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的叙事和逻辑
——巨型文本的阅读和创作

2018-04-13 07:33程广云
现代哲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资本论马克思逻辑

程广云

对于我们来说,《资本论》是一部史诗级的巨型文本。所谓“巨型”,不是就其字数、篇幅而言,而是就其客观化、复杂性程度而言,这种客观化、复杂性程度使其接近生活世界本身。也就是说,这种巨型文本不是作者个人思想、感情、意志的表白,而是人类共同生活世界的呈现;不是主观化的,而是客观化的;不是简单性的,而是复杂性的。马克思《资本论》是一部关于资本主义生活世界形成、发展及其必然灭亡的叙事经典,其叙事的要素不是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而是概念(范畴)、判断(命题)、推理(推论)、例证(实例);首先不是具象化的,而是抽象化的;主要不是历史性的,而是逻辑性的。

在客观化程度上,《资本论》也像其他一切史诗级巨型文本一样,作者必须尽可能地隐藏在文本中,或者消失于文本外;不是作者说话,而是人物说话;不是作者根据需要编排故事,而是人物根据性格决定命运;不是千人一面、众口一词,而是千人千面、众口众词。作品越不打上作者烙印,越不留下作者痕迹,越接近生活世界本身,越卓越、伟大、不朽。换句话说,《资本论》的成就不在于它表达了马克思的何种思想、理论、学说,而在于它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济基础)的真相和秘密。马克思没有强加任何东西。在《资本论》中,无论商品、货币、资本、剩余价值、工资、利润、地租等物象或物,还是雇佣工人、资本家、土地所有者等人格或人,都是根据自身内在矛盾,不断生产和再生产自身以及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济基础)。

在复杂性程度上,《资本论》也像其他一切史诗级巨型文本一样,按照巴赫金的说法,不是单调的,而是复调的;不是片面独白和单声部性,而是全面对话和多声部性;不是单线条独行,而是多线条并行。多线索的基本构架是双线索。荷马史诗的基本构架是: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并存,人的故事和神的故事并行。在马克思《资本论》中,我们同样可以发现这样一个基本构架:物的世界和人的世界并存,物的故事和人的故事并行。

一、《资本论》的叙事结构:物象-人格(拜物教等)

这样,我们可以将《资本论》的叙事结构理解为一种物象-人格结构。所谓“物象”(物化对象)不是自然物质现象,而是社会物质现象,具体地说,就是经济现象(商品、货币、资本、剩余价值、工资、利润、地租等);所谓“人格”(人类位格)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人类实践活动(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等),不是个人,而是社会关系,尤其阶级关系,或处于一切社会(阶级)关系之中的个人,或作为一切社会(阶级)关系总和的个人(雇佣工人、资本家和地主等)。物是人的对象化,人是物的人格化。这就是“物的人格化和人格的物化”(Personifizierung der Sache und Versachlichung der Personen)。马克思说:“我决不用玫瑰色描绘资本家和地主的面貌。不过这里涉及的人,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同其他任何观点比起来,我的观点是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页。恩格斯说:“经济学研究的不是物,而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归根到底是阶级和阶级之间的关系;可是这些关系总是同物结合着,并且作为物出现。”*《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15页。列宁说得更加清楚明白:“凡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看到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商品交换商品)的地方,马克思都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列宁进一步提到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的“三大拜物教批判理论”:“商品交换表现着各个生产者之间通过市场发生的联系。货币意味着这一联系愈来愈密切,把各个生产者的全部经济生活不可分割地联结成一个整体。资本意味着这一联系进一步发展:人的劳动力变成了商品。”*《列宁专题文集:论马克思主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9页。在评述马克思《资本论》的“拜物教批判理论”时,卢卡奇说:“商品结构的本质已经多次强调指出过。它的基础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获得物的性质,并从而获得一种‘幽灵般的对象性’,这种对象性以其严格的、仿佛十全十美的和合理的自律性掩盖着它的基本本质,即人与人关系的所有痕迹。”*[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44页。

当然,在这样理解马克思《资本论》时,我们不应忘却阿尔都塞所提出的警告:

