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佳
合肥学院大学英语教研室,合肥,230001
王国维的悲剧观思想形成不仅受康德、叔本华等一批西方哲学家的思想启迪,同时也受到当时复兴运动的影响,而尼采的悲剧思想是“唯意志论哲学”。尼采悲剧艺术理论内容的核心是热爱生命,王国维悲剧艺术理论内容的核心则是解脱生命;尼采积极向上的生命观以艺术来拯救生命,王国维则更倾向于解脱生命,达至无生之境;尼采要求对尘世的诚实,王国维言人生境界之真。从“诚”与“真”二字即可看出,虽然两人的说法不同,但他们所要强调的显然是他们理想的世界以及理想的人和人格。王国维对于人生审美的探索主要来源于“忧生”,他探索生活的本质,人生痛苦的来源,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而尼采悲剧思想的形成具有显著的时代烙印,“超人”即是尼采“改进人类”的结果。尼采对生命意义和人生意义的看法是,不肯去承受生命之梦的幻灭,但是它首先肯定了人生的痛苦,然后人需要先面对痛苦,再起来反抗,从而体现的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观。通过对王国维与尼采的悲剧观进行比较,可以全面了解尼采和王国维的悲剧艺术理论,探讨两者悲剧观的异同极具理论和现实意义。
尼采的悲剧思想来源于“唯意志论哲学”,而王国维悲剧思想不仅受到当时复兴运动的影响,还广泛吸取了康德、叔本华等一批西方哲学家的思想理论,并与传统境界理论有机融合到一起。
中国悲剧由戏剧元素发展而来。王国维借助《宋元戏曲考》深入剖析了中国戏剧的起源。[2]王国维写道:“歌舞之兴,其始于古之巫乎?”由此可以看出王国维认为中国戏剧是从歌舞演变而来。在歌舞中描述鬼神形象,这是形成戏剧艺术的基础。尼采将古希腊神话中酒神祭祀仪式中的歌者与舞者视为悲剧戏剧的萌芽。由此可以看出,二者对戏剧起源的理解相似,但在深入分析过程中,逐渐显现出认知层面的差异。
王国维深入研究了上古巫舞与戏剧元素之间的联系,认为古代祭祀活动中,“巫以乐神,而优以乐人;巫以歌舞为主,而优以调谑为主……后世戏剧,当自巫、优二者出;而此二者,固未可以后世戏剧视之也。”[3]古人看重“同”的寓意,在古人看来,“同”意味着与自然融合一体,即“天人合一”,此外,“同”还意味着人与人之间形成和谐共生的联系,此寓意适用于人际关系以及社会关系的维系。对于古人而言,祭祀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内容,祭祀反映了当地社会风貌以及生活方式,并在信念的驱使下,通过祭祀能够显示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娱人娱神更应视为一种寄托希望的形式。祭祀仪式往往由两个阶段构成,即祷告环节和巫舞环节,在巫舞环节,人们可以自由地跳动和嘶吼,所有舞者与观众都沉浸中狂热的氛围中,人们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和朝气,在这种环境下,所有参与者都到了忘我的境界,从而共同捕捉到了大同的无尽魅力,由此可联想到尼采悲剧中的酒神本质,根据他的描绘,希腊的酒神祭祀仪式里的萨提儿是酒神的伴侣,他载歌载舞,歌颂酒神的功绩,这时,“我们就瞥见了酒神的本质,把它比拟为醉是最贴切的。或者由于所有原始人群和民族的颂诗里都说到的那种麻醉饮料的威力,或者在春日熠熠临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酒神的激情就苏醒了,随着这激情的高涨,主观逐渐化入忘我的之境。”[4]202在酒神精神的感召之下,每个人都进入了 “醉境的狂欢”“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每个人感到自己同邻人团结 、和解 、款洽,甚至融为一体了。……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神,他如此欣喜若狂、居高临下地变幻 ,正如他梦见的众神的变幻一样 。人不再是艺术家 ,而成了艺术品,整个大自然的艺术能力,以太一的极乐满足为鹄的,在这里透过醉的颤栗显示出来了。”[4]203-211在醉境中,人可以进入一个狂欢的境界,心之所向,心情畅悦,尽情释放生命的动力,奏响生命的乐章,体验到了不一样的欢愉。人们尽情释放自己内心的本能,人人载歌载舞,寻找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对他来说,人生的幸福就在于自己内心的释放与宣泄。
尼采的观点是,在希腊人的全盛时代,酒神冲动和政治冲动是最强烈的,人们既没有沉醉于坐禅忘机中,也没有执迷与谋求世界的霸权中,而是将两者巧妙地结合,奏出了一种中和的乐章,也如同调制了一种既让人兴奋又让人保持清醒的酒。希腊的悲剧就如同一个导火索,将全民族的生机激发,净化,释放了出来。因此,可以猜测出王国维对戏剧起源的研究多少受到尼采的影响,尽管,巫族仪式与酒神祭祀都是属于原始祭祀,但两者却有相同和不同点,相同的是两者在祭祀过程中,人们都保持着兴奋的状态,不同的是两者的心理诉求。巫族仪式重在“同”的追求,个人生命只是在以人的形式来感受大自然的美景,享受大自然的一切,但是生命终究要融于大自然的美的幻境中;而酒神祭祀则强调的是个体的形态,个体自我宣泄放纵再看到自然的美景,两者的侧重面是有所不同的,但通过对王国维和尼采悲剧起源的研究,也能更好地为研究中西戏剧的起源提供参考。
