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志
谈及时间三相位(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互不兼容问题,主要源自于麦克塔加(J.M.E. McTaggart,1866-1925)所提出的时间理论。他在《时间的非实在性》(Theunrealityoftime)一文*Cf. J.M.E. McTaggart, “The Unreality of Time”, in Mind 17, 1908, pp.457-474.中区分了两种时间类型:A系列(A series)和B系列(B series),并且论证这两个系列都无法构成时间,真实的时间并不存在。在论证过程中,麦克塔加依据一个重要前提,即过去、现在、将来这三种时间相位互不兼容,一个“事件”在同一时间有且只能具有其中之一。然而,在笔者看来,“事件”在客观时间中具有唯一的位置虽然毋庸置疑,但却不能由此而否定时间三相位的兼容性。因为每一个事件都有其“时间视域”,都应该考虑时间相位中的连续统一体,在此统一体中,时间三相位自然可以兼容。就此而言,胡塞尔现象学能够给予比较合理的解释。因此,本文将依次处理三个议题:第一,时间三相位互不兼容观点的提出及其缘由;第二,“时间事件”的解释方式及其困难;第三,胡塞尔现象学如何阐明时间三相位的兼容性。
前文提到麦克塔加把时间分为两种类型,并论证了时间是非实在的。鉴于本文的主题要求,笔者在此不打算详细探究他如何论证时间的非实在性,而是特别关注时间三相位的互不兼容问题。*麦克塔加如何论证时间的非实在性,参见陈群志:《麦克塔加与分析哲学学派的时间理论之争》,《哲学研究》2015年第5期,第81—83页。与此相关,需要首先解明以下几点:1.他所区分的A系列和B系列应该如何理解?2.时间三相位的互不兼容是怎样提出来的?3.他的目的是什么?不妨从第一点说起。根据麦克塔加的阐述以及分析哲学学派的部分A-理论家和B-理论家(支持A系列的称为A-理论家,支持B系列的称为B-理论家*Cf. P. Turetzky, Tim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8, p.127; K.G. Denbigh, Three Concepts of Time, Springer-Verlag Berlin Heidelberg New York, 1981, pp.51-55.)的解释,A系列和B系列可以说明如下:
A系列意味着,把时间看成是将来变成现在或现在变成过去的流逝进程。比如,第36届夏季奥运会的举行目前是在相对较远的将来,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变得越来越近,从而成为现在正在进行的活动,最终体育活动结束,现在即刻消失,成了越来越远的过去。推而广之,一个典型的事件,它定然会从遥远的将来开始,再进入贴近一些的将来,如此渐渐持续下去,直至变成现在正在发生的事件,只要当此事件正在发生,它就会即刻失去它的现在性质,获得接近过去的存在性质,而过去的程度会持续增加,变成越来越遥远的过去。*Cf. G. Schlesinger, Aspects of Time, New York: Hackett Publishing Co., Inc, 1980, p.23.也就是说,如果时间中的事件是根据过去、现在和将来这样的“时间生成”(temporal becoming)术语进行设想,那就能够把这样的时间系列称为A系列。*Cf. L.N. Oaklander, “The Problem of Time and Change”, in The Ontology of Time, New York: Prometheus Books, 2004, p.17.
B系列则表示,考虑时间中诸种事件的发生情况是按照其与另类事件的先后关系来决定的。比如,一般家长会告诉孩子“吃饭前一定要先洗手”(在先)、“做完作业后才能出去玩”(在后)、“不能边写作业边看电视”(同时)等。在这些例子中,各种事件皆处于相互不同的关系中,其中并无任何事件能够被认为是现在正发生的或过去已发生的或将来要发生的。换言之,在时间感知方面,这些事件不具有任何“现在”的属性,自然也不带有“过去”或“将来”的意涵,它们之间只有一种或在先或同时或在后的关系。如果N接续着M,那么就能够说M在N之先,与之相应N在M之后。根据纯粹的语言定义,此中的在先与在后的关系是客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而不涵摄任何的时态语词。*Cf. B. Russell, “On the Experience of Time”, in The Monist, vol.25, No.2, 1915, p.227.如此,倘若时间中的事件是凭借在先、同时和在后这样的“时间关系”(temporal relations)术语来予以界定,那就可以将这样的时间系列看成是B系列。*Cf. L.N. Oaklander, “The Problem of Time and Change”, in The Ontology of Time, p.17.
