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昌 繁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9)
曹植这位才高八斗的“建安之杰”已被论述繁夥,根据曹植际遇之异,论者基本都分为前后两期而论*论者一般对曹植生平分为前后两期,或以曹丕被立为太子为界,或以曹操去世为界,或以曹丕称帝为界。;对于后期,多强调曹植在曹丕、曹睿前后监视之下的幽愤创作。但学界论述曹植后期创作时,多强调后期的忧愁愤慨,或仅将后期分为黄初、太和两个时期来论述。这样的论述不够深入,忽略了曹植贬谪生活具体时段的生命沉沦与心理变化。毕竟曹植的贬谪生活长达12年,且现存作品较多,不可笼统而论。如果既强调整体贬谪生活境遇的大环境,又重视考察贬谪生活期间不同的小环境,从贬谪视域对曹植做更加深入的研究,我们能发现曹植之贬在文学史上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人格是一个复杂的心理学概念,心理学家如此定义:“人格可以定义为源于个体身上的稳定行为方式和内部过程。”[1]3可见人格是具有稳定性、综合性与功能性的结构组织,是人类心理特征的综合体与统一体,它支配着人的外在行为。据此而言,处世思想属于人格范畴,某一阶段具有相对稳定性的具体心态也属于人格范畴。所以本文把人格分为处世思想与具体心态表现。曹植是宗室迁贬者的典型,同时也有着士人身份,他贬后人格心态是后世士人遭贬人格心态的典型体现。
首先,若从处世思想来看,可以说曹植继承并大力发扬了本文所谓儒道互补处世思想,主要指士人仕途上积极进取与消极遁世无为心态的相互融合。儒家亦有“道不行,乘槎浮于海”的思想,本文不着重二者之辨,只是以此表达士人仕途进取与遁世无为心态。贾谊开启的逐臣贬后儒道互补的处世思想范式*。生存环境的巨变会对人的处世思想有较大影响。建安时期,曹植便有强烈的事功意识,他曾在《与杨德祖书》中表示:“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2]227—228曹植不想以词章之士名世,而是希望通过政治建树留名青史。黄初时期,他被贬藩国,在性命之虞下只有委曲求全,积极拥戴曹丕。曹丕去世,曹睿即位,曹植身份有变,压抑许久之后一朝得解,接连上表渴求重用。足见儒家事功精神传统对曹植影响之大。
曹植思想中还存有老庄处世哲学,尤其是在贬谪时期,他心向老庄,为的就是减轻心理痛苦。这种处世哲学来源于巨大的政治压力,正因为在幽囚监控的生活之下缺少自由,而老庄思想中的放逸无为、不受约束的一面能够给曹植极大的心理安慰与心理补偿,因此曹植思想发生了较大转变。在被贬之前,他有过对道教神仙方术思想的论述,《辩道论》是其代表性论述。该文揭露神仙方术的虚伪性,具有强烈的政治目的性。文末云:“然寿命长短,骨体强劣,各有人焉。善养者终之,劳扰者半之,虚用者殀之,其斯之谓欤!”[2]280说明曹植认为人的寿命是由养生决定,而不是通过神仙方术来延年益寿。但到了贬谪时期,他对这一看法有了转变。《释疑论》*或云《释疑论》作者乃葛洪,但此说并非定论,联系曹植贬谪前后的生活与思想转变,似定为曹植为是,且应系年于黄初二年至四年间。云:“初谓道术,直呼愚民诈伪空言定矣!……乃知天下之事不可尽知,而以臆断之,不可任也。但恨不能绝声色,专心以学长生之道耳。”[2]592这段论述成为论者常常征引以证明曹植贬后承认道教神仙方术思想的材料。神仙方术思想虽不能完全等同于老庄思想,但两者却有渊源,它们都尊崇道家无为思想,神仙方术也是老庄处世哲学的一种体现。除此之外,曹植还在谪居期间创作了不少游仙诗,这也说明其受老庄思想的影响。综合来看,对儒道二家兼而取之是曹植的处世思想,儒道二家思想随着曹植生活环境的变化而此消彼长,同时存在于曹植的一生。