尼采悲剧艺术理论的核心是生命的乐观精神通过艺术来拯救生命,而王国维悲剧艺术理论的核心则是解脱生命,达到无生之境。
尼采的悲剧艺术理论核心是拯救生命。尼采否定了叔本华的终极虚无论,他用权力意志代替了叔本华的生存意志,并试图把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改造为一种生命的乐观主义精神[5]。尼采以其积极向上的生命观来透视希腊悲剧智慧,主要表现在:其一,尼采提出“从生命的观点去看艺术”,提出“生命哲学”[6],将包括悲剧在内的艺术作为一种生命现象来理解。将日神和酒神视为生命力表现的两种基本形式,这两种不同类型的精神在长期的对峙下,在艺术的范围下能够实现暂时性协调,最终由希腊人进行点化,建立具有希腊色彩的艺术创作形式。其二,尼采认为,希腊艺术的繁荣并不是源于希腊人内心的和谐,而是源自他们内心的痛苦与冲突,这是因为希腊人过于看清人生的悲剧性质,所以产生日神和酒神两种艺术冲动,要用艺术来挽救人生”[7];其三,希腊人凭借酒神的醉狂精神,尽力放纵自己的原始本能,“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 …人轻歌曼舞,俨然是一更高共同体的成员……他陶然忘步妄言,飘飘然乘风飞飏。他的神态表明他着了魔……整个大自然的艺术能力,以太一的极乐满足为鹄的 ,在这里透过醉的颤栗显示出来了。”[8]希腊人在提升审美意识的过程中,找寻到了如何去对抗痛苦,并且逐渐懂得如何调节负面情感,并与个人经历融合形成了审美化的人生态度,归根到底是“艺术挽救了他们,透过艺术,他们重新获得生命意义”[9]。在上文的论述中看到希腊悲剧主流多数没有通过奋斗战胜苦难,而是无法逃脱命运的惩罚,尼采从这种冲突和斗争中看到的是艺术上特殊的“胜利”,在这些悲剧人物身上有着更加发人深省的心灵提升和道德净化。
所谓解脱,就是“拒绝意志”“拒绝一切生活之欲”。在王国维看来,根本解脱有两种途径:“一种是存于观他人之痛苦,一种是存于觉自己之痛苦。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通常之解脱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4]214-215王国维的这种说法源于叔本华。叔本华尤其注重解脱的第二种途径。然而大部分人只可以通过第二种途径以求得解脱。不过第二种途径的解脱一定需要自身的种种极大痛苦的磨炼,才可以达到。《红楼梦评论》第一章中王国维写道:认为生活的本质为“欲”“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一欲既偿,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4]212。王国维总结性地说道:“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4]215,他认为人的一切生命在本质上是痛苦的,美术的最终目的是使人放弃欲望,否定生命意志,得到解脱和暂时的平和,由此可以看出,王国维是借叔本华的“天眼”审视人生。
王国维悲剧艺术理论的核心是解脱生命,趋向于无生之境,这源于他借用叔本华的哲学——美学思想对《红楼梦》解读;而尼采悲剧艺术理论的核心是热爱生命,推崇积极向上的生命观,虽然对希腊悲剧时代思想的解读是悲观的,但是从艺术上着想,又是乐观的,这也与尼采积极向上的生命观不谋而合。
作为审美化生命的拥护者和实行者,尼采和王国维有着面向拯救人类和在艺术中逍遥人世的不同的审美化生活方式,也有着不尽相同的对生命和人生的审美化体悟和要求:尼采要求对尘世的诚实,王国维言人生境界之真。从“诚”与“真”二字即可看出,虽然两人的说法不同,但他们所要强调的显然是他们理想的世界以及理想的人和人格。
尼采蔑视虚伪的理想世界和它借以虚构出来的道德和哲学,他提倡真诚的世界,相信激情,相信尘世带给人的丰富多彩,相信人的生成的清白无辜,相信尘世中的人的一切品格甚至包括谎言。只要它是实实在在的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肯定人的生命和人的向权力的意志,只要它肯定一个健康实在的肉体而非虚构的神,那么它就是真的,因为“健康的肉体说的话更诚实、更纯洁完美的肉体从头到脚充满正气它谈论尘世的意义”[4]153-154。对这个真实的尘世世界而言,“诚实,即便略带恶意,是对传统道德的颠覆,带来的后果具有两方面可能性,这是自由精神的体现,相对于遵守道德规范的人而言,并不能获得生命的愉悦和真谛”[4]153-154。同时,尼采以审美自卫,以审美的态度和方式保证与虚构之物的距离,从迷狂状态中吸取力量,走向单纯和警醒。