生产关系的结构决定生产当事人所占有的地位和所担负的职能,而生产当事人只有在他们是这些职能的“承担者”的范围内才是这些地位的占有者。因此,真正的“主体”(即构成过程的主体)并不是这些地位的占有者和职能的执行者。同一切表面现象相反,真正的主体不是天真的人类学的“既定存在”的“事实”,不是“具体的个人”,“现实的人”,而是这些地位和职能的规定和分配。所以说,真正的“主体”是这些规定者和分配者:生产关系(以及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但是,由于这是一些“关系”,我们不能把它们设想为主体的范畴。如果任何人偶然想要把这些生产关系还原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还原为“人的关系”,他就是在亵渎马克思的思想,因为只要我们对马克思的少数模糊不清的提法持真正的批判态度,我们就可以看到,马克思极其深刻地指出,生产关系(以及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不能还原为任何人类学意义上的主体间的关系,——因为生产关系只是在生产客体和生产当事人所占有和“承担”的关系、地位以及职能的特殊分配结构中把当事人和客体结合起来。*[法]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09页。

结构不能还原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的关系”、“主体间的关系”,表明结构即“生产关系(以及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存在着超越人的规定性,即物的规定性,亦即人的物化或物象化。这里,没有人就没有物,同样,没有物也没有人。资本(剩余价值、利润)是资本家的物象化,资本家是资本(剩余价值、利润)的人格化:既不存在没有资本家的资本,也不存在没有资本的资本家;工资和雇佣工人、地租和地主都是这样相互规定着的。人和物的这样一种相互规定就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但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仍然承认这样一个实践哲学前提:人类劳动创造对象世界以及人类自身。反之,这样一种物化或物象化恰恰是马克思力图扬弃的社会结构,将这种社会结构神圣化就是拜物教,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批判的。

“拜物教”(Fétichisme)一词起初是由德·博兹(De Brosses)在《南半球的航海历史》(1756)一书中提出来的,是指原始氏族社会中的原始图腾崇拜。马克思之前,拜物教大致是这样一种人类学的意思。马克思之后,由于受到弗洛伊德主义的影响,拜物教更被当做是“物恋崇拜”的心理形式,大致是一种精神分析学的意思。德·博兹在《物恋崇拜的仪式》中指出:“对某种现实的、物质性的物的崇拜可以称之为物恋(fétiches)……正因如此,我将其称为拜物教(fétichisme)。”*[法]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5页。但是,马克思所谓拜物教既不是人类学意义上的,也不是精神分析学意义上的,它指的是市民社会中的物化意识,亦即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意识形态,包括商品、货币和资本拜物教。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探讨了“货币的本质”,认为“货币的本质”是“人的类本质”的“外化、异化”:“货币,因为它具有购买一切东西的特性,因为它具有占有一切对象的特性,所以是最突出的对象。货币的特性的普遍性是货币的本质的万能;因此,它被当成万能之物……”“货币的这种神力包含在它的本质中,即包含在人的异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类本质中。它是人类的外化的能力。”*《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59、363页。显然,异化的概念和理论已经蕴含了商品、货币和资本拜物教的思想。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又通过辩证地考察商品、货币关系的历史发展过程,揭示了“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可见,商品的神秘性质不是来源于商品的使用价值。这种神秘性质也不是来源于价值规定的内容。”“可是,劳动产品一旦采取商品形式就具有的迷一般的性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显然是从这种形式本身来的。人类劳动的等同性,取得了劳动产品的等同的价值对象性这种物的形式;用劳动的持续时间来计量的人类劳动力的耗费,取得了劳动产品的价值量的形式;最后,生产者的劳动的那些社会规定借以实现的生产者关系,取得了劳动产品的社会关系的形式。”“可见,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商品形式和它借以得到表现的劳动产品的价值关系,是同劳动产品的物理性质以及由此产生的物的关系完全无关的。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因此,要找一个比喻,我们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里,人脑的产物表现为赋有生命的、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也是这样。我把这叫做拜物教。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商品世界的这种拜物教性质……是来源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质。”马克思接着说:“货币拜物教的谜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谜,只不过变得明显了,耀眼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8、89、89~90、90、113页。商品,尤其货币让人崇拜的魔力就根源于此。

在商品货币关系中,劳动物化为商品的价值,劳动量物化为商品的价值量,互相交换劳动物化为商品的互相交换: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被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所掩盖,造成商品、货币的神秘性;在价值规律通过市场供求变化发生作用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价值的实现和价值量的变动,造成物支配人的神秘性。商品和货币无非是人们在商品经济、市场经济活动中创造的关系,现在却在人面前表现为一种能够支配人的命运的力量。这就是商品和货币拜物教的本质。

