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原初神道到国家神道
——兼论神道教对日本国民性的塑造

2018-04-15 13:06毛安然
大连大学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神道天皇道教

毛安然

(华东理工大学 人文科学研究院,上海 200237)

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之际,日本自民党保守派提出“重新评估认识”,意图推卸日本战争罪责,昭示着日本右翼势力的抬头。2005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不顾中国政府与民间的反对,第五次参拜供奉有二战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对比德国总理维利·勃兰特1970年在波兰华沙犹太人殉难者纪念碑前的下跪道歉,日本右翼对待战争罪责的态度引起更多批判。学界以史实证明日本在二战期间的侵略行径,强烈批判其推卸战争罪责的态度(高兴祖,1995;郭梁,1995;林凤升,1995;刘金源,1995;孟国祥,1995),并进一步从地缘政治、中美日三国关系、日本经济发展、资源需求、军事战略等方面分析日本否认战争罪责的原因(梅兆荣,2005;杜雁芸,2005;孙立祥,2005;金熙德,2008;沃尔夫冈·施文特克、陈琛,2014)。学者认为日本特殊的天皇信仰和神国观念对战争的发起和持续产生了作用(波拉提·司马义、彭训厚,2001;步平,2005;高兰,2005;东育,2013),但也有学者否定“日本文化特殊论”,认为其只是日本推卸战争责任的借口(刘江永,2005;张建立,2006)。既有研究在政治和经济领域对日本行为与态度的研究比较充分,在文化和宗教领域的争论尚未形成共识。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指认了精神性因素对历史发展的影响,提出新教伦理是资本主义诞生的“必要非充分条件”。认为宗教因素不是所有因素的结合,甚至也不是力量最大的因素,但是没有它,历史的发展将完全不同。本文追随韦伯探索“必要非充分条件”的方法,在既有研究基础上,考察日本本土宗教神道教的发展历程,以及在此历程中对日本国民性的塑造。

一、产灵崇拜与天皇神嗣:原初神道奠定的国民性底色

考古遗迹证明,日本的原始宗教产生于先陶器文化阶段[1]19,绳文时代的日本也出现了各民族宗教中广泛流传的万物有灵论、自然神论、魂灵崇拜等观念。公元前4世纪左右的弥生时代初期,种稻技术从中国传入日本,原始宗教作为种稻的农耕仪式取得了很大发展。日本的农耕社会以耕种稻田为主,在平原地区和便于灌溉的山麓以及山谷之间等利于耕种的地形上,人们定居下来形成了部落。这些地缘性的、血缘性的小集团的首领也就成了举行农耕仪式的主持人。原始神道的基本信念即形成于这一阶段,一直延续到始于3世纪后半叶的古坟时代。在古坟时代的4世纪后半期,大和朝廷统一全国,由古代天皇制国家重新组织、统一了原始神道,于是统治日本全国稻谷生产的天皇,就拥有了宗教的权威。

此时的原始神道教具有原始宗教的一般特征,也就是宗教与生产生活紧密相连,不可分割。从原始社会中宗教信仰的来源来看,原始宗教脱胎于社会成员为维持生存、维护共同体而举行的各类仪式,仪式的主体是地缘或血缘共同体,仪式的目的是维系共同体的生存与稳定。因此,作为共同体的一份子,个人没有选择信仰什么神的、也没有选择不信神的自由。因为原始社会的个人不是作为个体存在,而是作为共同体的成员而存在,脱离共同体后的个体无力在原始社会中生存下来,因此个体独立就意味着死亡[1]12。共同体成员都必须是仪式的参与者,因而成为信徒;祭祀权利集中到主持祭祀仪式的天皇。加之原始农耕文明的社会封闭,生产力低下,其中的原始宗教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了保护和促进“生命力的生成、状旺、增繁”的职责[2]88,众神都是生命力的象征,这也是古神道最朴素的原初面貌。

传统日本学界大都认可日本古代史文化中有“中国元素”存在,但关于日本文化的独立性也有两个观点不可动摇,其一是丸山真男提出的日本文化有其恒久不变的“古层”[3],这是日本文化具有民族主体性的根本,其二是神化的天皇历史。此两者都与神道教相关联。日本神道研究学者石田一良认为,残留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的古神道、镰仓时代中期的伊势神道和二战后的日本神道是神道教的原质[2]89。村上重良也认为“原始神道的宗教观念,主要可以追溯于《古事记》《日本书纪》等古代文献”[1]22。《古事记》是奈良朝时,官员安万侣照舍人稗田阿里口授,由第四十代天武天皇最初审定的一部“历史书”。《古事记》的中译者周作人指出“《古事记》的价值不在作为一部史书,它的真价乃是作为文学书看”。《日本书纪》是接续《古事记》的记载,从国常立神和丰云野神等神世七代开始直至后代诸天皇的历史,作于公元720年即养老四年,由舍人亲王编撰。《日本书纪》开启了日本官撰史书“六国史”先河。

因此,对于没有自身教义典籍的神道教,《古事记》和《日本书纪》这两本官方编撰的“历史书”便混合了神道传说和天皇帝纪,成为神道教“隐形”的经典,可在其中窥探古神道的原初面貌。

