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画像石“孔子见老子”图像中的童子身份别解

2018-05-02 09:57侯乃峰白星飞
关键词:画像石童子老子

侯乃峰,白星飞

(曲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山东地区出土的汉画像石中,“孔子见老子”是较为常见的题材。在这些“孔子见老子”图像中,孔子与老子之间经常刻画有一个童子的形象。例如:

(一)山东嘉祥吕村画像第1石(第一层)

此画像石左方刻画孔子及其弟子一人,右方刻画老子及其弟子二人。在孔子与老子之间刻画有一个童子,左手持双轮的玩具小推车,有学者依据史料考证认为这种玩具小推车应该是玩具蒲车。[1]24-26童子右手扬起,面向孔子,似有所语。[2]30

(二)山东嘉祥洪家庙画像石(第一层)

此画像石左方刻画面朝右的老子,右方为孔子,手捧一鸟状物,当是作为挚见之礼的雉或雁。《仪礼·士相见礼》:“士相见之礼:挚,冬用雉。”“下大夫相见以雁。”孔子与老子二圣之间同样刻画有一个童子,右手微扬,面朝孔子(图1)。[2]32

图1 山东嘉祥洪家庙画像石(第一层局部)

(三)山东嘉祥齐山画像第3石(第一层)

此画像石左方刻画老子及其弟子七人。老子面向右,手拄拐杖,背后上方有榜题“老子也”。右方刻画孔子及其弟子二十人。孔子面向左,袖口的上下部各有一只鸟。据其他画像石(如下引图3“孔子问师”也即“孔子师项橐”画像石)来看,下部的鸟怀疑是童子所推玩具蒲车上的附属物。孔子背后上方有榜题“孔子也”。孔子身后弟子二十人,只有紧随其后的颜回和列在第十四位的子路背后上方有榜题“颜回”、“子路”。二圣之间同样刻画有一个童子,右手推一独轮玩具蒲车,左手扬起,仰面朝向孔子。[2]65

(四)山东嘉祥五老洼画像第7石(第三层)

此画像石右方刻画手拄弯曲拐杖面向左的老子。左方是与老子对面的孔子,亦手拄弯曲拐杖。孔子身后有手捧简牍的弟子六人。二圣之间同样有一童子,仰面朝向孔子。[2]70

(五)山东嘉祥五老洼画像第9石(第三层)

此画像石刻画的场景与(四)类似,不同之处在于跟随在孔子身后的弟子只有两人。[2]71

以上五幅汉画像石“孔子见老子”图像中,孔子与老子二圣之间皆刻画有一个童子的形象。孔子和老子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两大主流的儒、道两家的代表人物,两千多年来一直拥有崇高的地位,影响极为深远。由此,孔子与老子二圣之间童子的身份也引起汉画像石研究者极其浓厚的兴趣,相关研究成果颇多。根据汉画像石中所见的榜题材料,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二圣之间的童子是项橐。而通过对《仪礼·士相见礼》以及其他相关典籍零星记载的分析,我们推测认为二圣之间的童子身份更有可能是将命童子,负责在宾主之间往复传话,其人物原型当是老子的门人,之所以有的汉画像石将此童子标榜为“项槖”,是各种因素相互交织的结果。现将我们的推测性想法写出,以供汉画像石研究者参考。因文献不足征,行文中含有不少推测成份,其中若有不当甚至谬误之处,尚祈博雅方家指教。

一、童子身份的原有研究

汉画像石的研究者普遍认为,“孔子见老子”图像中二圣之间的童子是项橐。如上引五幅汉画像石的“图版说明”部分,编著者将二圣之间的童子都解释成项橐[2]114,115,128,130,131。又如有研究者在描述山东嘉祥武氏祠所见的“孔子见老子”汉画像石时,认为:“中部一人拱手右向恭立,榜题‘孔子也’,其右一人扶杖,与孔子对语,榜题‘老子’。孔子与老子间一小儿,一手推轮*此处所谓的“轮”,亦当是玩具蒲车。,一手指向孔子,当是项橐。”[3]19研究者之所以普遍将二圣之间的童子认定为项橐,理据很可能是由于1991年山东平阴县实验中学曾经出土有一幅带有榜题的汉画像石。这幅汉画像石第一层是“孔子见老子”图像,公布者将场景描述为:

右边一人躬身向左,脑后榜题“老子”;其前一小儿与之对立,小儿手上扬,头上方榜题“太□诧(詑?)”。小儿身后为孔子及其弟子,共12人,除左边第二人外,皆向右立。最前面的孔子躬身侧立,脑后榜题“孔子”;其后为“左丘明”、“颜渊”,皆躬身侧立;颜渊之后的“闵子”回头与“伯牛”对话;其后为“冉仲弓”、“□□”、“子赣”、“冉□□”,其后三人榜题不清,最后二人相对而语。[4]34

公布者同时认为:“立于两老之间的小儿从前被认作项橐,然而此图上的榜题却非项橐两字。三个字中,上边的可以确认为‘太’,中间的字难以释读,下边的可能是‘诧(詑)’。这三个字是项橐的另一个名字,还是与项橐无关的的另一个人?还有待考证。”[4]36

其实,此汉画像石中童子头上方的榜题“太□诧(詑)”当读为“大项讬(橐)”,其人就是指“项橐”毋庸置疑。古代“太”和“大”二字通用无别。“诧”字从“乇”得声,“乇”与“橐”古音均属透纽铎部,二字音同可通。而且,传世典籍中正有将“项橐”称作“大项橐”及写作“项讬”者。如《战国策·秦策五》“夫项槖生七岁而为孔子师”,《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作“大项橐生七岁为孔子师”,司马贞《索隐》:“音讬。尊其道德,故云‘大项橐’。”[5]2319-2320而《淮南子·修务》“夫项讬七岁为孔子师,孔子有以听其言也”,《淮南子·说林》“项讬使婴儿矜”,正写作“项讬”。此外,“乇”声字与“橐”通假之例,又如《老子》第十三章:“爱以身为天下,若可讬天下。”马王堆汉墓帛书乙本“讬”作“橐”[6]899。因此,此汉画像石中童子头上方的榜题“太□诧”正是此童子在画工或刻石者心目中当是指项橐的确切证据。

此外,1998年山东嘉祥县疃里镇矿山村出土的带有榜题“大巷當”的“孔子见老子”汉画像石(图2)[7]56-57,也可以证明二圣之间的童子在汉人心目中当是指项橐。

图2 山东嘉祥县瞳里镇矿山村出土汉画像石(局部)

如图2所示,孔子与老子之间的童子,头上方有榜题曰“大巷當”。研究者已经指出:

此石的画面,左边有二人躬身相对,左边一人为老子,老子留长发和胡须,手中拄一根弯曲的拐棍,身穿长袍,与右边的孔子相对颔首施礼。与老子相对的孔子,头戴斜顶高冠,躬身,身穿宽袖长袍,宽大的袖筒内伸出两只雁,孔子袖中的雁,应是孔子送给老子的见面礼。据《仪礼·士相见礼》载:“下大夫相见以雁。”雁为古代一般士大夫初见时馈赠的礼品。孔子与老子中间,有一小儿,一手推独轮风车*此处所谓的“独轮风车”,亦当是玩具蒲车。,一手指向孔子,当为项橐,在小儿头的正上方有一榜题“大巷當”……这三个字连起来是“大巷當”。文献中有“达巷党人”的记载,如《汉书·董仲舒传》曰:“臣闻良玉不琢,资质润美,不待刻琢,此之异于达巷党人不学而自知也。”孟康曰:“(达巷党)人项橐也。”《汉书·古今人表》不曰项橐,而直书“达巷党人”。根据文献记载,“达巷党人”就是项橐,那么,榜题中的“大巷當”即为“达巷党”,因为大与达,当与党的形音相近与互通,特标那小儿人物的榜题“大巷當”,应指项橐,这正与文献记载的相合。如此,这是目前所知唯一的一块孔子与老子之间的小儿标明是项橐的汉画像石。[7]56-57

这段话,除了最后一句判断“这是目前所知唯一的一块孔子与老子之间的小儿标明是项橐的汉画像石”,因为1991年山东平阴县实验中学出土的带有榜题“太□诧(詑)”的汉画像石要比此石稍早些,故其所说不确切,其余的考证颇为精当。《论语·子罕》记载:“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此处的“达巷党人”,传统说法或以为即是指“项橐”[8]568-569。如《史记·孔子世家》引《论语》此段文字,“达巷党人”下即有“童子”二字。因此,这块“孔子见老子”汉画像石中,童子头上方的榜题“大巷當”亦可证明此童子在画工或刻石者心目中当是指“项橐”其人。

