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文化视阈下《五香街》的空间意象

2018-04-03 15:41
三明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五香谷仓残雪

陈 茜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女作家残雪的作品素来以关注现代人生存与精神困境,以及探究女性心理和命运著称。长篇小说《五香街》通过五香街群众对X女士和Q男士的“奸情”的一系列调查,荒诞中体现着对男尊女卑、克己复礼的传统中国两性文化常态的反思。《五香街》中人物们的生活轨迹局限于五香街的角角落落——房间、街巷、谷仓、公共厕所等等,这些反复出现的地点构成了小说独具特色的空间意象。在性别文化视阈下考量《五香街》的空间意象,残雪对于女性自我、话语、身体、性欲等各方面的思索已跃然纸上。

一、封闭的精神小屋:X女士的房间

残雪总是为小说人物建造一间封闭的小屋,屋中人沉溺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屋外人又锲而不舍地窥探屋内。在《五香街》中,女主人公X女士也拥有这样一个房间,它存在以下几个特点:隔绝外界的光线和声音,装修和陈设极为简单,挂满各式各样的镜子。这与传统意义上的“家”完全不同,丝毫没有“温暖、安全、舒适的情感色彩”[1](P6),可以将X女士的房间与Q男士的家做对比:“他们在屋前屋后种了好些南瓜、苦瓜、豆角之类,还饲养着一些雪白的长毛兔,一只虎纹大猫,一条英武的狼狗。”[2](P187)即便如此,Q男士依旧抛弃了生机勃勃的红砖平房,转而投身X女士单调、诡异的房间,从前瓜田李下的两性生活不过是传统性别文化下欲望被道德伦理所压抑的假象,他在X女士的房间里找到了两性关系的真谛。

(一)房间:X女士的精神世界

X女士在这个诡异的封闭空间里从事她的秘密职业:从“替人消愁解闷或搞一回恶作剧”到“制造奇迹”,这些活动和研究不仅仅是一种表面的行为,更多的意义在于精神方面的求索,X女士抛弃无法容纳一个先锋女性的外部世界,转而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思想世界,以一个孤独的房间,承载自己独特的女性观念。

封闭房间的空间意象在诸多女作家笔下有所呈现,同时引起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关注。弗吉尼亚·伍尔夫(Adeline Virginia Woolf)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一文中首先注意到女性的私人空间,虽然伍尔夫强调更多的是房间的物质经济意涵,也没有否认房间为女性提供了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精神空间:“门上的锁也意味着可以沉思默想。”[3](P93)然而,对于大部分女性而言,她们不曾拥有这样的房间。更多的女性被束缚在男权文化为之建造的高阁之上,无尽的孤独之下是被压抑的女性自我。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M.Gilbert)、苏珊·古芭(Susan Gubar)的《阁楼上的疯女人》更是一语道破现代女性的生存困境:“《简·爱》中被关在阁楼上的罗彻斯特的疯妻实在就是夏洛蒂·勃朗特的另一个自我——那个被囚禁、被压抑的愤怒的女性自我,她的‘恶魔式’的报复行为,正是千百年来被男权文化压抑弥久的女性创造力的一次大迸发、大解放。”[4](P117)X女士的房间显然承载了女性主义的思索,房间的精神功能超越物质功能。X女士作为女性精神贵族,她的房间便是她的精神城堡。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她不受任何男性所控制,小小的房间只为X女士的精神活动提供徜徉的场所。

残雪在女性私人空间的探索里,找到了一种无意识、非理性的方式,使得女性的自我及主体性得以被拯救和建构。因此,当房屋轰然倒塌,X女士依然能在瓦砾之间泰然自若地进出,她的精神小屋永远不会毁灭。

(二)镜子:X女士的自我之旅

此外,我们不得不关注组成房间的一个重要空间意象:镜子。X女士有一个嗜好:照镜子。她总是随身携带镜子,家里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镜,甚至还有一架显微镜用来观察自己。在她的影响下,儿子小宝养成了怪异的“照镜癖”,Q男士购买了人生中的第一面镜子,还吸引了五香街的少男少女到她的房间里照镜子。在窥视X女士房间的五香街群众的眼里,X女士是五香街上格格不入的“他者”;但在房间内,通过面对镜子的自我审视,X女士找到自我的定位。