《古事记》突出了天神生殖与创造的作用。“在神的作用之中,产灵最为重要。产灵包括创造、生产直至生殖、人类的成长、丰饶等多种意思”[1]23。《古事记》神话认为“历史”之初,天地混沌,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天地初分之时就出现了造化三神:天之御中主神,和配偶神高御产巢日神(也称高皇产灵神)和神产巢日神(也称神皇产灵神),三神中之二都是生命力之神。这造化三神创造了天地万物。而后又生出麻志阿斯诃备比古迟神,其次是天之常立神,共五神。

《日本书纪》的“历史”从五神之后的国常立尊(又称国之常立神)开始。《卷一·神代上》讲述国常立尊至伊奘诺尊(又称伊耶那岐命,男性神)、伊奘册尊(又称伊耶那美命,女性神)等神世七代生于乾坤运行中,男女神生育八大洲国(即日本列岛)和其余诸神。伊奘册尊生下火神时不幸被烧死,伊奘诺尊悲痛万分,去根国想带回妻子,但却看到妻子腐烂的身体,逃奔而走,回来洗涤身体,洗净左眼时生出太阳神天照大神。《卷二·神代下》讲述天照大神之子娶了高皇产灵神之女,生子天津彦彦火瓊瓊杵尊(又称琼琼杵尊),是为“皇孙”。时世界三分,有神国高天原、现实国土苇原中国、幽冥地根国三处。高皇产灵尊派皇孙天津彦彦火瓊瓊杵尊统治苇原中国,即日本。天津彦彦火瓊瓊杵尊的重孙名为日本磐余彦尊,即神武天皇[4]。至此神代过渡到天皇纪年,由卷三神日本磐余彦天皇(神武天皇)开始,此后每个天皇各占一卷。正是在《日本书纪》中首次确立了“天皇”这一名称。

如果暂时撇开《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中含有政治色彩的神国主义成分,我们可以看到神代史的主线是日本作为神国国土的生产和天皇的先祖众神的生产,揭示了神道教根源于农耕社会祭天的习俗。神道中倡导凡合乎生命繁殖宗旨的则为善,反之则为恶;神虽然有神秘的生命力和生产力却又十分闭锁保守,人们只有满腔赤忱地去祭祀、祈祷,才能如愿以偿。因此,崇尚产灵,这就是神道的原质。除了造化三神,创造火的火产灵神和使五谷稔熟的若产巢日神也是“产灵”。产灵的观念是把农作物的耕种收获与支配生殖繁衍的神秘力量结合起来,并加以神化,这种观念在农耕时期的原始宗教中广泛存在。从产灵观念衍生开来,与领土观念结合,便产生了开拓疆域、保护土地的神,也就是“国魂神”观念。“在经古代国家加工整理了的仪式中,产灵神的观念便成了让神的‘灵’接触人类的肉体,使之蕴藏灵威,成为生命力更新的镇魂神事的基础”[1]23-24。

神代史的另一方面就是神与日本的统治者之间的血缘关系,即为天皇神嗣。《古事记》与《日本书纪》都将神话与现实历史打通,创世神不仅生育了国家领土、山川河海,更生育了天皇祖先。因此从生存资料来说,有天照大神之双亲才有日本人生息繁衍的世界,而天照大神的子嗣自然继承了其皇孙统治日本的传统。日本国学学者总结了日本神代史的要点:一是天皇神授,具有合法性;二是血统延续,具有合理性;三是神道的宗教神圣性与天皇的统治神圣性一体,也就是合理性与合法性均来源与神代历史。神皇一统、万世一系,这也正是日本文化、日本宗教最为根本的特点。因此,强调对天皇的忠诚、对企业的忠诚、对家族的忠诚本是一脉相承的。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后裔,是天照大神在人间的代表,皇统就是神统。因此也有日本历史学者指出,神代史是为在历史上和思想上证明日本民族国家的合理性而精心炮制的,是为了将权力正当化的历史叙述[3]。这种历史叙述确实有力地塑造了民族国家,神代史在日本文化中的民众接受度很高,“传统的日本学界在古代史上还有两个关乎日本文化主体的地方似乎不易动摇”,神化的天皇历史就是其一[3]。

由此我们可以总结出原初神道的两个根本信念:其一,产灵崇拜,认为神灵具有旺盛的生殖力,生殖是善,死亡是污秽;其二,天皇神嗣,认为日本是神国,天皇是创世神的后裔,天然具有统治国家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前者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逐渐变得不再重要,成为原始神道遗存在历史中的特征,后世神道教的教义体系的实践方向主要围绕第二个信念展开。

二、儒、佛、道与武士道:神道教义塑造的信仰和道德体系

民间神道主要包括教派神道与学派神道。教派神道产生于幕末维新时期,以广义的神道基础为背景,崇尚各类自然崇拜,各自标榜其独特的教义,形成独立的宗教社团。教派神道与国家神道的形成没有直接关系[1]18。学派神道即理论神道,在各个时代都给予了神道思想影响。学派神道经历了神佛融合和儒学神道阶段,在教义中吸纳改造了道家思想、佛教理论、儒学忠孝伦理与武士道精神后,又再次回到日本典籍中寻找教义资源。由于诞生初期没有独特的教义理论,各个学派神道的理论即成为神道教不断发展变化的教义。明治维新前期,崇奉“日本神国”的古神道精神与时势相符,“复古神道”成为国家神道最主要的理论来源。