后世众多士人与曹植一样,深受“三不朽”价值观的影响,他们走上仕途,大都具有强烈的事功心理、进取精神与使命意识。但在贬谪境遇下,他们的政治理想受到贬谪现实的残酷冲击,在谪居之地,为了减轻心理痛苦,常以老庄思想来疗救自己。后世逐臣在曲折的政治际遇中,以儒道互补的思想来进退有道,在遇到政治挫抑之后,士人处世思想往往由儒入道,注重文学创作,以此表达自己的失意愁闷,在诗文中寻找慰藉,由此在文学上取得骄人成就。这一类人物如谢灵运、张九龄、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刘长卿、王禹偁、苏轼、黄庭坚、秦观、杨慎、王九思等,真可谓贬谪是他们个人的不幸,却是文学史的大幸。后代贬谪士人往往在儒道两家思想中徘徊,且在谪居期间,道家思想往往占据重要位置,这一源头,开其端绪者应为贾谊,对其进行大力发扬的则是曹植。
曹植之前有两位著名贬谪士人是屈原与贾谊。屈原贬后仍然怀着强烈的执着意识,其峻直人格与事功意识一直高扬,他慷慨赴死具有崇高性,后世贬谪士人对他这种九死不悔的信念坚持与以死抗争的决心尊敬有余却模仿不足,所以说他光辉峻洁的处世人格心态对后世大多数逐臣来说都不可企及,因此不太具有现实典型性。而贾谊被贬之后郁抑悲愤,转向个人内心的沉吟与自我观照,创作了《吊屈原赋》《鵩鸟赋》等表达老庄处世心态,这一点得到了曹植较多继承。贾谊贬后儒家事功意识仍然较重,最终因为政治理想不得实现抑郁而死,曹植的死与贾谊具有类似性。贾谊贬后儒道互补处世心态具有开创性与普遍性,曹植很大程度上对此进行了继承与发扬。可以说,曹植与贾谊一同构建了后世逐臣人格心态之儒道互补范式,而曹植屡次上表求自试,在后世逐臣中具有典范性。后世大量逐臣在谪居之地仍然瞩望受用,常以章表诗赋表达自己的积极仕进心态,曹植可视为这一范式的启钥者。在此之前的屈原、贾谊等虽有此意识,却由于求自试的相关作品传世极为有限而影响较小。
再者,若从对贬后具体心态表现的书写来看,曹植也代表了大多数贬谪士人贬后的愁苦心态。贾谊虽然开启了逐臣儒道互补处世方式,其作品也表现了贬后愁情意绪,对后世产生了一定影响,但惜乎其作品数量有限,且辞赋文体于个体情感表现力相对有限,所以影响也相对较小。而曹植作品数量较多,且诗赋兼擅,尤其是诗歌的情感表现力很强,他写下了大量有关抒发谪居生活心理苦闷的作品,把逐臣贬后的情感体验表现得极为真实可感。他对谪居中具体哀婉愁苦心态的描绘甚为感人,以致于一些表达孤独感、分离感以及忠心意识的成语也源于曹植作品。
比如,表现处境极其孤独的“形影相吊”“形影相守”“形影相依”“形影相怜”诸词,首次出现应在曹植《上责躬应诏诗表》,谓“诚以天网不可重罹,圣恩难可再恃。窍感《相鼠》之篇,无礼遄死之义,形影相吊,五情愧赧!以罪弃生,则违古贤夕改之劝”[2]398。“五情”为喜、怒、思、忧、恐,形影相吊是形容贬后生活极为孤独。后来《黄初六年令》中也有“形影相守,出入二载”的说法。曹植创作了诸多描述孤独的诗文,这是对其谪居生活的鲜活描写与真实反映,所以感人至深。正是曹植首先对“形影相吊”一词的运用,稍后才有李密《陈情事表》中“茕茕独立,形影相吊”[3]1865对曹植的继承。后人如张九龄《照镜见白发》“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4]327,这是他晚年对自己被贬的回忆与感慨,此处用“形影自相怜”,应该说是受到了曹植、李密等前人的影响。“形影相吊”这个表达孤独寂寞的词一直沿用至今,曹植的创造之功不可磨灭。
又如,表现亲友隔绝分离的“参商永离”“参辰永离”“参商永隔”等词,也应是经过曹植的多次使用而被广泛接受。“参商永离”语本《左传·昭公元年》:“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5]2023因为参、商二地相隔较远,且加之古人星宿说认为商星在东,参星在西,所以后人以参、商表达分离之意。西汉扬雄《法言·学行》谓“吾不睹参、辰之相比也”[6]31,东汉有王逸《九思·遭厄》:“云霓纷兮晻翳,参辰回兮颠倒。”[7]321基本可以认为参辰或参商在两汉时期主要还是取其星宿本义。到了曹植这里,他开始大量运用参商之比,将其置于一种分别的境遇,表现了强烈的孤独感。贬前作有《与吴季重书》云“面有过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2]211,将时光的消逝与长久的分别联系起来,凸显一种悲凉感。贬后更是多次使用参商之典,屡次沉吟分别意与孤独感。