在此基础上,为了论证时间的非实在性,麦克塔加先是指出B系列无法说明时间的本质,能够说明时间本质的只有A系列,然后说明A系列也不能成立。在这个过程中,上述第二点显得尤为关键,如果时间三相位互相兼容,那么麦克塔加就不可能论证说“A系列的实在性导致了一种矛盾,必须加以摒弃”*J.M.E. McTaggart, The Nature of Existence, vol. II, C.D. Broad,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7, p.22.。那么,时间三相位的互不兼容是怎样提出的?
麦克塔加认为,任何“事件”都有一个相对的“时间”位置,例如“现在”作为现在的“事件”相对于“过去”是“将来”,相对于“将来”是“过去”。这是从三种时态来表述的,即每一“事件”都会兼具所有的时间三态。可是,在论证A系列的过程中,他指出时间的三种相位(过去、现在和将来)不能被同一“事件”拥有,每一“事件”只能拥有其中之一。因此,如果要试图调和时间三态与时间三位的矛盾,就只有承认一个“事件”兼具三种时态的同时又拥有三种时间相位中的一位,这是自相矛盾的。对此,笔者曾另文作过简要解释:
先给出相互不兼容的时间三位:G表示过去,X表示现在,J表示将来,那么对于任何事件a来说,就会有:
(1) Ga → ~Xa;Xa→ ~Ja;Ja→ ~Ga;Ga→ ~ Ja;Xa→ ~ Ga;Ja→ ~ Xa
而根据(英语中)时态的变化,那么每一事件a又会兼具所有的时间三态,这样就会得到:
(2) Ga & Xa & Ja
显然,这里的(1)和(2)相互矛盾。若试图调和(1)与(2),就会得到更为复杂的情形:
(3)GGa & GXa & GJa & XGa & XXa & XJa & JGa & JXa & JJa
GGa是指a在过去时态下的过去,英文表示为“a was past”。依此类推,GXa是指a在过去时态下的现在,XGa是指a在现在时态下的过去,XJa则是指现在时态下的将来,等等。显而易见,这里的XGa和XJa不兼容,因为它们就相当于(1)情况下的Ga和Ja。如果进一步考虑的话,“XXG”、“XXXG”、“XXXXG”……这种不兼容的情况就会无穷延续。*参见陈群志:《麦克塔加与分析哲学学派的时间理论之争》,《哲学研究》2015年第5期,第82页。
由此,麦克塔加认为A系列是无法成立的,进而达到论证时间是非实在性的目的。为达到这个目的,他预设了一个基本前提,即时间三相位的互不兼容。此后,分析哲学学派的一些A-理论家对麦克塔加否决A系列的观点进行反驳:有学者认为A系列不存在矛盾,因而也没有无穷后退的问题出现;也有学者认为A系列存在无穷后退的问题,但并不是一种恶性循环。实际上,某些A-理论家依然是以麦克塔加所主张的有关A系列三相位互不兼容的分析为出发点的。*Cf. Q. Smith, “The Infinite Regress of Temporal Attributions”, in L.N. Oaklander and Q. Smith, eds., The New Theory of Time,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181.