神道教受到外来宗教的影响最初是来自中国的道教。日本学者福永光司认为神道教在信仰崇拜、祭祀仪式、祭祀方法和宗教词汇上,是受到了中国道教和日本古俗两方面的影响。在其对道教和神道教的历史考证中,得出如下关联:“神道”一词来自道教经典《太平经》。神宫/神社祭祀与道教祭祀的形式雷同。信物信仰的颜色、器物、数字一致。道教最高神太一居住“紫宫”称为“紫微”,而天皇也崇尚紫色。神道教称为“天子三种灵宝”的三种神器:八咫镜、天丛云剑、八坂琼曲玉中,与道教崇拜“镜”、“剑”、“印”之间是一致的。另《古事记》记载天孙降临带有“神镜”,又有献“草芸那之大刀”。道教和神道教均有对“八方”、八角形状的信仰。更直接的证据是686年天武天皇去世,其谥号为“瀛真人”,即中国道教神仙传说中的“瀛洲”之“真人”[3]。

随着公元6世纪佛教传入日本,经历二百多年发展后,在公元9世纪繁盛,神道教理论呈现出“神佛融汇”的大趋势。两部神道、山王神道都主张神佛融合,其以“本地垂迹”说为理论基础,视佛为本地,神为替身(垂迹),佛主神从。他们的理论日益昌盛,逼生出了反“本地垂迹”说的伊势神道和主张“日本神道为种子,唐儒教为枝叶,梵佛教相当于果实”的吉田神道,两者学说逐渐成为主流。其后的学派虽继续吸收儒家思想,但纯化神道、排除佛学已成为诸学派神道的根本理念而不可动摇。明治维新年间,由于佛教寺院在幕藩制度下演变成各藩封建统治的基层组织,不利于天皇中央集权的统治,因此下令“神佛判然”,进行神佛分离。掀起了排佛毁释风潮,佛教遭受沉重打击,儒学神道成为主流。

开创儒学神道的藤原惺窝强调神儒一致,汲取儒家入世理论。其弟子,幕府儒官林罗山直言:“我朝神国也,神道即王道”[2]41。吉川惟足则在儒学中掺进日本武士道精神,改变儒学五伦的顺序,用“忠”取代“孝”为五伦之首。吉川的弟子山崎闇斋是日本朱子学的大家,以“理气”“五行”来解释日本神国世世代代离奇迷幻的神话,以阴阳五行配神世七代,主张大义名分,狂热宣扬以日本为世界中心的神国思想。在朱子学影响下,山崎闇斋主张实行绝对的尊王主义。在他开启的“垂加神道”信念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日本人要对天皇表示绝对的敬仰。垂加神道的代表名著《神代卷藻盐草》中写道:“异国之皇帝之上有天帝,敕命之上有天命;吾国之天皇即为天帝,敕命即为天命也。纵令发生天灾,……是为罪在下民,天降此灾,民当自省,须常尊天帝之清明”[2]46。这段话清楚表明神道教与其他宗教信仰的差别之一:天皇之上没有其他神,天皇即为最高神,“天帝”清明,天命绝对正确。这种天皇即天帝的信念,表达了垂加神道“神儒一致”观念,赋予了世俗权威以神圣性,是垂加神道道德观的核心和日本近代尊皇思想的源头。1758年,垂加神道的竹内式部制造“宝历事件”,企图从武士阶层夺回天皇权力。综上,不论是垂加神道,还是吉川神道,都强调的君臣之义、知足安分、正直等儒家道德与武士道精神的混合德目,逐渐从官僚上层社会推广到整个日本国民中,成为这一阶段的主流国民道德准则。

尊皇思想的另一个源头是为君主战死的武士道精神。武士文化是明治维新前日本社会的主流文化,近代,武士阶层在实体上虽然不复存在了,但“武士道”作为道德准则依然延续下来,并且被统治者作为社会伦理及值得崇敬的行为准则大加宣扬。新渡户稻造向西方介绍武士道时曾说“武士道在道德史上所占的地位,恐怕和英国宪法在政治史上所占有的地位一样”[5]15。类似于武士地位的近代军人就是武士道精神的现代载体:日本建立的近代常备军不称国防军而称“皇军”;1878年陆军卿山县有朋以陆军省名义发布《军人训诫》,要求军人必须把天皇当作“神”来崇拜;1882年以天皇名义发布《军人敕谕》再度重申军人应绝对遵守“武士道”的“忠节”“武勇”“礼仪”等。过去武士为主君而死的人生理想,成为近代日本军人为天皇尽忠的信条。

江户时代的元禄年间,天下太平,政治稳定,受儒教“古学派”影响,日本文化领域发展起一股重新研究日本古典文献的风潮。学者认为中世以来无论凭借儒教还是佛教,对日本民族文化所作出的解释都过于牵强附会。譬如贺茂真渊认为儒学、佛教等外来思想使人们丧失古代的“雄壮之心”和“直心”,要求通过追求古道来恢复“大和魂”。倡导以古典文献学的方法对日本古代文明进行变换角度的发掘研究,发掘蕴藏于古典的真实精神,澄清日本古有的民族文化,再现日本古神道的纯粹原质,这就是所谓的“复古神道”。于是兴起了整理国故的国学运动。“国故”就是古典文献,其中又以《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为最重要。此二书是日本人自己写的最早的关于本国宗教、政治、历史、神话、文学的书,地位较我国的《诗经》《尚书》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学四子”之一的本居宣长对《古事记》研究入微,“认为坦率接受神灵之道、天皇之道乃是为人之道”[1]60。在宗教思想上复古神道认为宇宙万物的创造神、主宰神是天之御中主神。世界由显(现世)和幽(死后世界)二界组成,幽冥界为大国主命掌管。重视祭祀祖先,认为“孝道”就是崇敬神代众神,忠于天皇,忠孝一本。为了实现复古理论的实践性,以《日本书纪》和《古事记》等古典文献为依据,复古神道主张崇拜天皇的绝对化。