总之,商品经济、市场经济的共同本质是以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来体现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商品和货币拜物教根源在于,在商品经济、市场经济条件下,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劳动交换关系)以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商品交换关系——货币是一般等价物)来表现,物支配人,造成商品、货币的神秘性。商品和货币拜物教的本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物化、外化和异化的反映。

相比商品和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异化更甚,是拜物教的最高形态。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在提及“资本-利润(资本-利息),土地-地租,劳动-工资”“这个表示价值和财富一般的各个组成部分同其各种源泉的联系的经济三位一体”的公式时,便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神秘化,社会关系的物化,物质的生产关系和它们的历史社会规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经完成:这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资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为社会的人物,同时又直接作为单纯的物,在兴妖作怪。古典经济学……就把上面那些虚伪的假象和错觉,把财富的不同社会要素互相间的这种独立化和硬化,把这种物的人格化和生产关系的物化,把日常生活中的这个宗教揭穿了。这是古典经济学的伟大功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40页。。但是,政治经济学虽然也有对拜物教的批判,归根结底还是拜物教的表现。因此,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就是对拜物教的批判。

原本是劳动生产和再生产资本,结果是资本统治劳动。这就是劳动异化为资本,也就是资本拜物教的起源和本质。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61-1863年手稿)》、《资本论(1863-1865年手稿)》中,马克思提出了劳动异化为资本即资本拜物教的两种情况:“劳动对资本的形式上的从属”和“劳动对资本的实际上的从属”。一种是绝对剩余价值生产的形式,一种是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形式。他说:“我把以绝对剩余价值为基础的形式叫做劳动对资本的形式上的从属。”“劳动对资本的实际上的从属是在创造与绝对剩余价值不同的相对剩余价值的一切形式中发展起来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1(506)、383(516)页。

除了《资本论》所批判的商品、货币、资本三大拜物教和政治经济学之外,马克思所批判的拜物教还指市民社会中的其他物化意识即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其他意识形态,例如《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所批判的费尔巴哈直观唯物主义就是这样一种物化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5—158页。我们还得指出,拜物教既是表达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济基础)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它也是马克思《资本论》的叙事结构。

二、《资本论》的逻辑方法:现象-本质/偶然-必然(规律)(征候法等)

《资本论》的逻辑方法和它的叙事结构紧密联系在一起。相比它的结构,《资本论》的方法具有多个层面,包括哲学方法、一般科学方法、专门科学方法。

首先,《资本论》的哲学方法,通常的说法是辩证法——唯物辩证法。这有充分文本依据。马克思自己曾说过:“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甚至被他在观念这一名称下转化为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没有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针对当时德国知识界把黑格尔当做一条“死狗”了,马克思“公开承认”他“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他说:“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2页。这里说明两点:一是马克思与黑格尔的不同点,在于黑格尔的辩证法是观念的辩证法,马克思的辩证法是事物的辩证法,观念是人们在实践基础上对于事物的能动反映;二是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共同点,马克思的“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就是“否定性的辩证法”,也是黑格尔的“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0页。。它主要突出的是观念(黑格尔)或事物(马克思)的自我运动、变化和发展的过程——“自己否定自己”的过程(即“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不等于“肯定否定”。“肯定否定”就是回到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所批判的蒲鲁东的《贫困的哲学》——“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尽管蒲鲁东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爬上矛盾体系的顶峰,可是他从来没有超越过头两级即简单的正题和反题,而且这两级他仅仅爬上过两次,其中有一次还跌了下来。”蒲鲁东认为“任何经济范畴都有好坏两个方面”,“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益处和害处加在一起就构成每个经济范畴所固有的矛盾”,“应当解决的问题是:保存好的方面,消除坏的方面”。马克思针对这种庸俗观念指出:“每一种经济关系都有其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只有在这一点上蒲鲁东先生没有背叛自己。他认为,好的方面由经济学家来揭示,坏的方面由社会主义者来揭露。他从经济学家那里借用了永恒关系的必然性;从社会主义者那里借用了把贫困仅仅看作是贫困的幻想。他对两者都表示赞成,企图拿科学权威当靠山。而科学在他看来已成为某种微不足道的科学公式了;他无休止地追逐公式。正因为如此,蒲鲁东先生自以为他既批判了政治经济学,也批判了共产主义;其实他远在这两者之下。说他在经济学家之下,因为他作为一个哲学家,自以为有了神秘的公式就用不着深入纯经济的细节;说他在社会主义者之下,因为他既缺乏勇气,也没有远见,不能超出(哪怕是思辨地也好)资产者的眼界。”“他希望成为合题,结果只不过是一种合成的错误。”“他希望充当科学泰斗,凌驾于资产者和无产者之上,结果只是一个小资产者,经常在资本和劳动、政治经济学和共产主义之间摇来摆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1、223—224页。