与尼采反对形而虚构的“真实的世界、提倡尘世之真”不一样,王国维是针对中国国民彻头彻尾的实际的生活、过于言人生的实在来谈人生境界之真的。王国维认为,政治家向国家及其国民提供了物质层面的利益,文学家则是输出了精神层面的利益,两者的区别在于,物质利益短暂,而精神利益将永存,而中国哲学家自古以来都兼为政治家,诗人也都以政治为一生的抱负,诗歌词赋的寄托所在。对中国的哲学与文学艺术王国维有以下三点看法首先,“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对这类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指导下的文学艺术作品,王国维将之称为“文绣”的文学或“铺睬”的文学,认为是文学家追逐其政治上的目的和趋名附利的工具其次,纯文学的戏曲、小说受中国传统的“文以载道”文学观的影响,每有纯粹美术上的目的者,不加褒之反必贬之,往往以劝善惩恶为旨;第三,王国维认为整个中国文学艺术的发展趋势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就以诗词而言,“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至南宋以后,词亦替矣”,后始有元之戏曲,清之小说,此皆因为“文体通行即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做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在王国维看来,以上三种文学艺术观念是有违审美直观和美之利害无关功利的纯粹文学观的,文学艺术只有作为纯粹直观的产物,才具有其最高价值,才能反映人生境界之真。王国维从传统文化的慧根说中生发出“赤子之心”,他认为纯粹之人才会有纯真之心,人生境界才会实现超绝。尼采和王国维分别以尘世之真和人生之真言其审美化、诗意化的人生理想,并以此作为他们自身和理想人格的目标。
尼采的悲剧艺术理论中的生命体验观是以积极的态度面对悲剧人生,将希望寄托到一种虚拟的思想境界中,进而提出“超人”形象;而王国维的生命体验规则是通过一种“忧生”的思想,去探索生活的本质、人生痛苦的来源,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在静观中实现境界提升。
悲剧的生命体验与其自身的性格、生活经历和生活时代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与性格密切相关的是他们的生活经历,既影响其性格的发展,又是其性格的必然。尼采的悲剧艺术理论思想形成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尼采生活在欧洲资本主义过渡时期,亲眼目睹了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给人们带来的伤害和痛苦,因此尼采十分憎恨资本主义,对资本主义采取“改造”,“超人”即是尼采“改进人类”的结果[10]。尼采对生命意义的看法是,不肯去承受生命之梦的幻灭,但是它首先肯定了人生的痛苦,然后人需要先面对痛苦,再起来反抗,从而体现的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尼采曾提出“人给世界注入意义”的观点,人首先要对悲剧给予肯定然后在想办法去解决困境[11],肯定自己的人生,以积极的态度面对悲剧人生,由此,尼采的“酒神精神”便形成了。尼采用酒神精神来看待现代社会,但是现代人类生命本能的衰弱令尼采非常失望。由此尼采将这种人类的希望寄予到当前社会中虚拟的一种人的理想种类上,进而提出“超人”形象。
王国维对于人生审美的探索主要来源于“忧生”。王国维的生活年代,局势动荡不安,家庭和社会双重因素使王国维产生了“忧生”的思想,去反思自己的人生和社会。他探索生活的本质,人生痛苦的来源,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王国维早年的文章《游通州湖心亭》和《来日二首》中分别写道:“人生苦局促,俯仰多悲悸”“人生一大梦,未审觉何时”,表现了对人生的忧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12]。“入”是王国维体验了生活之极,“出”则是超脱了生活之极。王国维追求的人生状态就是“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在王国维的人生哲学理念中。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最大的悲剧,人生就是一个个小的悲剧。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悲剧中并在想办法远离悲剧,寻找解脱之道。王国维对解脱之道的最终解释就是一个字“出”,所以我们对他的“出乎其外”和“无我之境”都是审美的最高境界,这种审美观也在引导着他不断地追求人生。
尼采的高蹈和王国维的“天眼”均看到人生的悲哀一面,尼采的人生态度是“超人”,从现实中超越出来,灵魂飞升。王国维的人生态度是看透,在静观中实现境界提升。
综上所述,通过对王国维与尼采悲剧观进行比较后,可以看出尼采从虚无主义角度去考究历史,认为生命受到传统和伦理道德的抑制下是虚无的、缺少肯定性和创新性,在尼采看来现实的世界和尘世的生命只有在审美的角度下才是永恒,认为生命只有经历了永恒的轮回和价值的估量才可以成为世界的创造者。王国维受西方哲学、美学思想影响是呈现多元化的,他将西方哲学、美学与中国哲学、美学思想融合到一起,建立了自己独有的悲剧美学范畴系统,为中国近现代悲剧美学思想打下了一定的精神基础和哲学氛围[12]。通过对王国维和尼采悲剧艺术理论的比较,可以更准确地掌握两者的悲剧艺术理论思想的真实内涵,通过这种比较找到中国戏剧美学走向新的生命形态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