“复古神道在通过和发达的外来宗教——佛教、儒教、阴阳道等的融合,取得本身发展的神道历史中,是特殊的学派神道。它的盲信的复古绝对化和排他性显然和神道的传统,本质上是不同的”[1]61。走向极端的复古神道没有在历史中陨落,反而在维新派推到幕府统治的政治斗争中成为维新派所采纳的政治意识形态。其原因就在于复古神道的教义义理为实现中央集权带来了政治合法性。通过嫁接原始宗教神话,恢复古代宗教权威,重新进行历史叙事,论证了天皇作为中央集权领袖的历史和思想上的合理性。正是这种政治上的有效性使其成为国家神道最重要的思想来源。

三、天祖正名与祭政合一:国家神道规训的忠君爱国国民性

国家神道的实质是创造出一种“祭政一致”的天皇制神国政体。“国家神道”中“国家”是近代天皇制国家,“神道”即天皇至高的合法性的来源。结合《古事记》的创世神话来理解,首先,作为国家基础的国土是伊耶那岐命与伊耶那美命二神生育的;苇园中国(介于光明的高天原和黑暗的根之坚洲国之间的现实国土,指日本)是天照大神之孙所统治的国土,“依照天照大御神命令说:‘苇园的千岁万岁的水穗之国,是我儿子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命所统治的国土’”[6]31。之后,统治权转移到天忍穗耳命之子,但政权世袭的规则没有改变,即便被剥夺统治权的大国主命也是速须佐之男命的后代;其余八百万神也都是伊耶那岐命与伊耶那美命二神生育的。而作为神后代的天皇就是现人神。村上重良认为“《古事记》《日本书纪》神话是经过古代天皇制国家之手编纂的、露骨的政治神话,……说天照大神之弟素羹呜尊被逐出高天原,降临于中之国,开拓国土,其后代大国主命乃臣服于皇孙,以此就为大和朝廷统治全国赋予了宗教的根据”[1]25。

以儒教为思想基础的“水户学”是将日本国家整合进人伦统合体和祭祀统合体的主要力量。1824年,英国人携枪登陆水户藩要求通商,与藩兵发生了冲突。水户学名儒会泽安面对外部的政治危机,提出对自我进行大力重构,重提天照大神是天祖的说法,给神国日本以强烈提示。子安宣邦通过分析会泽安的《新论》,更详尽地阐释了天皇制国家是如何借助“天祖”这一日式汉语的建构来建构“祭政一致”的神袛国家[7]63-79。“天祖”,即通过对中国式“天”的观念与“祖考”观念的翻译性转换而构成的日本式汉语。“天”意味着世事运行的最高法则,“祖考”是宗族祖先,血缘上的权威。重提天照大神是天祖,意在强调天照大神掌握天道运行的创世神,更是与天皇具有血缘关系的祖先。继而认证了天皇统治不仅及天然具有合法性,更将臣民与统治者的关系框入了“父—子”关系中。这样的翻译性转换也同时将汉帝国的经国大计转换为日本文化。“在古代国家,政治和祭祀同为一体,认为祭政一致的观念是政治的根本,二者都称为‘祭事’。国家权力通过祭祀神祗而具有权威,使其政治统治合法化。祭祀神祗无非是古代国家的重要政治行动”[1]29。“祭政一致”这种古代国家的神袛性政治理念,借助“天祖”概念被重新建构。从天祖继承天位、由对天祖的祭祀而形成的“君臣—父子”两个结构均被作为“天伦”①这个“天伦”也是日本水户学式的汉语,认为“忠孝”皆是天之伦理,强调臣民应尽的义务是天生,和我国传统儒学说的“天伦之乐”中的强调血缘关系的兄弟、父子关系不同。,是以“忠孝无二”“忠孝一本”的水户学式人伦原理得以成立。《弘道馆记述义》说:“人道无急于五伦。五伦无重于君父。如此,即以忠孝为名教之根本、臣子之大节,忠与孝殊途同归”[7]77。最终使这种伦理观浸透到日常生活,成为“百姓日用而不知者”的缘由是天子奉祀祖先的行为。在祭祀天祖时,天子同时代替天祖行使天职、统治天下,达到与天的同一性,进而得到统治之自然性。于是,祭祀诸神的神社神道就成为了国家神道的实践基础。“唯其有所谓神社神道这个极为特殊的民族宗教,才是使得国家神道得以形成的重要因素。在没有实现宗教单一化的日本社会里,民族宗教的骨架继续存在,用来主持农耕仪式,发挥给国土带来稻谷丰饶的宗教功能,作为历代天皇的宗教权威而流传下来。近代天皇制国家专门以靠宗教功能而继续下来的天皇制和神社神道为基础,把重建民族宗教的、落后于时代的设想付诸实行了”[1]12。