相比黑格尔的辩证法,马克思的辩证法更是一种系统论。它描述的不是单个事物的运动、变化和发展,而是整个系统(亦即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和相互转化所构成的事物的集合体)的运动、变化和发展。

其次,《资本论》的一般科学方法,如抽象-具体法、一般-特殊-个别法、直接-间接-直接和间接统一法、经济细胞学说等,都有一定根据。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是将“叙述方法”和“研究方法”区分开来的:“在形式上,叙述方法必须与研究方法不同。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观念上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1—22页。马克思提出了两条道路:一是从(感性)具体到(思维)抽象,它适用于研究过程;一是从(思维)抽象到(思维)具体,它适用于叙述过程。“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前者是从(感性)具体上升到(思维)抽象的分析方法,后者是从(思维)抽象上升到(思维)具体的综合方法,通常包括三个要求:第一,逻辑起点是反映事物本质的高度(极度)抽象和适度抽象。《资本论》以商品为逻辑起点就反映了这一要求: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商品生产关系,资本主义经济关系是商品经济关系,简单商品生产(经济)蕴含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经济关系)的萌芽;若从物品、产品起,则抽象过度;若从货币、资本起,则抽象不及。第二,逻辑中介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基本环节,譬如货币、资本、剩余价值、工资、利润、地租等,它们以资本为中心范畴,构成一个范畴体系。第三,逻辑终点是通过对立面统一达到的多样性统一的具体,《资本论》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济基础)为逻辑终点就反映了这一要求。马克思说:“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现实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01页。列宁指出:“马克思主义的精髓,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对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列宁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13页。这就表明马克思主义是一门客观化、复杂性科学,或者是这样一门“科学的哲学”,就是在思维中复制和再现现实生活世界,当然也是批判性和反思性的复制和再现。

多样性统一是通过对立面统一达到的。通常所谓矛盾分析法是《资本论》的基本方法就是这个意思。马克思在分析每一经济范畴时,都分析了它们所固有的内在矛盾,譬如商品的两个因素——使用价值和价值、体现在商品中的劳动的二重性——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的统一等等,在矛盾分析的基础上探讨范畴的演变,譬如在商品的两个因素(使用价值和价值)和价值表现的两极(相对价值形式和等价形式)的矛盾发展中,某些特殊商品(贵金属)固定地充当一般等价物,变成了货币,以自身的使用价值反映了其他商品的价值,等等。但是,矛盾分析不是固定的,而是变动的。随着问题转移,事物所突出的矛盾也就有所不同。譬如同一劳动,既可以分析为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也可以分析为个人劳动和社会劳动;同一资本,既可以在资本(剩余价值)生产中分析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也可以在资本流通(周转)中分析为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然而,矛盾分析只是应用于具体-抽象的研究过程的方法,而非应用于抽象-具体的叙述过程的方法。只有辩证综合才能完成整个过程。矛盾分析是将一个统一体分析为两个对立面,辩证综合是将多重性矛盾综合为一个统一体。两者相反相成。

马克思要求逻辑的和历史的相一致,亦即逻辑的东西和历史的东西相一致、逻辑的方法和历史的方法相一致。所谓历史是指两个方面,一是客观实在的历史,二是主观认识的历史。所谓逻辑是指反映历史的本质的方面。所谓逻辑的和历史的相一致,一是要求逻辑追随历史,二是要求逻辑修正历史。追随也好,修正也罢,都是为了体现事物的本质的方面,从而删繁就简,突出其主干,忽略其旁枝。譬如在历史上,地租是在资本出现之前就出现了,之所以马克思将其置于资本之后考察,是因为《资本论》研究的是资本主义地租,这种地租是剩余价值的转化形态。

