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飒
商丘学院外国语学院,商丘,476113
随着中国在国际事务中话语权有所增益,中国文化自信亟待重塑,增强文化传播和认同感显得更加迫切。文化传播需要以文学作品传播为先导,而翻译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文学输出的广度和深度。什么样的翻译才受西方的欢迎?以葛浩文为代表的一些精通英汉双语的汉学家、翻译家通过自已的译著做出了回答。葛浩文是当代中国文学作品输出海外的红娘,在国内外引起了一股葛浩文翻译研究热潮。因此,如何下好中国文学输出这盘棋可以从葛浩文的翻译思想中得到一些启示。
姜戎的半自传体小说《狼图腾》描绘了一位下乡知青陈阵在蒙古草原生活期间富有传奇色彩和“狼性”的一段生活经历。十三年来,《狼图腾》先后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在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发行,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典型。2007年,《狼图腾》的葛浩文英译本正式出版,在英语国家广受好评。葛浩文根据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对原作进行了较大幅度的改变,和作者沟通之后,删除了文中大段的引用和议论,甚至将某些段落重新编排,进行再创作。葛浩文的译文褒贬并存,长期以来受到学界的不断关注和研究。笔者以“狼图腾、翻译”为主题在中国知网进行检索,共获得187条检索记录,与《狼图腾》英译本相关记录181条。这些研究从翻译美学、改写理论等不同角度分析了葛浩文译本的翻译方法和策略。其他文章则比较关注译者的主体性或译者对某种文化现象的译法。面对大家的评论,葛教授豁达地说:“不管!我翻译,他评论!”[1]总之,文学“走出去”须依赖翻译,葛浩文英译对中国文学“走出去”具有“启示”与“颠覆”双重意义[2]。
长期以来,“忠实、通顺”是评价译文好坏的基本标准之一。传统意义上来说,忠实指忠于原作内容和精神,不得随意增删、篡改原文通顺指译文语言必须通顺易懂,符合规范[3]。不忠实的翻译是对原著的背叛和二次改写,不能有效地传递源语的文本信息和内涵意义;然而,若一味地忠实,为了“忠实”源语而不顾目的语读者的感受,很可能会引起目的语读者的误解和交流障碍,从而失去译著的市场,也失去了翻译的目的。
按照传统解释,葛浩文所译《狼图腾》中的“忠、顺”不胜枚举。
例1老人小声说:你仔细看就明白了,这片草坡位置特别好,迎着前面的大风口,迎着西北风,风雪越大,雪越是站不住。(第二章)
译文“Watch carefully,and you’ll understand,” the old man whispered. “This is an ideal spot,open to the northwestern winds that keep the snow from piling up.”
汉语句子结构比较松散,一个长句糅合了三层含义:第一层,“仔细看你就会明白”;第二层,“这片草坡位置特别好”;第三层,草坡位置好的原因。句中重复使用“迎着”“风雪”,作者有意通过内在联系将这六个小句整合在一起。葛浩文采用拆分和整合法,首先根据含义层次,将句子分为两个部分;又将第二层和第三层含义利用that定语从句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译文在内涵意义上忠实原文,在句子结构上,比原句更系统、更清晰,整句话层次分明,顺畅又不累赘。
例2阿爸,狼群这次吃了大亏,它们会不会来报复?(第四章)
译文Papa,this time the wolves lost. Will they seek revenge?
例3老人笑道:在草原,对朋友耍滑要吃大亏的。(第四章)
译文The old man laughed. “Trying to trick a friend out here gets you into trouble every time,” he said.
以上两个例句都包含汉语惯用语“吃亏”,语境不同,它的含义也有差异。例2中的对话发生在狼群围捕离开,陈阵和草原人拉走了狼群吃剩的大部分黄羊之后。显而易见,该句中“吃了大亏”指狼群丢失了食物,遭受重大损失。例3发生在晚饭活动上。当时杨克摔跤失利,看到酒壶空了就耍心眼要和兰木扎布比酒量,结果被扎布罚了八杯酒。因此,例3中“吃大亏”指受到伤害,在某方面处于不利形势。葛浩文分别将“吃亏”译成“lost”和“get into trouble”,可谓既“忠”于原意,又“忠”于原貌。通过这一小句,可以领略到葛浩文良好的英汉双语修养。
《狼图腾》情节引人入胜,中国韵味中糅合着一股野性,原著获得极大成功。葛浩文的英译本再现了原作的精神风貌、时代和语言特色,译文流畅地道,可读性强,受到外国读者的欢迎,然而他的翻译也遭到严厉的批评。德国汉学家顾彬批评葛浩文根本不考虑原作,只考虑美国和西方的立场,他的翻译很大程度上只是创造了译本畅销书,而不是严肃的文学翻译[4]。葛浩文译本的“背叛”主要体现在对原著的大幅删减方面。
葛浩文在翻译《狼图腾》时删减了大量情节,整本书删去了将近5万字的内容,主要包括原著中的大段文言文及大量议论性文字。
第一,译者删除了各章的开头引言。姜戎在《狼图腾》每章开头引用历史文献交代狼图腾的由来和狼文化的深厚渊源。这些开头引似乎与小说故事情节无关,容易让读者“跳戏”,但开头引交代了作者的写作意图,是小说正文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葛浩文事先征得姜戎同意,在赞助方和出版方的要求下才删除了开头引和小说最后的长篇议论,但无可否认,作为译者,葛浩文已经“背叛”了原文,违背了“忠实”原则。源语的文本意义和内涵意义在目的语中一并消失,译文丢失了原著的一大特色,也剥夺了外国读者了解狼文化历史渊源的机会。
第二,译者整合了原文意思重合或累赘的部分。汉语较少使用代词和连接词,往往通过言语间的内在含义组句,英语则相反。英汉语言的差别要求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必须厘清语句的内在联系,使用连词或代词以减少不必要的重复。
例4老人说:别找太大的雪坑,要是雪坑太大,里面的黄羊就太多了,七八只十几只憋死的大黄羊堆在一堆,热气大,雪坑里的雪一会半会儿冻不住羊。(第四章)
译文“Don’t look for the largest depressions,” he said,“because they usually contain seven or eight suffocated gazelles,and all that heat keeps them from freezing right away.”