据拉康·雅克(Jaques Lacan)对镜像阶段的定义:通过我认同处在我之外部的镜中形象,把我自身构成一个具有整体性的肯定的形象过程。[5](P166)我们可以发现,在窥视X女士房间的五香街群众的眼里,X女士是五香街上格格不入的“他者”;但在房间内,通过面对镜子的自我审视,X女士找到自我的定位。“自我”定位这一问题,涉及女性主义的观点。在镜子面前,X女士自我欣赏赤裸的身体,侃侃而谈自己对男性、女性的看法,甚至进入精神探索的境界。后现代女性主义超越镜像阶段理论,露西·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提出“窥镜(spéculum)”[6](PⅢ)的概念,认为女性本身就可以是一个凹面的窥镜——这是一面具有理论意义和话语意义的镜子,她具有自我反射的功能,女性可以通过自身确证自己的主体性。X女士的镜子便是女性的“透视镜”,她不再需要被男权文化的目光审视,也不再反射和顺从男性的一举一动,一面镜子足以为她打开精神世界的大门。X女士始终将镜子与眼睛联系在一起,伊利格瑞认为,女性“‘注视’中的那个阴翳正是必须被加以勘测的”[6](P246),X女士在女性身体、两性差异、性欲本能等被男性忽视的性别因素背后,看见自己身为女性应当驻足的位置。在这一意义上,镜子的自赏功能胜过自审功能,为X女士的房间增添女性寻找自我定义、肯定自身价值的象征意涵,X女士由此建立自我的主体位置,进入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二、狂欢的公共空间:五香街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下,社会存在内、外空间的严格分离,将之延伸到性别领域,女性被定位于“内”,而男性则被置于“外”,如此两极分化的空间地位使得女性在公共领域逐渐 “失语”。女权主义史学家琼·凯利 (Joan Kelly)指出,女性的位置不是一个隔离的生存空间或存在领地,将“男和女”归于相互隔绝的空间,通常反映的是父权制的愿望,而不是真实的社会现实。[7](P14)残雪显然致力于打破男女有别的空间定位,不仅让“房间”意象——女性所属的内空间异化成精神世界,更让《五香街》中的女性人物从房间中“突围”,走出家门,走上开阔的街巷,五香街成为她们的舞台。

从盈满丑陋和荒诞的黄泥街,到充斥着性欲与呓语的五香街,残雪对“街巷”这一空间意象情有独钟。《五香街》中的叙述者“笔者”是这样形容五香街的:“我们这条欣欣向荣、五彩斑斓的街上,每个居民都尽情地享受着自身充分的自由,如鱼得水,轻松快乐。 ”[2](P151)诚然,街道承载着以下特质:反空间性、露天舞台性。街道的功能“不是在强制性塑造人群,而是让人群作为自然的主角主动上演”[8](P144)。这种功能呼应了残雪式女性写作的需要:策划一场广场式行动,以反抗占据统治地位的男权主义,解构二元对立的性别传统。正如小说的原名“突围表演”一样,在这条舞台式的街道上,五香街的女性们主要进行着演讲和表演两项活动,她们反叛传统男权文化对女性欲望的压抑,以一种狂欢化的姿态呈现在五香街的舞台上。

(一)演讲:五香街与女性的“话筒”

五香街不乏敢于言说的女性,她们将话语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以演讲的方式将自己的女性意识于公共空间充分展示,男性反而集体沉默,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乔以钢认为,获得空间中的位置感是女性存在的保证与证明,“女性力求在话语实践和社会活动中获得具有主体性的、与男性平等的‘位置’”[9](P110)。 五香街的女性们不再满足于房间里的思索,大胆冲破私人空间,将自己高昂的女性意识暴露于公众领域,街道上回荡着她们掷地有声的演说。

值得注意的是,X女士与寡妇均把演讲的地点定在了“X女士家门前的那块空地”,这一与X女士的房间仅一门之隔的空间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依据巴赫金的狂欢诗学理论,广场是狂欢文化不可或缺的空间要素,“五香街”便可被视作带有狂欢意义的广场,它的公共性和开放性可以令女性话语得到充分展现。从门里到门外,女性勇敢地跨出一步,便拥有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广场,并由于与封闭的私人空间紧密相连,所以更具反讽意义。进行演讲时,X女士跳上长桌,寡妇坐在圆木堆上,与传统意义上“男尊女卑”的两性地位状况截然不同,女性与男性的相对位置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五香街的男性们众星捧月般聚集在她们的身下,而女性们则占据话语世界的主导地位,X女士甚至不愿俯首,全程以仰视天空的姿态完成演讲。