明治维新之后,为了将旁落已久的皇室权威从幕府将军手中夺回,明治政府选择了以复古神道为理论基础,以神社神道为实践基础,将神道教作为统一国家的精神工具。首先以“神社非宗教”的理论,宣布“神社皆为国家宗祀”,重新恢复神祗官。神祗官的职责除了负责祭祀天地之神、八神和历代皇灵以外,还负责对民众的宣传教化工作。之后又以祭祀天皇祖先的伊势神宫为本宗,对全国神社进行一元化组合,制订了神社行政、经济、祭祀等一系列近代神社制度,把神社神道同一般宗教区别开来,众神社得到国家的保护和财政的援助,神职人员享受国家官吏待遇,村上重良称之为“宗教官僚”。

1889年(明治二十二年),明治政府颁布《大日本帝国宪法》,规定国家神道对其它宗教具有统治地位。1890年《关于教育之敕语》(通称《教育敕语》)的颁布标志着国家神道教义的官方表达。

《教育敕语》是伊藤博文的立宪主义路线和山县有朋军国主义国家主义思潮的结合,内容是确立以天皇皇权为核心的“国体”,在此基础上规定日本国民应当遵循的孝信守法、启智爱国等道德条目,最终落脚点在于将父权制家庭的“孝”扩张到国家,囊括了以天皇为父亲、国民为赤子的忠君爱国之国民道德:

“联,念我皇祖凰宗,肇国宏远,树德深厚;我臣民克忠克孝,亿兆一心,世世济厥美,此乃我国体之精华也。教育之渊源,亦实存于此。望尔臣民,孝父母,友兄弟,夫妇相和,朋友相信,恭俭律己,博爱及众,修学习业,以启发智能,成就德器,进而广行公益,开辟世务,常重国宪遵国法,一旦危急,则义勇奉公,以扶翼天壤无穷之皇运。如是,则不独可为联之忠良臣民,且足以显彰尔先祖之遗风。

“斯道,实乃我皇祖皇宗之遗训,子孙臣民俱应遵守,使之通古今而不谬,施中外而不悖。联愿与尔臣民拳拳服膺,咸一其德。”

《教育敕语》不仅是日本近代社会的教育方针,也是国家神道的教典,它要求每个日本国民通过“敬神崇祖”来“灭私奉公”“忠于天皇”,国民应时刻准备,为天皇制国家奉献自己的一切。《教育敕语》将1882年颁布的《军人敕谕》中针对军人群体的“国体”、“忠节”、“礼仪”等思想进一步扩张到对普通民众的要求。在《教育敕语》颁布后,日本文部省相继颁布了设立一系列学校仪式,包括设立校庆日奉读、统一奉读流程、奉读服装、规定对天皇照片行礼的姿势等一系列类宗教色彩的仪式[8],使得《教育敕语》和“国体”的至高无上性以切身感受的直观形式融入学生心中。这样,天皇的《教育敕语》成为了国家神道的真教义,日本的国家神道实际上就成为了一种以天皇为教祖、以天皇的命令和话语为教义、全体国民必须无条件信仰的国家宗教。明治政府的宗教政策由激进的神道国教化转变为有组织的国民教化。教部省制定的“身行敬神爱国”“心明天理人道”和“奉戴皇上并遵守皇旨”三条教则,既是国民教化的准绳,也是当时国家神道的教义式口号。

至此,神道便以姿态上的“超宗教”、形式上的国家祭祀、以及实质上的国教凌驾于所有宗教之上,凌驾于日本的意识形态之颠。成为极其独特的国教。同基督教国家内的国教制度不同,“国家神道在世界宗教史上也是几乎没有先例的、特殊的国教。它是近代天皇制的国家权力在宗教上的反映,是高居于神、佛、基督教等公认宗教之上,缺乏内容的国家宗教。在这种意义上,国家神道同在欧洲基督教国家所见到的、在世界宗教单独存在的社会形成的,作为历史遗制而延续到现在的国教制度,其性质是完全不同的”[1]2。国家神道的与众不同之处还在于政教合一②对此,日本右翼势力辩解到,国家神道不是政教合一,而仅仅是“祭政合一”。见《国家与祭祀》,第132-138页,第69页。。伊斯兰也是政教合一的宗教,但伊斯兰教信仰的最高神是真主,作为人间宗教领袖的先知仅仅是真主的使者,不被神化,且先知的代言人伊玛目作为圣训的阐释者才是实际的宗教领袖,世俗政权与真主之间相隔甚远;与此不同,在神道教体系内,天皇就是天帝,是“现人神”,是被信仰的直接主体。神道教的神圣和世俗之间没有明确界限。

四、忠孝不二与八纮一宇:国家神道提出的统一世界之理想

1900年至1931年是国家神道制度完善时期。这一阶段,国家神道的教义作为以敬神崇祖和忠孝一体为核心的国体教义而达到完善。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于欧化风气的逆流和中日甲午战争、日俄两次战争,日本的现代“民族国家”意识有所提高。以此为背景,国家主义裹挟着神道教愈发兴盛。1905年,日俄战争之后,日本国家神道进入了制度建设阶段。“由内务省确立了神社的行政,整顿神社,对官币、国币神社的经费制定了由国库开支的制度。同时,祭祀等的神社制度也达到完善。此时,资本主义发展、社会矛盾激化,民主主义、社会主义的思想和运动蓬勃发展,政府为了对此进行镇压,在思想上加以对抗,便动员各种宗教,试图对国民思想进行‘善导’,加强神社和氏子组织,作为地方行政意识形态的据点”[1]71。1940年颁布的《宗教团体法》将神社神道定位于国家意识形态,因此不受“宗教团体法”的规范。其他各宗教完全划归政府管辖,被动员起来为战争效力,宗教团体的最高原则是“社会秩序的安定”和履行“臣民的义务”。