如《浮萍篇》“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2]463,《种葛篇》“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2]467,以此喻男女分隔、君臣分离。又相传为苏武所作“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8]338二句,也有可能是曹植所作,因为苏李诗在学界早已公认为是汉末时期的托名之作。正因为有了曹植的多次使用,扩大了参商永离诸词的使用频率,渐被广为接受。后来如曹植一样运用参商之比来书写分别之意与孤独处境的诗歌不可计数。如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二首》其二“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8]682;梁吴均《闺怨》“相去三千里,参商书信难”[8]1746;杜甫《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9]2257;白居易《太行路》“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女为参商”[9]4694等,他们或多或少都应受到了曹植的影响。
还比如,“葵藿倾阳”“葵藿向日”“葵花向日”“葵藿之诚”“倾藿”等词,常用作表达下对上的赤诚与忠心,该义项的生成也离不开曹植的贡献。曹植对葵藿之比的运用也是对此前典籍的继承。《淮南子·说林训》谓:“圣人之于道,犹葵之与日,虽不能与终始哉,其乡之诚也。”[10]1182这里用葵向日喻圣人对道的追求。曹植在谪居期间的《求通亲亲表》云:“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臣窃自比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实在陛下。”[2]650他用葵藿倾阳来表明自己对曹丕的忠心与拥戴,可能是受到《淮南子》与汉乐府民歌《长歌行》*据木斋教授的相关论述,或许曹植即为此首《长歌行》的作者。“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11]442的启发,这是他对该类词汇忠心义项的首次使用。后来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9]2265表达对君主的忠诚之心,还有柳宗元在贬谪期间所作《为崔中丞请朝觐表》云“葵藿之诚弥切,犬马之恋逾深”[12]5773等,也无疑是受到了曹植的影响。
最后如“锥刀之用”一词,表示微小功用,是自谦之词,乃忠臣意识的体现,也是经过曹植的高频使用而得以推广。锥指尖锐的物体,“锥刀”一词本指小刀。《左传·昭公六年》有“锥刀之末,将尽争之”[5]2044,这里用锥刀比喻微小的事情或利益。《荀子·议兵》有“辟之犹以锥刀堕太山也”[13]275,用锥刀毁坏泰山,比喻力量微小。所见最早将锥刀与用人联系的是《东观汉记》载黄香上疏自谓“以锥刀小用,蒙见宿留”[14]764。曹植或袭其意,多次将锥刀与用人之意联系起来,他在贬后屡次希望受到启用,其《当欲游南山行》谓“大匠无弃材,船车用不均。锥刀各异能,何所独却前”[2]632,又有《求自试表》云“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诏,效臣锥刀之用”[2]552,还有《求通亲亲表》谓“臣伏自惟省,岂无锥刀之用”[2]650。曹植多次自谓能起微小功用。后世士人在表达自己的忠臣意识时,或逐臣抒发希冀重用心绪时也引用此词。如唐代于邵《贺斩逆贼仆固瑒状》谓:“伏以前件贼夷狄杂种,素无令望,本因行阵,得践荣班,当将帅之权,効锥刀之用。”[12]4336此处即为自谦之词。