另外,关于两性问题的露骨话题深深唤醒了围观男性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前排的男子纷纷伸出手臂,渴望在这年轻女人的脸蛋和大腿上好好捏它一把,后面的男人义愤填膺,只想将前排的霸道者掀翻。”[2](P29)于是,荒诞的“演讲”演变成五香街男女的言语狂欢、行为放纵,将先锋的性别观念传播到街道的每一个角落。由此可见,五香街的空间意象被比拟为一个狂欢的广场,寄寓了女性主义文化对解除女性话语禁忌、追求女性话语权的希冀。

(二)表演:五香街与女性的“身体”

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认为女性的写作就是回返她们自己的躯体,对女性躯体的大胆呈现是女性作家反叛男权社会文化的一种书写策略,残雪也不例外。女性们在五香街上的“脱衣表演”与她们的身体关系密切,女性的身体与五香街的街道由此联系起来。“街道上的政治从来都是身体政治。”[8](P145)她们在街道的公共空间里脱下衣物,展示赤裸的胴体,展示隐蔽的性器官,展示她们无法抑制的女性意识的狂欢。

X女士曾在房间里裸露过她的身体,但当这种身体形式的情感表达高涨到一定程度,私人空间已无法满足女性意识的欲望,她必须走上广袤的街头。“只有街道才能承受这种身体的游行,也只有街道才能让这种游行的身体得以被观看,进而得到进一步的刺激。”[8](P145)在X女士于沙滩上赤身裸体的行为的带领下,五香街的众多女性成为这位最佳演员的追随者,她们一丝不挂地在街巷间行走,大庭广众地与异性交媾以宣泄自己的性欲望,乃至最后赤裸裸的性交姿势以墙画的形式被定格在五香街的街头。此时,五香街化作一个在空间范围上无限延展的狂欢广场,五香街女性们的“脱衣表演”犹如广场上的狂欢节活动,她们的目的并不是希望让自己的身体接受男性目光的审视和评价,而仅仅是行为艺术式的“表演”而已,单纯地展现象征着性欲的赤裸躯体,找回女性身体应当所处的位置。正如汪民安所言:“游行首先是那些受挫折的集体性的身体释放,是身体彼此激发和碰撞出来的欢乐,其次才是理智的政治示威。”[8](P145)“脱衣表演”不仅体现了存在于女性集体无意识中的躯体激情,更是代表着颠覆男权政治的女权理想,而五香街则是承载这些复杂情感的具体空间意象,被残雪注入女权主义诗学的深厚文化内涵。

三、隐蔽的边缘角落:谷仓与公共厕所

除了凝聚着五香街群众们目光的房间和街巷,《五香街》中还有一类空间意象时常被忽略:谷仓和公共厕所。它们存在于五香街隐蔽的边缘角落,却潜藏许多有关于五香街男女们性欲望的秘密。它们原本是相对封闭的空间,在残雪的笔下却成了四面开放的场所,无数的隐私与谣言从谷仓和公厕中传播开来。谷仓和公厕里的主角往往是男性,这些男性和传统观念中的男性不同,均以卑微、猥琐、丑陋的形象出现,与被他们所谈论的女性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他们身处边缘的空间,在地位上自然而然地被边缘化。由此可见,残雪在这些边缘空间意象中渗透了对于男权文化的鄙夷态度。

(一)谷仓:无处安放的性欲

五香街群众纷纷猜测X女士与Q男士“奸情”发生的地点,并且给出四种答案:郊外荒山、垃圾站后面、老懵药房的阁楼上、会议室。最终,X女士跳出谷仓,宣布与Q男士建立“正常化”的关系,谷仓这才被定义为X女士与Q男士幽会的空间。谷仓象征着食欲,幽会代表了性欲,饮食与性爱皆为人的本能。马尔库塞“将性欲看作爱欲向温柔和爱慕的自我升华”[10](P5),认为性欲局限于两性关系间的欲望,而爱欲则是所有生命本能的集合,除了性欲,食欲等生理欲望也囊括在内。残雪设置谷仓这一空间意象的用意之一,便是把性爱与食欲联系到一起,极富象征意味,说明二者均是人类的生命欲望,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从而引向女性争取性解放和性权力的话题。

然而,Q男士在谷仓里的行为是如此令人匪夷所思:拍皮球和性暴力。与X女士的 “奸情”使得Q男士的心智仿佛回到童稚时期,性的欲望却又异常强烈,英俊的外表被充满肉欲的容貌替代。谷仓成了他欲望的储藏之地,他躲在谷仓附近,不停地袭击来往的女性,虽然不曾得手,却让五香街的群众感受到了性欲的力量。