本尼迪克特提出,日本人奉行的强烈等级制信仰是他们发动战争的一个原因。“他们认为,只要各国拥有绝对主权,世界上的无政府状态就不会结束。日本必须为了建立等级秩序而战斗。当然,这一秩序的领导只能是日本,因为只有日本是唯一的真心建立起自上而下的等级制的国家,也最了解‘各得其所’的必要性”[9]31。而强烈的等级制信仰可以看作是来自神道国家化过程中形成的“君臣之义”信仰,将日本作为秩序领导的理念也来自于天皇之“八纮一宇”信念。八纮语出《淮南子·墬形训》,意味八方极远之地,泛指天下。所谓八纮一宇,即是由天皇统一全世界。

在第一代神武天皇“八纮为宇(一宇)”的诏书中,可以找到用战争征服世界的教义根据。据《日本书纪·神武纪》记载:神武天皇从九州向东进兵,平定大和,即位于橿原。在此前二年,即己未年春3月,神武天皇诏曰:“兼六合以开都,掩八纮以为宇,不亦可乎?”“六合”与“八纮”是意指全世界的对语,六合指天地上下和东南西北四方,八纮是四方和四隅,到战争最后阶段,“八纮为宇(一宇)”竟成了几乎与全世界为敌的太平洋战争的意识形态的根据。八纮一宇的思想,正是国体教义的军国主义的发展[1]167。

在前文论述国家神道关于政治合法性的来源时已经提到,传统的孝悌之义是中国和日本共有的,但是将儒家五伦之首的“孝”换做“忠”、将家族内的父子秩序等换为君臣秩序则有赖于水户学的“天祖”构建。近代日本人简化义务体系的努力使得“‘忠’不再是地图上的一个势力范围,而是道德拱桥上的拱心石”[9]145。巩固“忠”之地位的是不断强化的国家意识形态建构。1942年,日本颁布《战时家庭教育指导纲要》,明确家庭的特征及应有的使命:“……(2)家是以皇室为宗家、作为国之家为生成发展的,在历史和现实中基于忠孝一致之大道培养子女的道场;(3)家是……在亲和的生活里自他如一、物心如一、积极修练、培养参与世界新秩序建设素质之场所。”家庭生活的准则被扩大到国家。1938年的《家庭报国三纲领与实践十四要目》的第三纲领为“养育作为皇国国民的子女”[10]145,表明了家族制和天皇制进一步的结合。“在学校里,国家神道成了神代以来的日本历史,和对‘万世一系的统治者’天皇的崇拜。”在日本生活过的人都十分清楚,没有什么比用言辞侮辱天皇,或者攻击天皇,更会刺痛日本人,并激起他们的士气了。日本人决不会把美国人对天皇的攻击看作是攻击军国主义。即使一战后的一段时间“军国主义名声很臭,军人外出到东京市区时都要谨慎的换上便装,但就是在那些年代,对天皇的崇敬照样是狂热的”[9]61。

1931年冬,日军侵占东北,此时,步兵第37联队的井上清一中尉正在大阪家中休假度蜜月,归期已至,最后的两天产生了厌战思想。21岁的新娘井上千代子默默看在眼里,就在井上清一将归队中国战场的前夜,千代子躺在丈夫身边,悄悄用小刀切开了自己的喉管,鲜血溢满榻榻米。在神龛前,她留下一封题为“军人妻子之鉴”的长遗书。大意是说她以死言志,为了大日本帝国圣战的胜利,为了激励丈夫英勇征战,为了不拖累丈夫以绝其后顾之忧,只有一死尽责了。次日,清一发现妻子的尸体,阅毕遗书,默默收拾行装,头也不回的走出家门,登上驶往中国的军舰[10]148。该事件发生后,日本传媒大肆渲染,千代子成为“发扬日本妇德的光辉典范”,是“昭和之烈女”“使出征将士的士气大受鼓舞”“所有皇国军人为之感动”。在井上千代子的“遗德显彰会”上,日本皇后亲临致贺。这个极端的故事使得日本国内妇女深深感动,随后成立了“大日本国防妇人会”的前身“大阪国防妇女会”,前者是战时日本最大的三个妇女后勤组织之一。

“天皇是日本现代国家神道的核心”,战争开始后,神道对战时民众心理的作用集中体现在所有人——不论士兵还是市民、黩武者还是和平者——对天皇的忠诚上。二战时,本尼迪克特通过采访日本战俘了解到“天皇和日本是分不开的”。那些极端顽强抵抗到底的日军俘虏,把他们的极端军国主义归根于天皇,认为自己是在“遵奉圣意”,是为了“让陛下放心”“为天皇而献身”“天皇指引国民参加战争,服从是我的天职。”然而,反对这次战争及日本未来侵略计划的人,也同样把他们的和平主义归之于天皇。厌战者称天皇“始终是一位自由主义者,是反对战争的”“是被东条欺骗了”。“战争是在天皇不知道或没有许可的情况下发动的。天皇不喜欢战争,也不允许让国民卷入战争。天皇并不知道他的士兵受到怎样的虐待。”对所有人来说,天皇就是一切,“日本没有天皇就不是日本”“日本的天皇是日本国民的象征,是国民宗教生活的中心,是超宗教的信仰对象。”即使日本战败,天皇也不能因战败而受谴责。“老百姓是不会认为天皇应对战争负责任的。”“如果战败,也应由内阁和军部领导来负责,天皇是没有责任的。”“纵然日本战败,所有的日本人仍会继续尊崇天皇”[9]22-23。