足见,曹植在谪居期间对孤独被弃等心态的表达,以及对君主忠诚之意的表达,都对后世文人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些心态在后世文人身上体现较为明显,相关词汇常被后世文人尤其是际遇相似的逐臣引用。所以,无论从贬后儒道互补处世思想来看,还是具体孤寂情怀心态表现来看,曹植的人格心态都具有典型意义。
罗宗强先生《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云:“抒情之倾向,成了建安文学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也成了建安文学的灵魂。正是它标志着文学思想的巨大转变。而此一转变,对以后中国文学的发展,关系至为重大。它的意义,不限于建安一代文学的成就。它的意义,实有关乎中国文学发展之前途。”[15]19无论从作品数量,还是后世影响力来看,作为“建安之杰”的曹植无疑是建安文学的最高代表,他代表了建安文学“非功利、重抒情”[15]13的总体倾向。总的来说,他是中国诗歌抒情品格的确立者[16],是中国诗史上第一位集先秦汉魏诗之大成的诗人,他和杜甫是中国诗史上仅有的两位具有“集大成”[17]地位的诗人。曹植作品的创作范式,应集中在抒情方面,尤其体现在贬后生活期间的诸多作品中。这里从作品的题材选择、表现手法、风格转向三方面来简要论述其创作范式意义*按:关于曹植诗歌的主题、表现手法、风格等论述已多,兹不举例作品赘述,仅联系贬谪环境大要论之。。
首先,从作品题材选择来看,曹植贬后大力发展了后世逐臣惯用的游仙、咏史、弃妇三大题材,它们分别代表着向往自由、寄托政治理想、感士不遇三大抒情主题,这些主题也是后世文人诗的主要表现主题,生存环境的巨变对题材影响较为直接明了。与被贬之前相比,曹植贬谪时期的作品在题材方面主要有如下变化:游仙诗增多、咏史诗增多,弃妇诗增多。这些题材的变化较为明显,与曹植生存状态、思想面貌的巨变有关。
统计赵幼文《曹植集校注》,曹植现存约百首诗歌,游仙诗占了11首:《仙人篇》《游仙》《升天行》(二首)《苦思行》《飞龙篇》《桂之树行》《平陵东》《五游咏》《远游篇》《驱车篇》。根据赵幼文先生的编年排列,这些游仙诗全部出现在曹植被贬以后,即作于黄初、太和时期。前已述及,孤独的贬谪生活使曹植改变了对神仙方术的看法,因此转向了向仙人寻找慰藉,希望摆脱精神痛苦,表达渴求自由的心愿。我们在探讨曹植游仙诗时,不能把他的游仙诗与一般的单纯歌咏仙人、追求长生的游仙诗等同起来。曹植游仙诗的产生有赖于其被贬的大环境之下,他的游仙诗虽兼具求仙长生与愤世嫉俗式的渴望自由两种寄托,但以后者为主导,这是贬谪大环境对游仙诗发展的一个重大影响。后世贬谪文人书写游仙题材,也往往并非单纯希望求仙长生,更多的是为了寻找政治不遇的心理慰藉。黄初以前,曹植咏史诗仅有《三良》一首,而在被贬之后,曹植有《怨歌行》《灵芝篇》《精微篇》《惟汉行》《豫章行》二首、《丹霞蔽日行》等咏史诗。众所周知,咏史诗常常在表达历史兴衰之外还寄托有作者的政治思想与人生态度。曹植的咏史言志,主要表达自己不被重用的郁闷愤慨之意。咏史诗不源于曹植,但曹植创作了不少咏史诗,主旨乃抒发政治理想、建功立业心态,或比兴发端,或议论发端,后佐以史实,总体而言其咏史诗虽未臻成熟,但提高了咏史诗的抒情性以及写作技巧,对左思等人有启发。后世逐臣好用咏史诗表达自己的政治寄托与人生感悟,此倾向与曹植有一定关系。逐臣之悲,类于弃妇,弃妇诗(思妇诗)在曹植诗歌中也占有重要位置,主要有如下几首:《弃妇篇》《杂诗·高台多悲风》《浮萍篇》《七哀》《种葛篇》《美女篇》《杂诗·南国有佳人》《闺情》《杂诗·西北有织妇》《情诗》。根据赵幼文先生的编年,只有《弃妇篇》作于黄初之前,其他则都属于贬谪期间的作品。这首《弃妇篇》单纯写弃妇,是对时事的歌咏,不能算有寄托深意。其他诸篇则不然,大都寄托深远,借弃妇或思妇表达不被重用的境遇,充满悲情色彩。弃妇题材源自《诗经》,但在《诗经》中并未体现君臣关系,还应是单纯的男女情感表现,是屈原开创了“香草美人”传统,赋予了弃妇象喻君臣的文化内涵。曹植继承了屈原开启的象征君臣关系的弃妇题材,他是屈原之后第一个大力撰写弃妇题材的文人,由此使弃妇象喻君臣的传统得以沿袭开来。后世逐臣也常用弃妇题材来表达自己被君主所弃、不被重用的愁苦心绪。
