复“昨天的故事”。
那天,他仍然在村头的这棵老槐树下给人剃头,仍然兴奋地讲着他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江湖。仍然讲着……他摸女人乳房那点儿歪心思。讲着讲着,文彬的口角流出了口水,他轰然倒在他的青龙、白虎中间。就像他要立即挑着那担啃子走似的。
文彬死后,嘴巴还是咧开着在笑,老是合不拢。他的亲友们用手抹过多次,总是合不上。见过的人们认为:也许文彬剃头佬还有更值得骄傲的壮丽画卷没来得及向人们展示;或许他觉得还有一些值得留给后人的江湖上的行话、俚语没来得及传授给这些剃头的人。
然而,人们都不以为然。人老了就该死,再辉煌也是过去。现在,如鸡肋的江湖,要之无益,弃之不惜。
不过,从那天起,水月村再也没有文彬这么一个老当益壮的剃头佬,“青龙白虎”一担挑,来水月村揽剃头活了;再没有这么一个其乐融融的剃头佬来村里给人们剃头了;再也没有这么一个神采飞扬的剃头佬在给人们剃头时神吹瞎侃了。
那棵老槐树下,文彬剃头佬的缺席,水月村的人们都以为自然界少了一道风景。好像生活中缺了油、盐、酱、醋、茶里的哪一宗哪一样,少了些滋味。
上了年纪的人,每当头发长长了,剃个头,得往镇上跑时,或者记起镇上的剃头佬没有文彬剃头佬摸得舒服,心里总会想起文彬剃头佬来。他们来到这棵老槐树下时,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头发,发表感慨说:要是挑担子剃头佬文彬还在,该是多好啊!
即便到了现在,每当我走近村头的那棵老槐树,总会想起文彬剃头佬来,若是有闲人在这里,我会滔滔不绝地向人们重复文彬剃头佬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