可以看到,“国家神道,对于日本的宗教自不待言,就是对于国民生活意识的每个角落都给予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1]1。国家神道规定了近代以来思想、信仰的基本方向,可以说神道是民族象征而不仅仅是宗教。

五、天皇大众化与务实祈福:当代神道教影响的战后日本国民性

二战结束后,日本战败,被盟军共同托管的日本实际上处于美国的管理之下,美国面临如何处理国家神道和天皇信仰的棘手难题。既要顾及强烈的国际呼声,彻底铲除日本军国主义;又需顾及本国利益,将日本建成美国在亚洲的有力据点,在政治经济等各方面对日本实行宽严相济的民主改革,不至完全毁灭这一国家的斗志。因此,一方面消灭日本的战争能力、根绝军国主义,一方面推进民主化改革、促进经济发展是美国战后对日政策的核心。而对待神道教的宗教政策正是实现这一综合目标的精神性前提。美军驻日最高司令部的宗教政策强制性与妥协性兼具。一方面,国家神道作为军国主义、国家主义的载体必须强制与政治剥离;另一方面,保留神道信仰及天皇制度,战争罪责不能由天皇承担。

随着《人权指令》《神道指令》《宗教法人法》等一系列盟军管理法令,从制度上实现了神道教与政治的政教分离,祭政一体的国家神道不复存在。在强调天皇的“人”属性,否定天皇的“神”属性的前提下保留了天皇信仰。因此裕仁天皇的《人间宣言》向民众公开承认了神话传说与现人神是“空洞观念”,表达了天皇作为人的平常性。然而这种有所保留的宣言并没有彻底否定天皇的神权,也没有否认日本发动战争理由的价值和意义,为之后包裹着神道教外衣的军国主义的复活留下了隐患。

普通民众对战败的反应不一而足。一些人的价值观受到巨大冲击,觉得这一刻是“再生”的开始,曾经的经验和价值失去了合法性,无论是为个人,或为整个民族,都需要探求一个全新方向;另一些人原来已经为空袭所困扰,天天挣扎于粮食和居住的问题中,停战也没有改变他们的消极绝望,仍旧对生活冷漠麻木;还有一些人抗拒接受停战,他们决心要保卫传统世界,其中以在高位者为然。虽然战败是全国民众面临的同一件事,但个体的感受与反馈并不相同,在集体经验中,个体存在着价值观与信念的抉择。

日本战败与天皇为人的事实颠覆了很多日本民众的世界观与人生观,曾经坚信无疑的信仰被撕碎,有如三岛由纪夫极端者仍誓要保卫天皇,切腹自杀。更多的知识分子展开了对战争经验和民族性格的反思,日本战后文学的主题有传统价值观的破灭,对战争的反思,在美国文化侵入下的社会问题,以及之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拷问等。其中“无赖派”歌颂和平时期人的堕落,借以讽刺反对战时非人性的忠诚。还有“向内的一代”,以逃避现实遁入内心世界为主题,普遍使用超现实主义手法,把日常生活导入非现实世界。

现代日本人的生活中,天皇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没有人能够否认他的重要性。在一部分人心中他仍然是万世一系的太阳之子,仍然具有统治的正当性,因此,应当恢复皇统。1988年裕仁天皇面临人生的最后一刻时,长崎市长本岛等曾表明,他相信“天皇负有战争责任”,这个看法并不新颖,但是拥护天皇者用强烈的语言指责本岛,情形仿佛又回到了30年代的镇压政治。本岛等曾在1990年时遭人用枪暗杀,幸而未遂。

然而,在更大多数人看来,皇室依然闪烁着的光芒不是来自于统治的权威,而是高贵的地位、华丽的生活以及高曝光率。天皇的光芒已不再是刺眼的太阳,而是吸引眼球的明星。皇室的动态仍然是大众兴趣所在,不过这种兴趣在信仰崇拜之外混合了不同的感情:冷静平等的批评以及名人崇拜。特别在年轻一代中,天皇信仰则被大众文化及消费主义影响,趋向于娱乐明星的崇拜。1990年代末,皇室已由原来被视为敬畏有加的对象逐渐转变成为社会谈论的偶像。1999年11月,在平成天皇的登基10周年庆典的庆祝群众中,甚至有年轻人表示,他们前来参加只是为了观看著名歌手表演。