在残雪进行文学创作的年代之前,中国文坛经历了一段“个体‘欲望’表达被确定为政治的反动和背叛,整体主义历史理性的意识形态以阶级论全面扼杀人性”[11](P359)的阴影;而放眼中西方文学的发展历程,欲望书写都曾遭遇传统道德、宗教信仰或理性主义的压抑和遏制。接受了西方现代文学创作技巧和意识的残雪,将人的基本生存欲望纳入文学关照视野之中,在文本中让原欲的力量迸涌四射,是对男权文化的禁欲主义的巨大突破。

男权文化不仅抑制女性的性欲望,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对男性提出禁欲的要求,其中所反映的是男权文化对女性的恐惧情感,即男权文化意识到,在两性关系中,男性往往容易放弃主体意识,为女性和性欲所控制或驱使。这导致了男性虚伪地将矛头指向女性,强化男女的主从关系,从而加剧了对女性性欲的规约。事实上,男权文化尚未正确认识人类性行为的本质,它已经超越了动物性的生理本能,升华到社会、文化和心理的层次。无论男性还是女性,性是他们的自然权力和社会权力。

残雪将性欲因素暴露在文本表面,让Q男士在X女士影响之下经历了这样的转变:在传统家庭中,他呈现出阴柔的气质;遇见X女士以后,他变得性欲膨胀,男性气质重新回归到他的身上。残雪戏谑:“谁都知道,当那两人脱光了衣服,面对面站在墨黑的谷仓里的时候,正是文学批评的好时光,也是我们五香街男性们的阳刚之气得以昭彰的最佳时机。”[12](P377)因此,谷仓所折射的是X女士对Q男士在性爱上的影响,强烈的女性意识压倒了传统的菲勒斯中心主义,女性不再是被男权文化阉割的“女太监”,而在性爱关系上占据主导地位,寻求完整的性别主体和两性关系,真正解放了现代男女的性欲望。

(二)公共厕所:失落的男性话语

残雪偏爱塑造阴暗、恶臭的空间意象,其中藏匿现代人同样不可告人的心理状态。五香街上的男性喜欢在公共厕所里谈论异性、探讨性爱,却永远无法将这些话题开诚布公地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对于性,五香街的男性通常在表面上采取冠冕堂皇的回避态度,转而来到隐蔽的公厕里如火如荼地展开讨论。这便展现了与传统性别文化景象截然不同的场景:男性话语已然旁落。

根据卡伦·霍妮(Karen Danielsen Horney)的“子宫羡妒”理论,男性贬低女性的需要比女性贬低男性的需要更为强烈。五香街的男性们只能够蜷缩在见不得光的边缘领域里,掌握虚无缥缈的话语权,污言秽语不过是男性的末日狂欢,公厕的阴影里藏匿着他们对女性及其女性意识的畏惧。公共厕所作为男性的讨论间,与五香街的街巷——女性的舞台形成了显著的两极差异,前者逐渐窄小化、边缘化和阴暗化,后者不断扩大化、中心化和光明化。

话语这一概念承载着社会结构和权力关系的深层内容。长久以来,女性“他者”的身份认同与边缘的主体位置是由男权话语决定的。残雪认为,文学作品中的女性主义首先要通过“打消男权文化带来的优越感”[13](P160)来实现。女性的话语是她们所处的社会地位的缩影,女性只有首先解构和颠覆男权话语,取得自己的话语权力,才能逃脱男权社会的文化魔掌。于是,残雪将男性人物的舞台放到公共厕所这一空间意象之上,空间位置上的边缘化代表着男性话语权力的没落。字里行间对男性话语的讽刺与反叛,表示女性不再迷信男性话语,不再崇拜男性阳具,更倾向于解放自己的性欲望,菲勒斯主义理想终将破灭。

房间、街巷、谷仓和公共厕所这四个空间构成不断出现在《五香街》叙事过程中,不仅与五香街群众的生活息息相关,成为他们生活场景的组成部分,更承载着残雪有关女性生存境遇和现代性别文化景况的思考和态度,蕴含深刻的思想文化内涵,共同营造了《五香街》特殊的文学世界。然而,三类空间意象中的性别叙述策略仍存在值得商榷的部分,在解构男权话语、建构女性话语及其主体之后,如何建立和谐的两性关系是《五香街》中尚未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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