那么,时间三相位真的是不可兼容的吗?胡塞尔现象学的时间理论就主张时间三相位具有可兼容性,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不同相位可以共同存在。既然如此,该如何看待这种理论,它又如何能够解决时间三相位的互不兼容问题?带着上述疑问,本文将展开两个方面的探究:首先说明“时间事件”的解释方式和“时间意识”的解释方式的不同,并指出前者存在困难;其次根据胡塞尔现象学阐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兼容统一性,以此应对麦克塔加难题。
麦克卢尔(R. McLure)曾指出,作为“事件”的时间与作为“意识”的时间之间具有“反对称性”(asymmetry)*关于“反对称性”(asymmetry)的含义,必须将其与“对称性”(symmetry)以及“非对称性”(non-symmetry)相对照来理解。如果两个项m和n的关系R具有对称性,那么当且仅当mRn可以推出nRm,例如“张三是李四的兄弟”可以推出“李四是张三的兄弟”。如果两个项m和n具有非对称性,那它们之间就无法给出是否对称的看法,例如“李四喜欢王五”这句话并不能确定王五到底喜不喜欢李四。与此相关,如果说m和n具有反对称性,则是说mRn绝无可能推出nRm,例如“张三是李四的姐姐”只能推出“李四不是张三的姐姐”。麦克卢尔的“反对称性”基于如下理解:“意识”不是具有过去、现在和将来属性的“事件”,作为“事件”的时间是作为“意识”的时间所构造的,反之则不成立。,正因这种“反对称性”的存在才看起来似乎无法解决麦克塔加难题。其理由是:我们不能因为“时间意识”的诸相位是无矛盾的统一体,就认为不会发生“时间悖论”的情况。事实上,麦克塔加所规定的作为“事件”层面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与胡塞尔所表明的作为“意识”层面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不在同一论域。然而,“反对称性”的存在并不能取消以“意识”来解决“事件”层面的问题。麦克卢尔解释说,虽然胡塞尔现象学中的绝对意识河流没有谓项的主词也没有时间谓词,看似无法应对麦克塔加的悖论论证,但是在“回忆”所构造的客观时间中具有述谓结构。用胡塞尔的话说:“在主观时间流中,时间客体性就制作出自身,它的本质在于:它在再回忆中是可认定的,并且因此是各个同一谓项的主词。”*[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60页。译文有改动。换言之,胡塞尔将会接受回忆的判断,如“M是现在”、“M是过去”、“M是将来”,且并不认为这里有任何矛盾存在。“M是过去”处于“回忆”之中,而“现在”和“将来”实际上已经先行在此“回忆”中存在了,因此由“回忆”所构造的那些谓项(过去、现在、将来)虽然相互排斥,但究其根源,只有通过一种诸如现在和过去之间延续的方式才是可能的,而这种延续的方式是前-谓词性的(pre-predicative)。*Cf. R.McLure, The Philosophy of Time: Time before time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Group, 2005, pp.160-163.因而麦克卢尔总结道:
属于同一条河流,谓词性的A-定位(现在、过去和将来)是共-时延展地存在于它们的前-谓词性的微观结构之中的,它们一起构成了河流交互分化的诸相位,由于同一事件可以是不相交的现在、过去和将来而不需要依据对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析取,这些相位提供了一种非倒退的前-谓词性的分离(与统一)原理。此处不存在恶性倒退,因为时间河流的诸相位尽管是分化的,但不是分化为现在、过去和将来(犹如已表明的那样)。简而言之,由于谓词性的A-定位的属性符合于并且可被解释回溯到前-谓词性的连续时间河流的种种分化截面,因此我们没有矛盾。*R. McLure, The Philosophy of Time: Time before times, pp.162-163.