最后,《资本论》的专门科学方法是哲学方法和一般科学方法的贯彻和落实。在《哲学笔记》中,列宁着重提出“《资本论》的逻辑”:“虽说马克思没有遗留下‘逻辑’(大写字母的),但他遗留下《资本论》的逻辑,应当充分地利用这种逻辑来解决这一问题。在《资本论》中,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不必要三个词:它们是同一个东西]都应用于一门科学,这种唯物主义从黑格尔那里吸取了全部有价值的东西并发展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章。”*《列宁全集》第5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51、290页。《资本论》的逻辑即《资本论》中的范畴体系的逻辑结构和方法。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运用了从感性具体经过思维抽象到思维具体、矛盾分析、辩证综合、历史的与逻辑的相一致诸方法,从逻辑起点、逻辑中介到逻辑终点,建立了逻辑结构完整严密的理论体系。唯物主义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三者的统一在于:辩证法首先是指客观辩证法,其次是指主观辩证法(认识论),认识论包括感性经验的方面(心理学)和理性思维的方面(逻辑学)。逻辑学(理性认识论)、认识论(主观辩证法)在实践基础上统一于客观辩证法。这就是《资本论》的逻辑思维方式。《资本论》的逻辑不是形式逻辑,而是辩证逻辑;不是思辨逻辑,而是历史逻辑,即形式和内容相统一、逻辑和历史相统一的思维方式和方法。这种逻辑既不同于普通逻辑学,也异于一般辩证法。它的形态在马克思《资本论》中得到完整准确的体现。

阿尔都塞提出“从哲学角度阅读《资本论》”不是“无辜的阅读”,而是“有罪的阅读”。他还提出了一种“征候阅读法”:“所谓征候阅读法就是在同一运动中,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这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这是一种互文方法,见其所不见,不见其所见;忽视在场的、出场的,关注不在场的、不出场的——沉默、空白,等等。“‘征候’阅读,即系统地不断地生产出总问题对它的对象的反思,这些对象只有通过这种反思才能够被看得见。”*[法]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前揭书,第21、26页。阿尔都塞借用恩格斯为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卷1885年版写的序言。在这篇序言中,恩格斯通过化学史上的一个例证说明了经济学史上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创新:“普利斯特列和舍勒析出了氧气,但不知道他们所析出的是什么。他们为‘既有的’燃素说‘范畴所束缚’……拉瓦锡就根据这个新事实研究了整个燃素说化学”,“真正发现氧气”,“这样,他才使过去在燃素说形式上倒立着的全部化学正立过来了”;“在剩余价值理论方面,马克思与他的前人的关系,正如拉瓦锡与普利斯特列和舍勒的关系一样。在马克思以前很久,人们就已经确定我们现在称为剩余价值的那部分产品价值的存在”;“这部分价值是由什么构成的……但是到这里人们就止步不前了”;无论是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家,还是社会主义者,“这两种人都为既有的经济范畴所束缚”;“在前人认为已有答案的地方,他(马克思——引者)却认为只是问题所在”;“根据这种事实,他(马克思——引者)研究了全部既有的经济范畴”,“知道怎样使用”“理解全部资本主义生产的钥匙”,“必定要使全部经济学发生革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0—21页。这个例证充分说明,阿尔都塞所谓“征候阅读法”乃是一种科学发现法:每当新事实与旧理论发生冲突时,旧理论一旦失去原有解释效力,人们就会利用新事实推动一场科学革命。阿尔都塞通过“见与不见”说明人们怎样改变视点,如何发现盲区。无论是“见”还是“不见”,事实都在那里。问题不在感知、表象事实,而在解释事实,在于我们能否将其纳入一个可理解的范畴体系之中。这一方法同时告诉我们:现象/本质、偶然/必然(规律)以及它们所对应的感性/理性(思维)之间并非截然二分。感性可以升华为理性(思维),理性(思维)可以内化、积淀为感性。不存在可见和不可见、可知和不可知的绝对界限,只存在已见和未见、已知和未知的相对界限,这个界限是由于我们所选择的参考系(总问题框架)决定的。类似从地心说到日心说的哥白尼革命也就是我们通过改变所选择的参考系(总问题框架)实现的。常人总是根据常识看待问题,而科学则要求我们破除陈见,获得新知。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资本论》的逻辑方法理解为一种现象-本质方法,或者一种偶然-必然(规律)方法。