而对于神道教的信仰,尽管脱离了和政治的密切关系,却没有脱离日本民众的文化习俗与生活习惯。神道在日本民众心中的固着程度可以从战后基督教的传播管窥蠡测。战后,尽管“满怀彻底改造日本的理想”的美国人裁撤军队、改革教育、组建工会、拟定新宪法,试图改造日本。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弃神道信仰转而信仰基督教的人也非常少。“麦克阿瑟鼓励传教士重回日本,他要求印刷1,000万册日文版圣经,以派发给日本人民。然而到最后,他的努力并无任何结果”[11]287-288。整体而言,日本的基督教徒仍不多,变化也不大。据日本文化厅平成27年编撰的《宗教年鉴》,至2015年12月末,全日本神道教信众有89,526,176人,占全国1.28亿人口的69.9%;基督教信众1,928,079人,占全国人口的1.5%。因为日本民众拥有相当程度自由,包括战后法规规定的信仰自由,他们视需要才配合美国的政策,所以尽管占领当局不遗余力地推动改革,但神道的历史和文化在日本民众心目中的地位无法动摇。

当代日本人心目中的神道教意识仍然是宽泛的。例如大兴土木时,在破土动工前都必须进行胶附着神道信仰的古式“地镇祭”,恭请神灵降临,神官奏祝词,以神道方式“禊祓”工地上的“污垢”后才能开工,无论建造个人住宅、店铺,还是尖端技术的厂房乃至都市中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都是如此;对大型电子计算机的开机启用也虔敬的供奉神酒;原子能发电站举行点火仪式时,也由神官手执“御币”庄重地举行神道的“禊祓”;火箭发射前,发射台上郑重其事地张贴着神社的神符,祈愿发射顺利、成功。这种看起来和现代科技文化有着云泥之别的古代信仰的仪式,是神道教经历了政教分离后回归原质的文化归宿。

据近年日本神道学者的研究,神道系新兴宗教的祭神可分八大类:创造万物之神、灵能神、(包括皇灵在内的)祖先神、职业保护神、(日月星辰、水、火等)天象神、(国土、山河井石等)地象神、动物神和食物神。诸种祭神又被总括为产土型和劝请型的神社。产土型最初指镇守国土和土地之神,保护农耕和当地的氏子(当地信徒,意“受当地保护神庇佑之人”),具有农耕文明特征。劝请型神社的神德则更加明朗具体。如稻荷神社的丰受姬神意主掌衣食住行和商业兴隆而闻名,天满宫祭神菅原道真则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问神。劝请神社的地缘关系淡薄,与个人对现实利益的追求联系比较紧密,具有社会流动性大的现代性特征。就当代发展而言,两种神社出现了不同的变化趋向。战后,农村人口锐减、家庭日趋小型化、传统乡土意识与家族观念淡化、农业生产力的迅速提高,都极大地冲击了适应农业时代的产土型神社,人们对“春秋大祭”的关心越来越少。反之,因为劝请型神社关涉到家宅安全、商业兴隆、健康长寿、成就学问等诸多现实利益,符合当代人们讲究生活质量、务实的心态,更显示出较强的生命力。

可见,日本当代祭神的功能几乎囊括生活的各个方面,世界上的宗教少有这样具有针对性的务实信仰,神道的务实倾向既塑造了日本务实的民族性,也在这种性格形成之后反过来得到深化。事实上,大部分的平民对于战败的态度是实事求是,经过了身份认同的迷茫期之后便接受现实,继续生活。这也印证了神道在“哲学上的现实观”这一特点,对于务实的日本人来说,被剥去了政治外衣的神道是保佑生活幸福、事业顺利的朴素力量。神道在此恢复了奈良时代之前的最原初面目之一。

六、结 语

在世界宗教体系内,神道教显得非常特殊。它没有宗教典籍,创世神话与国家历史被人为编排在一起,以“历史书”的形式串联了神话传说和真实历史,推衍出神与人的血缘关系,在历史上塑造出一个独特的神国政体。不同于基督教传统政教分离的国教体系,神道教具有政教合一特征;又不同于政教合一的伊斯兰教,以彼岸世界的真主阿拉为最高信仰,神道教则是以现世的天皇为“现人神”作为最高信仰。这一特殊的宗教崇拜和政教合一特征是与日本民族意识、政治历程、国家命运同步发展的。

日本神道教的历史经历了原初神道、教派神道与学派神道、融汇了儒释道与武士道精神的教义,合一为国家神道,在此过程中不断塑造日本的国民性。在原初神道阶段,奠定了产灵崇拜和信仰天皇的国民性底色。此后经历了道家、佛教和儒家学说的碰撞融合,完善其以神代历史为基础的天皇统治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基础,塑造了忠孝一本的道德体系和天皇“万世一系”的信仰体系。二战期间,这种道德观念与信仰体系,经由军国主义“八纮一宇”的统治世界野心催化,形成了战争期间以忠于天皇为名、侵犯他国的战争机器。二战后,神道教呈现出两种不同发展方向,在教派神道、新兴宗教派系以及部分神社神道都具有抚慰人心、稳定社会、并且与社会现实越来越紧密的发展趋势;另一方面,神社神道的祭祀职能和天皇信仰仍然为神道教与军国主义的联系留下了隐患。

神道之于日本,不仅仅是一个宗教和一种政治导向背后的精神支持,甚至不止是一股强大的社会力量。它在漫长的历史中扎根于日本文化,消长不息却从未断流,悄无声息却深入骨髓地影响着每一个有着日本国民之意识的日本人,成为潜意识之中一种决定生活方式与抉择的信念。因此,了解神道教和日本国民性的关系,对于理解日本文化,预测未来中日关系的走向都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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