如果说“意识”大体可以解决“事件”层面的问题,那么笔者基本同意麦克卢尔的看法。不过,有两点异议需要提出来:第一,麦克塔加将“时间”与“事件”相联接进行论证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但麦克卢尔没有就此重点着墨;第二,就前面的解释来看,麦克卢尔主要是从述谓结构角度进行辩驳的,这样势必造成对“意识”讨论的歧出。正是在这种歧出之中,他放弃了对“意识河流”和“时间视域”的分析,只是从“回忆”这个视角来应对问题。笔者的看法恰恰相反,“回忆”固然可以作为一个讨论点,但更重要的是胡塞尔时间理论中的“意识河流”和“时间视域”的进路。这两点异议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
麦克塔加指出,任何一个时间位置的内容构成一个“事件”。*Cf. J.M.E. McTaggart, The Nature of Existence, vol. II, p.10.至于“事件”一词的解释,我们能够从与他同时代的罗素那里得到印证。罗素在《人类的知识》一书中表明,一个“事件”可以定义为“一组共同出现的性质的全部集合”,在此之中,这“一组”的所有性质共同出现并且此外的任何性质都不与这“一组”的每个分子共同出现。换句话说,如果a和b是两个“事件”,而且a发生在b之前,那么b就不会出现在a之前,a和b这两个“事件”有某种性质上的差别。在罗素看来,作为一个经验事实,没有任何已经发生的“事件”或作为“事件”的“时间”会再次出现。*参见[英]罗素:《人类的知识——其范围与限度》,张金言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01—102页。
罗素的这个看法有着英国经验主义传统,比如,休谟就认为时间的本质就是它的各个部分相互接续但永远无法共存,在先和在后的区分是必然的,“空间的无限可分性涵摄着时间的无限可分性”并且“时间的不可分的刹那也必然填充着某种真实的对象或存在”*[英]休谟:《人性论》上册,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44、52页。。而在罗素看来,时间和空间一样,只有距离没有长度或点,即只有在前和在后的关系。“事件”并非存在于某一特定时刻,而是并不同时存在的“事件”与“事件”之间有一段“距离”,以此就能够说一个“事件”在另一“事件”之前。没有“事件”能够持续一段时间,一段时间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形成一个系列的各种不同的“事件”。*参见[英]罗素:《对莱布尼茨的批评性解释》,段德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57—158页。在这本书的第62页,罗素表达了同样的意思:“简言之,存在着唯一的时间,而非存在着诸多实体的所有时间。因此,时间秩序不能够只是某种存在于‘我’的心中的东西,或一系列‘我’的诸多状态之间所蕴涵的诸多关系。再次,还可以追问一下,我们用归因于活动的秩序来取代归因于时间的秩序究竟能够从中得到些什么。我们具有一个状态A、B、C、D……的系列,这样,A的活动关涉到B,B的活动关涉到C,如此等等。然后我们说,这样获得的这个秩序是时间秩序实际意指的东西。”
笔者认为,麦克塔加把“事件”视为时间内容就是在这种范限中得以表述的。当然,像罗素那样的B-理论家思路,麦克塔加也是不承认的,因为他主张B系列是静态系列,无法代表时间的本质。不过,麦克塔加虽然主张B系列不能代表时间的本质,却以“时间事件”的方式来说明A系列,即“一个事件”有三种不同的指向:过去、现在和将来。通过这些指向,“时间事件”能够发生变化,从遥远的“将来”到较近的“将来”再到“现在”,然后从“现在”到较近的“过去”和遥远的“过去”。换句话说,“时间”的变化是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属性相关的“事件”的变化。由此可知,在麦克塔加这里,无论是B系列还是A系列都是在“事件”的论域中进行的。
问题是,如果从客观角度看,每个“事件”与每个实在的存在一样,都在一个唯一的时间中具有其位置,可是如此一来,“事件”就无法说明变化,并且它所拥有的时间三相位肯定是互不兼容的。