三、镜像法与平均法

通常所谓科学方法要求透过现象发现本质,即透过可感觉的现象,发现超感觉的本质。马克思的方法或《资本论》的逻辑是:即现象求本质。事物本质从隐藏在现象的背后发展到显现于现象的表面,是人们透过现象发现本质的前提。在现象发展序列中,高一级的现象通常显现了低一级的现象的本质。譬如,在“价值形式或交换价值”的分析中,马克思分析了从“简单的、个别的或偶然的价值形式”经过“总和的或扩大的价值形式”、“一般价值形式”到“货币形式”的发展过程。“可见,通过价值关系,商品B的自然形式成了商品A的价值形式,或者说,商品B的物体成了反映商品A的价值的镜子。”*《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7页。这种“相对价值形式”和“等价形式”之间矛盾的不断发展,直到某些特殊商品(贵金属)固定地充当一般等价物,变成了货币。货币的使用价值是一切商品的“价值镜”,它将一切有差别的具体劳动的凝结(使用价值)转换为无差别的人类抽象劳动的凝结(价值)。这种“镜喻”绝非任何一种反映论,既非机械的反映论,亦非能动的反映论。它类似一种现象学,但既不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也不是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而是马克思的物质现象学和实践现象学。“镜喻”还会让人联想拉康,但是,马克思的“镜像”首先并且主要不是拉康的自我认同机制建构的初始阶段。这面“价值镜”就是“本质镜”,以自身的现象来反映其他事物的本质。只有这样从现象发展到本质,才能保证现象和本质之间的内在联系。我们可以将这种方法称之为“镜像”方法。这种镜像方法并非仅仅应用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它普遍适用于各个学科领域。马克思说:“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05页。恩格斯说:“正如母体内的人的胚胎发展史,仅仅是我们的动物祖先以蠕虫为开端的几百万年的躯体发展史的一个缩影一样,孩童的精神发展则是我们的动物祖先、至少是比较晚些时候的动物祖先的智力发展的一个缩影,只不过是更加压缩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97页。前者说的是高等物种成为低等物种的“镜像”,后者说的是同一物种之中个体成为种系的“镜像”。这里承诺了一种进化论的观念,本质在进化史中由隐而显,由低而高;由此决定我们从后看前,从高见低。

镜像法
B

我们通常所谓科学方法同样要求我们透过偶然发现必然(规律),即透过可感觉的偶然,发现超感觉的必然(规律)。马克思的方法或《资本论》的逻辑是:即偶然求必然(规律)。偶然是随机分布的,必然(规律)是这种随机分布的理想平均化、纯净化形式。譬如,马克思忽略商品交换过程中由供求关系变化所导致的商品价格波动(供不应求导致价格上涨,供过于求导致价格下跌),他发现商品的价值量由生产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量即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商品等价交换。正是这一常人看不见的商品价值规律,决定常人看得见的供求关系变化所导致的商品价格波动。这就像海平面存在于波浪中一样。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就是这样发现规律的。我们可以将这种方法称之为“平均”方法。这种平均方法也适用于其他领域。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合生产力状况的规律、上层建筑一定要适合经济基础状况的规律都是在这样和那样不适合中所取的平均值,反映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辩证关系、相互作用及其矛盾运动。阿尔都塞提出了“两个重要的理论问题”:“把《资本论》的对象规定为现实资本主义的‘理想平均形式’问题;从一种生产方式向另一种生产方式过渡的形式问题。”*[法]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前揭书,第236页。所谓“理想平均形式”正是这个意思。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用英国作为例证”,追求“纯净化”。这也是符合一切理论科学特征的。不管简单性科学,还是复杂性科学,它们都不可能直接研究现实,而是设置理想环境,满足理想条件(例如科学实验包括实验室实验、虚拟实验和思想实验),间接研究现实。

说明:曲线代表供求关系变化所导致的商品价格波动以及类似偶然;直线代表商品的价值量由生产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量即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以及商品等价交换这一价值规律以及类似必然(规律)。

总之,《资本论》的逻辑方法和叙事结构是一致的。无论镜像方法,还是平均方法,都与物象和人格的并行结构相关。而二者也都由马克思所选择的参考系(总问题框架)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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