可见,曹植在贬谪生活期间,对于自己作品的题材都进行了适当选择,这是巨大政治压力下自我保护与心理补偿的体现。游仙、咏史、弃妇三大题材在曹植这里都得到了较大发扬,正是贬谪环境很大程度上玉成了这三类作品的产生。这三类题材也是后世逐臣喜用的创作题材,每当贬后胸中块垒积郁之时,它们便是借以抒发愁闷的有效主题。
其次,从表现手法来看,曹植大量运用比兴寄托抒发情感,这种含蓄婉曲的表现手法被广大文人诗所接受,也很大程度得益于曹植的贡献。徐公持先生谓“两汉文人诗用比兴很少,……曹植大量运用比兴,实开一代风气”[18]89,足见曹植对比兴手法运用的承变意义之大。比兴是一种艺术思维方式,在作品中呈现出来即为艺术表现手法,从感物起情到托物寄情,是从物至心、由心至物的过程,它对于抒发情感有特殊功用。这种手法肇于《诗》,得屈《骚》承继,又在汉乐府中被广泛采用。曹植将比兴手法运用于诗歌,尤其是五言诗之中,使诗歌更富形象感染力。比兴的意义在于言志抒情,贬谪环境使曹植着力于此,因此诗歌在含蓄委婉方面更为突出,这无疑增强了诗歌的情感表现力。曹植的这一诗歌美学追求是较为自觉与突出的,可以说他是第一个自觉集中运用比兴手法的文人。后世文人,尤其是逐臣在进行自我抒情时,会潜移默化地如曹植一样继承比兴寄托传统。如托物寄意对逐臣张九龄之诗、秦观之词就有较大影响。
最后,从风格转向来看,后世大量逐臣作品从前期的乐观昂扬转向后期的感伤忧郁,这一范式也是由曹植贬谪创作开启的。在此之前的屈原、贾谊,因为作品数量有限,且作品体裁性质与后世文人作品有较大差别,如屈原传世作品大都抒发内心愤懑,其贬前作品无法确定,而贾谊的政论文较多,纯粹的抒情作品不多,因而无法对两人被贬前后作品进行详细比照。且他们尚未成为着重强调自我观照的逐臣,所以其作品前后风格转向并没有典范性。但是曹植主动进行自我审视,被贬前后都有不少作品存世,且相关作品的题材、体裁与后世逐臣作品更相似,故而其前后作品风格的转向更具典范性。后世逐臣往往在贬谪期间或之后创作出更感人的作品,源于贬谪期间的生命沉沦与人生体验,在经历贬谪这一身心都会受到伤害的事件之后,再诉诸笔端就有了新的艺术境界了。此外,曹丕虽然迫害曹植,但曹植却对其基本没有怨言,一来是迫于政治压力,二来是曹植秉性纯正,对于兄弟骨肉之情颇为看重。后世逐臣在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传统影响之下也步曹植后尘,大都在贬后作品中对君主保持了一种温和的态度。
曹植作品之所以影响巨大,在于后期作品的感伤忧郁能够引起读者共鸣,尤其是能激起际遇相似的人的共鸣。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陈思王集》云“余读陈思王《责躬》《应诏》诗,泫然悲之,以为伯奇履霜,崔子渡河之属”[19]92,曹植与伯奇、闵子骞际遇类似,都是被逐之人,后世被贬士人,尤其是忠臣见疏,他们贬后作品风格都注重体现内心潜藏的哀婉与悲凉,这种抒发自我情感的作品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篇幅与意义。
钟嵘《诗品》云:“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馀晖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20]118此处钟氏谓“文章”无疑多指诗歌,如此高的评价,正说明了曹植诗歌创作的范式意义。丁晏《曹集诠评》云“灵均之后,一人而已”[21]224,更是强调了曹植创作范式在贬谪文学史上的典范意义。
综上,曹植之贬造成的心理苦闷对其作品有深刻影响,作品中浓厚的悲情意绪源于谪居生活的生命沉沦。曹植贬后人格心态对后世谪臣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有着重要影响。他贬后创作在继承吸收诗骚传统的基础上,又有别肇发扬之功,对后世抒情文学,尤其是贬谪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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