而根据胡塞尔现象学的阐明,这个困难会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举例来说,当一段音乐响起时,每一个声音都可以说在客观时间中有其位置,我们把这些位置标示为A0、A1、A2、A3、A4……An,在A0结束之后取而代之的是A1,在A1结束之后取而代之的是A2,等等。当我们听到A0时,对它的体验是当下显现的,而在此体验中的时间可以标示为T0,以此类推,就会出现A0-T0、A1-T1、A2-T2、A3-T3、A4-T4……An-Tn的对应关系。一般会认为,如果声音A是一个接着一个出现的,那么就会具有在时间T上相互分离的内容。因为当A2取代A1的时候,此时A1就不再是当下显现的,那么T1也不可能当下呈现,而是已经变成了过去。换句话说,或者A1是“当下存在”而A2是“尚未存在”,或者A2是“当下存在”而A1是“过去存在”,反正两个声音不能同时占据着同一个时间位置。麦克塔加论证A系列不成立的一个重要理论依据就在于这样一种不兼容性。不过,在胡塞尔看来,当A2取代A1时,我们虽然不能直接感知到A1,却能够意识到刚刚曾在的流逝样式T1的存在。因此,从A1过渡到A2不是一种简单的以此代彼的接替,而是有从A1到A2的连续体T1-T2同时保留在意识中,由此我们可以得到T0-T1-T2-T3-T4……-Tn的时间连续体。*参见[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第250—251页。这样的时间连续体才是现象学所关注的“时间视域”,才是“意识进程的内在时间”。
胡塞尔关注的不是世界时间是否实存、一个延续的事物是否实存,而是显现的“延续”本身。同一事物虽然可以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存在,但唯有通过以下方式才能理解:它是从将来到现在再到过去之间的“延续”。“时间意识”是一个客体化意识,如果没有现在、过去、将来的设定,也就没有延续、变化、相互接续的存在。换言之,如果没有这一切,那么就不意味着客观的存在,不意味着“延续”。*参见[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第390页。不过,每个现象都有其“彗尾”,即每个现象都具有诸相位的连续性,现象的连续是一种自身变化,如果“意识”不进行综合,不以认同的方式来设定一个连续者的同一性,那么也就没有“延续”。在绝对意义上的现象领域(客体化之前的体验领域)中,只有一条永恒变化的时间河流。*参见[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第388—389页。每个具体的感知都蕴涵着一种渐次变化的整个时间连续体,体验的本质就在于一个点状的相位永不能自为地存在。*参见[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第90页。
因此,“时间事件”只有在“时间意识”中才得以理解,只有通过“时间意识”,外部的显现或外部的显现进程的统一才得以构造。“整个延续的对象统一并不只是一个结合的统一,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统一,它穿过不间断的相位连续性(融合)而伸展,它处在每个相位中,并且从每个相位中选取养分,丰富着这个对象的存在内容,但它自身并不是这些相位的单纯相互连续(而且不是由相位所构建起来的,或不是通过划分而从连续的总体中凸显出来的块片)。如果我在对象的内容方面贯穿这个时间,那么我便具有一个对象的连续性。”*[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第351页。如果我们想要清楚地知道整个延续对象的统一,就必须留意到每一瞬间所提供的统一中的杂多。实际上,一个完全统一化的延续对象是无法进行分析的,只有把整个的直观进程分解为多重的时间相位,然后把时间相位的变化纳入到活生生的整个“时间视域”之中才能表述。就此而言,不管是把时间视为一个“事件”接续一个“事件”的过程,还是把时间当成一个“事件”的三种不同指向,都无法真正深入到时间的本质之中。
在麦克塔加看来,过去、现在和将来这样的时间三相位属于A系列,它们是无法被一个“事件”同时具有的。根据他的意思,过去、现在和将来作为时间的诸种差异化结果,自然无法被同一个“事件”同时呈现,能够同时呈现的是“事件”的三种不同的时态指向。笔者认为,麦克塔加及其后继者的分析,普遍采取了一种基于“事件”而来的解释方式,这种解释方式从某种程度上看并没有直接面对时间本身,而是一种对时间所进行的外在化、空间化和原子化说明。在此之中,无论是阐述过去、现在和将来,还是划分在先、此刻和在后,所用的都是单线型的相互外在的描述。然而,如果在意识内来理解,那么任何过去显然是基于现在的过去并显现在现在的“滞留”之中,任何将来显然是现在的将来并显现在现在的“前摄”之中,任何在先都是基于此刻的在先,任何在后也是基于此刻的在后。简而言之,它们在“时间意识”的综合统一中是兼容的。