另外,还有少数研究者认为二圣之间的童子当是孔子的弟子颜回。如有研究者在描述山东嘉祥武氏祠“孔子见老子”画像石时认为:“画面左中所刻人物,头戴进贤冠,身着长袍衣,身中似捧一鸟者为孔子,其左上有‘孔子也’隶书题记。其前一儒童当为孔门高足弟子颜回。”[9]426或根据《史记·孔子世家》中“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的记载认为此童子是与孔子随行适周的“竖子”[10]243。由于有了上述两块带有榜题的汉画像石的出土,加之于史无征,这些说法皆不可信据,已是毋庸置辩。

二、童子是“项槖”的解释

众所周知,现在所能见到的先秦两汉时期的历史文献中都没有发现“项橐”其人与“孔子见老子”故事存在什么联系的记载。那么,在汉画像石“孔子见老子”图像中,二圣之间刻画“项橐”的形象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呢?汉画像石研究者也给出了各自的看法。

有研究者认为:“孔子和老子见面时,并未提到项橐在场,这是石刻作者把不同时间的事情和人物搅在一起了。”[2]5

有研究者指出:“在当时无论是孔子见老子图还是孔门弟子图,皆无定式,石刻艺人可以根据自己所知、所好较为自由地发挥。”[4]36

或以为:“在汉画孔子见老子中,还频频出现一个推着双轮或单轮玩具车的儿童形象。这一形象,因山东平阴画像榜题‘太□诧(詑)’,学界将之确认为神童项橐。画中的项橐站在老子这边,与老子一起接受孔子的拜见。为什么汉画像石的作者将项橐纳入孔子见老子之体系中?据《淮南子·修务训》记载‘夫项讬七岁为孔子师,孔子有以听其言也’,《战国策·秦策五》也云‘夫项槖生七岁而为孔子师’,可见,项橐是以孔子师的身份,与老子一起接受孔子的拜见。”[11]136其中认为项橐与老子一起接受孔子拜见的说法似有可商,因山东平阴县实验中学出土的带有榜题的“孔子见老子”汉画像石中的童子明显是面向老子,而非面对孔子,似乎不能解读为项橐在接受孔子的拜见。

或以为:“从图像构图的角度上看,汉画像‘孔子见老子和童子’画像的出现,不排除单纯艺术设计上的考虑,即‘画工’将‘孔子见老子’和‘项橐故事’通过一个画面形式整合并集中地表现出来的可能。”“传世文献所载‘孔子见老子’与‘项橐故事’存在联系的情况,为‘孔子问学’历史故事于两汉时期的发展演变提供了可能的方向和途径,那就是‘孔子见老子’和‘项橐故事’相互融合而形成‘孔子见老子和项橐’新的故事。这个‘新故事’能够将‘问学’与‘不耻下问’联系起来并整合在一起,从而使‘志于学’的题旨更为突出和鲜明。不可否认,上述情况与汉代强调‘学习’的社会舆论和‘尊孔读经’的社会风气并行不悖。”[12]71

以上所引的这些大都是很有道理的看法。也即,由于汉画像石的画工或刻石匠人在创作上具有一定的随意性,便将“孔子见老子”与“项橐七岁为孔子师”两个历史故事杂糅在一起,从而形成“项橐”出现在“孔子见老子”的场合且介于在二圣之间的场景。之所以认为汉画像石的画工或刻石匠人在创作上有随意性,主要是因为上引山东嘉祥县瞳里镇矿山村出土汉画像石中,在孔子身后的弟子行列里出现一位身材矮小者,头部左上方刻有榜题曰“齐相晏子”。晏子其人与“孔子见老子”故事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竟然也出现在“孔子见老子”的场合。此外,汉画像石中还出现过诸多神话传说人物,如伏羲、女娲、东王公、西王母、雷神、雨师等。既然是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人物,所刻绘的自然都是想象构拟的场景,则画面安排必然具有更大的随意性。如汉画像石中伏羲、女娲作人首蛇身交尾状,而在某些描绘西王母的画像石中,西王母左右两侧手执扇子的侍者也作蛇身交尾状,很可能就是杂糅伏羲、女娲画像石的结果。由此可见,当时汉画像石的创作确实具有一定的随意性。同时,汉画像石中也出现过单独的“孔子师项橐”图像,如山东嘉祥县武氏祠藏“孔子师项橐”画像石(第二层)[3]8,以及江苏邳县旁口村出土的“孔子问师”画像石(图3)[1]25。