通常意义上感知时间的核心当然是“现在”,不过在这个“现在”同时还有现在被意识到的“滞留”和拥有期待意向的“前摄”。例如,当我看到一只大雁从空中飞过,我所捕捉到雁影的时间相位是居于时间状态中过去映射的“滞留意识”,事实上每一个“现在”相位都是如此。每一个我所感知到的“现在”的整个内容都在不断的回坠到“过去”,同时指涉着“将来”。如果我看着大雁继续往前飞去,大雁的位置自然发生了变化,而在这个过程中,每个相位都会涵摄着一个系列的背景和前景,背景会越来越模糊,前景会越来越清晰,然后前景变成背景,形成一个“彗尾”。
按照胡塞尔的看法,如果没有背景的存在,就不会有前景的出现,如果没有潜在的那一面,就不会有显现出的这一面。时间意识河流亦是如此,那些新的被再造的现在就是延续着的前景,而在统一的体验流中合成的是一个构造着的整体,其中所编排的意向会使时间背景被意识到。作为统一的方式,延续者在其时间性的构造中持续,它贯穿着现在、此前和此后。如果把时间和空间做类比话,对上述情形的理解可能会更加明朗。就空间事物而言,它们一方面被编排在空间形式和空间世界中,另一方面则编排在空间事物自身及其前景和背景中。与之相似,对时间事物来说,它们一方面被编排在时间形式和时间世界中,另一方面则编排在时间事物本身及其活的现在所变换着的诸时间相位中。*参见[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第99页。
虽然可以把每一个时间的开端相位都视为现在,并且其中没有“滞留”或“前摄”的存在,然而,现在必然不能只是现在,它必须是作为时间意识流的片段而存在,必然同时拥有过去与将来的整个体验统一流。如果现在不是活的现在,而只是单一的现在,那么现在所处的就是静态的而非动态的时间河流。当我们感知到桌子的时候,我们总是以某种特定的现在方式,并且又一个新的和持续更新的彼现在紧接此现在,这个过程本质上必然是在一种连续流中进行着的。“每一体验本身是一生成流,是在一种不可能变化的本质型的原初生成中所是的东西:它是一种以本身流动的原初体验相位为中介的滞留和前摄的连续流,在其中体验的活的现在是相对于其‘在前’和‘在后’被意识的。”*[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90—191页。译文有改动。由此可知,过去、现在和将来是作为统一的内时间意识河流的不同相位而共同存在的。
如此就不会出现像麦克塔加那样宣称时间三相位互不兼容,因为过去、现在和将来作为时间河流的诸相位尽管有差异,但不是一种互相排斥的差异,而是以一体的方式在意向体验中构造起自身统一的差异。当我们将目光朝向那些在河流中作为统一之物的被意指的东西时,所感知的时间“不是一个由各个接续相位组成的简单序列(例如每个现时现在连同一个相位),而是我们对每个个别接续相位都具有一个系列”*[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第164—165页。。笔者认为胡塞尔的“时间意识”分析之所以能够解决麦克塔加难题,就在于这种作为自身统一的“时间视域”的观点。
在这幅图中,横坐标(水平线)E代表着一条整个的时间意识流,选取其中E1、E2、E3、E4作为音调系列的代表;纵坐标中的四条垂直线代表了意识的实际内容,它们是以E1、E2、E3、E4这些点作为横截面来切开所显示出的内容;横坐标线上所凸显出来的四条垂直线,每一条都涵摄了E1、E2、E3、E4的纵贯统一性,“意识流中的各个点被同时呈现”*方向红:《时间与存在: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现象学的基本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47页。,也就是说它们都是由滞留-原印象-前摄所组成的“时间视域”。四条斜线说明了每一具体的音调如何在整个的过程中总体上保持不变,只是被给予的方式有程度的差异而已。*参见[丹]扎哈维:《胡塞尔现象学》,李伟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86—88页。
于是,对于任何感知的现前点而言,其发生作用都涉及到凸显出来的整个“背景”,这个“背景”作为“时间视域”伴随着一切流动着的当下,每一个当下都在被激发时而显现出其在连续变化中的意义。在整个E的流动中,我们能够听到具有相同凸显因素的不同客体(E1、E2、E3、E4),但实际上只是诸种相同线条(斜线)从一个客体流向另一客体,它们当然不是在关系中(就像麦克塔加所谓的B系列)得以构造的,而是在时间形式的相同性和被给予方式的差异性中获得其自身的先天规定。因此,胡塞尔说:
每个相位都是一个意向的体验。在前一个对象化过程中,构造着的体验是内意识的行为,它的对象恰恰是那个构造着时间意识的“现象”。因而这些现象本身就是意向体验,它们的对象是时间点和时间延续连同各自的对象性充盈。而在绝对时间流动的同时,意向相位也在推移,但却以如此地推移,以至于它们以同属一体的方式构造起统一,相互地过渡,就像是关于一个东西的各个现象,这个东西在各个流动的现象中映射自身,从而使我们具有“在样态(Wie)之中的对象”以及在一再更新的样式之中的对象。这个样式的形式是定位:现在者、刚刚过去者、将来者。就对象而言,我们而后可以再次谈论河流,在它之中,现在转变成过去,如此等等。而这是必然通过作为意向体验之河流的体验流的结构而先天地得到在先规定的。*参见[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第173页。
显而易见,如果我们对一段旋律中的音调的感知只包含它的现时的感觉点,而没有同时包含在前或在后的各个时间相位的连续性,那么内在事物就根本无法在其统一中被给予。换句话说,如果过去相位不在现在相位中当下化自身,或者将来相位也不在现在相位的前摄中被激活,那么现在也就不可能成其为现在,连续性始终是作为映射的系列而站立于此的。在感知的每个瞬间,这种连续性都具有其真正意义上的实项内容,倘若我们只是在感知中以一个一个“现在-点”的方式来追溯它的相位,那么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这个作为现象学事物的声音,甚至就本真意义而言,就是这个声音的现在相位都无法得知。*参见[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第371—372页。因此,“时间视域”作为时间三相位的兼容统一是真实不虚的,即在内时间意识河流中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能够一体呈现出来。
就像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所指出的,原初的时间河流是一个连续统一体,它是由诸种时间相位不受限制的全面整合而建造的。*参见[德]胡塞尔:《关于时间意识的贝尔瑙手稿:1917-1918》,肖德生译,第72页。如果说时间三相位互不兼容,那么客观的时间序列就无法呈现,因为每个相位被给予的事物都会在向下一个相位的过渡中被持守,只有这种持守不断进行并延续着事物的同一性,我们才会拥有完整的时间感知。由此,为了论证时间的非实在性,麦克塔加冒然以时间三相位的互不兼容作为根据来提出其论证,显然有些不妥。
麦克塔加的作法犯了双重错误:第一,他忽视了A系列作为动态系列的流动变化本质,而试图藉由述谓判断的语言分析来构建悖论。他虽然区分了两种时间系列,但却对A系列(本质上是动态系列)作出一种静态性的解释,从而无法准确把握时间变化和时间流逝的具体形态。第二,他主张过去、现在和将来互不兼容,它们只能相继地属于同一“事件”,而无法同时属于这个“事件”,势必造成对时间连续体自身的漠视。上文已阐明,从一个时间点过渡到另一个时间点不是简单的以此代彼的接替,而是先就有这段时间的连续统一体意识持续保留下来,才能得到整个的客观时间序列。
总之,如果说确定的时间秩序是一个无限序列,其中两段不同的时间之间存在着传递性而永不可能同时存在,一段时间中存在较早的时间和较迟的时间这样的规律是不言自明的,胡塞尔自然也认同。*参见[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第45页。但是,如果把时间三相位的流逝特征人为地划归于不可兼容,胡塞尔当然会反对。在他看来,时间三相位的流逝现象“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连续统,它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不可分割为各个能够自为存在的片段,并且不可划分为各个能够自为存在的相位,不可划分为各个连续的点”*参见[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第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