图3 江苏邳县旁口村出土的“孔子问师”画像石(局部)

既然汉画像石中出现过单独的“孔子师项橐”图像,而且其中的项橐同样也是手推玩具蒲车的形象,则认为当时的画工或刻石匠人在创作过程中将“孔子师项橐”的传说杂糅进“孔子见老子”的故事中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了。

当然,在后世的文献中还是能找到“项橐”其人与“孔子见老子”故事存在联系的记载的。如隋代杜台卿的《玉烛宝典》卷四引嵇康《高士传》云:“大项橐与孔子俱学于老子。俄而大项为童子,推蒲车而戏。孔子候之,遇而不识,问大项:‘居何在?’曰:‘万流屋是。’到家而知向是项子也,交之,与之谈。”[13]48其中“大项橐与孔子俱学于老子”的记载,出自三国曹魏时期嵇康的《高士传》,似是后世附会传言。有学者研究认为:汉魏时期,道教以道家为其学统之所宗,为与佛教争胜,其神仙谱系兼收并蓄诸多的历史传说人物,故将本与道教无关而有神童之大名的项橐神格化,牵拉进入道教的神仙谱系建构之中[14]61-71。据此,项橐“学于老子”的记载,大概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产生的传说。也即,这种记载似乎是道教为了使得项橐成为道家人物而编排出来的说法,应该并没有什么切实可靠的史料依据。

不过,反观汉画像石“孔子见老子”图像中大量出现“项橐”的形象,不禁让人怀疑见于《高士传》所记载的项橐“学于老子”的说法在汉画像石盛行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如此一来,在“孔子见老子”汉画像石中二圣之间经常刻画上“项橐”的形象就顺理成章了。也就是说,在汉画像石的画工或刻石匠人的心目中,因为当时存在项橐“学于老子”的说法,故“项橐”其人经常被刻画在“孔子见老子”图像中且介于二圣之间,其实他是作为老子的门人而非孔子之师的身份出现的。

同时,项橐是老子门人的说法,虽然见于时代较晚的《高士传》,但是这种说法也许并非空穴来风的无稽之谈。之所以产生如此想法,与先秦两汉时期历史文献中关于“孔子见老子”的零星记载所显示出的一些蛛丝马迹也不无关系。上面所引的材料已经提及,古代学者或认为“达巷党人”即是指“项橐”。《礼记·曾子问》中孔子曾有“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之语,其中的“巷党”作为党名,古人或以为与“达巷党”即是一地[8]569。若“达巷党人”是指“项橐”且“巷党”与“达巷党”是一地的说法确实可信的话,则由孔子“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之语推测可知,“巷党”作为项橐所居之地,其所在必定距离老子的住所不远。因为孔子跟从老子前去“助葬”,从情理上说去的地方不可能距离老子的住所太过遥远。如此一来,因项橐所居之地距离老子的住所很近,其人“学于老子”成为老子门人就很有可能了。当然,由于先秦两汉时期的历史文献不足征,这种想法仅仅是出于推测,难以定论。

三、童子身份别解

如果项橐“学于老子”的说法在汉画像石盛行之时就已经产生并且流行开来的话,则“项橐”其人在“孔子见老子”图像中其实是作为老子的门人而非孔子之师的身份出现的。那么,对于项橐在此场景中所担任的角色,似乎也应当可以重新加以解读。根据对《仪礼·士相见礼》以及其他相关典籍记载的分析,我们认为项橐作为老子门人出现在“孔子见老子”场景中,其实更有可能是作为将命童子的角色出现的。

我们知道,先秦时期的礼仪制度到两汉时期仍有不少遗存。如上引“孔子见老子”汉画像石中,孔子或手捧鸟状物。大多数研究者已经指出,此鸟状物当是象征作为挚见之礼的雁(或雉)。这正是汉画像石的画工或刻石匠人根据《仪礼·士相见礼》“士相见之礼:挚,冬用雉”或“下大夫相见以雁”的记载而进行的场景复原。

《仪礼·士相见礼》记载:

士相见之礼:挚,冬用雉,夏用腒。左头奉之,曰:“某也愿见,无由达,某子以命命某见。”主人对曰:“某子命某见,吾子有辱。请吾子之就家也,某将走见。”宾对曰:“某不足以辱命,请终赐见。”主人对曰:“某不敢为仪,固请吾子之就家也,某将走见。”宾对曰:“某不敢为仪,固以请。”主人对曰:“某也固辞,不得命,将走见。闻吾子称挚,敢辞挚。”宾对曰:“某不以挚,不敢见。”主人对曰:“某不足以习礼,敢固辞。”宾对曰:“某也不依于挚,不敢见,固以请。”主人对曰:“某也固辞,不得命,敢不敬从!”出迎于门外,再拜。宾答再拜。主人揖,入门右。宾奉挚,入门左。主人再拜,受。宾再拜送挚,出。主人请见,宾反见,退。主人送于门外,再拜。

这段记载,在主人“出迎于门外”之前,宾主之间的对话都是由主人之摈者居间往复传言之辞。“摈”,同“傧”,迎接宾客之意。《说文》:“傧,导也。”《周礼·秋官·司仪》:“掌九仪之宾客摈相之礼。”郑玄注:“出接宾曰摈。”摈者即是迎接应对宾客之人。由摈者在宾主之间往复传话,宾主二人多次客套寒暄之后,才最终得以相见。在《士相见礼》随后的记载中,主人携带宾送来的挚见之礼回拜,曰:“向者吾子辱,使某见。请还挚于将命者。”这里的“将命者”也就是传命者,亦即摈者[15]57。不过,此时宾主二人的身份已经对调,此处的“将命者”是指原来的宾(现在的主)家里的摈者,由其在宾主之间往复传话。

《论语·阳货》:“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这里的“将命者”当是孔子家里的摈者,负责在孔子与孺悲主宾二人之间往复传话。

《论语·宪问》“阙党童子将命”,马融注曰:“阙党之童子将命者,传宾主之语出入。”[16]606朱熹《集注》:“阙党,党名。童子,未冠者之称。将命,谓传宾主之言。或人疑此童子学而有进益,故孔子使之传命以宠异之也。”[17]160清人俞樾认为:“此童子自为其党之人将命,非为孔子将命,非为孔子使之将命也。……后人误会马《注》,以为孔子使之,于此章之义全失矣。”[18]803俞说较朱子之说更为合理。诸家注解均将《论语·宪问》中出现的“将命童子”解释为居宾主间往复传话的童子。

《论语·子张》:“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埽、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汉书·艺文志》:“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朱熹《四书集注·大学章句序》云:“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驭、书数之文。”[17]1据这些文献记载可知,先秦时期无论官学还是私学,为人师者不仅传授学生必备的六艺知识,还让他们做洒水扫地等杂务,练习迎送应答宾客之礼节。其中“应对”即应对宾客,也就是作为“将命者”为宾主传话,这是门人弟子刚入学时需要学习掌握的基本技能之一。由上述材料可见,先秦时期应当存在由童子担任“将命者”的现象。

《仪礼·士相见礼》中所描述的士相见之礼,表明宾主相见需要有摈者(将命者)居间往复传话。结合《论语》等典籍的记载,又可知先秦时期的摈者(将命者)可以由童子担任。孔子与老子均属于春秋时期的士大夫阶层,而且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适周见老子目的就是“问礼”,则他们相见需要依礼行事,有将命童子居间进行传话自当是题中之义。既有以上认识,再回过头来看“项橐”作为老子门人在“孔子见老子”场合中所担任的角色就很容易理解了。项橐很有可能是作为将命童子,在老子与孔子主宾之间担任往复传话的摈者的角色。如此解读,似乎更为符合先秦两汉时期的礼仪制度。

同时,根据对某些“孔子见老子”汉画像石的分析,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测认为:“孔子见老子”汉画像石中二圣之间的童子,其人物原型可能应当是老子门人,在此场合中原本是作为将命童子出现的,最初或许并非是专指神童“项橐”。换句话说,在众多的“孔子见老子”汉画像石中,那些没有榜题标明二圣之间的童子是“项橐”者,那个童子也许更应当解读为将命童子,而非“项橐”。可以作为旁证者,首先是有榜题将童子标为“项橐”者非常罕见,目前似乎只发现上引的两幅。这种现象或许可以证明,那个童子在当时的画工或刻石者心目中应当主要是象征礼制中居主宾间传话的将命童子,而非作为孔子师的“项橐”。其次,汉画像石中还曾见有一幅标有榜题的“孔子见老子”图像(图4)。

图4 山东嘉祥县武氏祠“孔子见老子”画像石(局部)[9]427

在这幅汉画像石中,老子、孔子皆有榜题,甚至连“孔子车”都标有榜题,而二圣之间的童子却不标榜题。此种现象或亦可证明,那个童子应当仅是作为将命童子出现的,在图像中的地位无关紧要,最初并非是指神童“项橐”,否则似乎不应当不标榜题。或许有人会说,在这幅图像中童子周围的空间有限,有可能是画工或刻石者打算标榜题而受限于空间狭小,所以省略不标。那么,如下一幅标有榜题的“孔子见老子”图像(图5),可以证明应该不是画工或刻石者因空间受限而不标榜题的。因这幅图像中,老子、孔子皆标有榜题,且榜题所占空间很小,而二圣之间的童子上方空间很大,完全不存在空间受限之虞。

图5 山东嘉祥县武氏祠“孔子见老子”画像石(中层)[3]107

四、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倾向于认为:汉画像石“孔子见老子”图像中,二圣之间的童子的身份更有可能是“将命童子”,其人物原型本当是“老子门人”。之所以有个别汉画像石的榜题将此童子标为“项橐”,很可能是当时的几个历史传说故事层累杂糅而造成的。即在道教形成的过程中产生了“造神”运动,神童项橐也被牵拉进道教的神仙谱系,从而演化出项橐“学于老子”是老子门人的传说。这个传说若在汉画像石盛行之时已经流行,很容易就会产生项橐作为老子门人担任将命童子的角色介于二圣之间的图像。同时,大概先秦时期的士相见礼到两汉时期逐渐简化,宾主之间传话的将命童子或许已不复存在,当时人对将命童子这一角色的认识逐渐模糊;再加上此时流行的“项橐七岁为孔子师”的传说同样也是孔子拜见一个童子的场景之影响,画像石的画工或刻石者很可能将两个甚至多个历史传说随意杂糅在一起,最终也会导致将二圣之间的将命童子标榜为“项橐”的做法。

当然,以上论述含有不少推测的成份,只是对标有“项橐”榜题的汉画像石“孔子见老子”图像的一种可能性的解读。历史的真相是否如此,尚待有更多相关材料的验证。

最后附带提及,此文成稿后,发现有学者在考证认为汉画像石“孔子见老子”图像中立于二圣之间的童子是“项槖”的基础上,又对图像进行了重新解读,认为画像所描绘的是《礼记·曾子问》孔子协助老子“助葬于巷党”的场景,意在表达“巷党”家丧葬礼制规格的严正与宏大;汉画像石“孔子见老子”其实是孔子助葬图,是表现了孔子、老子为巷党(项橐)家助葬、送葬的场面[19]50-61。我们认为,这种解读同样面临一些问题。首先,也是证据不足。据其文所列,仅有1976年山东微山县微山岛沟南村出土的画像石勉强可以算作是证据。此画像石的画面分为三格,三格之间都有两条竖界线隔开。左格为孔子见老子画像;中格刻画一群人围绕中间一辆四轮丧车;右格上部为树木茂密的山间场景,下有长方形空圹穴。作者认为三格画面是连续的,表现了一个完整的送葬出殡场面。其实,汉画像石所描绘的场面与后世的连环画不同,在有界线隔开的情况下,也有很多画面是不连续的,如其文所列的上为“孔子见老子图”、下为“周公辅成王图”画像石即是如此。即便承认此画像石的画面是连续的,在没有发现另外的“孔子见老子”画像石与助葬、送葬存在联系的情况下,孤证不立,说服力也是很薄弱的。其次,将“孔子见老子”图像解读为助葬图似乎不合情理。作者认为画面中的项橐无疑是失去父母的所谓失怙丧主的化身。而如上所述,“孔子见老子”画面中的项橐经常是手推玩具蒲车的形象,这自然应当解读为项橐正在游戏玩乐。如果将图像解读为助葬图,将项橐视为失怙丧主,则项橐家有丧事而犹自手推玩具蒲车游戏玩乐,恐怕大不合情理。而若如我们以上所论,二圣之间的童子(项橐)本是担任“将命童子”的角色,负责在宾主之间往复传话,则其一边跑腿传话一边手推玩具蒲车游戏玩乐就比较自然了。而且,画面中的童子若是作为宾主之间的传话者,则其或面向孔子,或面向老子,也就很好解释了。而若将童子(项橐)解读为失怙丧主,那么他为何不正面站立(如同“周公辅成王图”中成王的站姿那般),而总是面向孔子或老子,似乎也不大好解释。因此,我们在行文中的立论基础仍然采用对图像解读原有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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