原句共有58个汉字,其中“雪坑”“太”“(黄)羊”各出现3次,“大”4次。句中还使用了连词“要是……就……”,表示模糊概念的词汇“七八只十几只”“一会半会儿”。原句虽然有些罗嗦,但用词和断句比较适合说话随意又热心帮助下乡知青的草原老人形象。译文整合了原句意思重合的部分,通过连词“because”和“and”理顺了原文的内部关系。译文读起来流畅自然,简洁明了,但是和作者特意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否有偏差则值得探讨。
第三,译者删除了文中的大段议论,如小说结尾部分的议论,并有意略去能引起目的语读者误解的表述。
例5杨克喷着酒气说:汉人需要蒙古人的气概,驾长车冲破居庸关阙,冲向全球。(第四章)
译文“We Han could use a heavy dose of Mongol spirit,” Yang Ke said,the smell of liquor strong on his breath.
上述例句是杨克酒后的“豪言壮语”,纯属个人言论,但翻译出来,则会让目的语读者产生中国想要统领世界、进行军事扩张的联想。事实上,中国一贯奉行各国和平共处的原则,因此,该句体现的含义与中国人民实际倡导的理念相悖。为避免可能带来的思想政治性误解,葛浩文有意略去了后半句。
文化具有民族差异性。译者的双语理解和应用能力,对源语文化信息的理解和处理能力往往会影响作品的呈现效果。葛浩文作为美国著名的汉学家,在《狼图腾》之前已经翻译过莫言、萧红等多位中国作家的作品,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翻译比较到位。在呈现这部小说的文化信息时,他主要使用了下列翻译方法:
直译,即根据原文的字面意思进行翻译。直译可以最大程度地保留源语的文化含义。如“工分”(work points)“红卫兵”(red guards)“黑帮走资派”(black-gang capitalist roaders)“四川茶砖”(bricks of Sichuan tea)“海河牌香烟”(Haihe cigarettes)“内蒙草原牌白酒”(Mongolian clear liquor)“百灵鸟双双飞,一个翅膀挂两杯”(Meadowlarks fly in pairs,two cups from a single wing.)。
但有时直译只传递了原文的字面含义,无法实现原文和译文信息的对等,如“天葬”的译法。“天葬”指把尸体裸露在野外任鸟类吞食的一种丧葬方式,主要流行于我国西北部少数民族之间,和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土葬”方式在字面意思上刚好相反。葛浩文将“天葬”译为“sky burial”显然不能让西方读者了解“天葬”的文化内涵。因此,译者有时需要采取意译或者直译加注的方式处理源语的文化词汇。
直译加注。如果直译无法使目的语读者获得和源语读者一样的感受,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往往会对原文必要的文化信息进行增译或加注处理。葛浩文对具有中国特色词汇的处理大多使用直译加注的方式。如“知青”(the Beijing students,the so-called educated youth)“破四旧”(to destroy the Four Olds—old ideas,culture,customs,and habits)“腾格里”(Tengger,Mongol heaven)等。
“破四旧”是中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期间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采用直译法翻译“四旧”只会让目的语读者一头雾水,对中国历史知之甚少的目的语读者无法获得该句的内涵意义,甚至会造成误解,直译加注便可以将它们的内涵意义表达出来。蒙古民族视“腾格里”为“天神”,该词带有浓重的民族宗教特点,其他民族的读者第一次遇到这个术语很难与书中人物产生共鸣。因此,葛浩文第一次将“腾格里”的概念呈现给西方读者时采取了直译加注的方式,通过增译消除目的语读者和源语的文化隔阂。
东西方之间存在较大的民族、文化差异,一般情况下,目的语读者多选择英文原著阅读,译著在国外的销量并不乐观。但葛浩文翻译的《狼图腾》英文版一度在英语国家引起较大反响,成为我国海外销量最大的一部小说。葛浩文改写之后的《狼图腾》语言更加流畅生动,故事更加小说化,节奏更加紧凑,符合想要了解东方文化的读者的口味,成功地吸引了外国读者的兴趣,经受住了市场的考验。企鹅出版集团曾发出100本样书进行阅读测试,结果,看过的人都一致认为这是一部“奇书”,离他们的生活很近。英国《卫报》也评论说:“《狼图腾》英文翻译的水平之高,使作品流畅生动,是大师和智慧的完美合作。”
传统观点认为“忠”等同于“忠实”,要求译文忠于原著,忠于其精神风貌,着重强调原著的主体性。但是在整个翻译过程中,译者往往同时扮演着多个角色。他是原作的读者。不同于一般读者,他要领会作者的要点和原文的思想。他是译文的作者但是又不能随心所欲地对译本进行创造,而是要服从原作者的意愿,尽可能地传递原作品的思想。最后,译者要忠于目的语读者,使他们产生与自己相似的阅读感受。基于此,葛浩文的译文根据目的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做了大胆的调整,非但没有破坏原作的完整性和思想的统一性,反而更忠实、有效地传递了作者的思想、小说的文化信息和精神风貌。顾彬曾说:“葛浩文......不是逐字、逐句、逐段翻译,他翻的是一个整体。”[5]
“实”即“立于现实”。文学翻译的目的通常是为了促进文化交流和传播,其受众一般为目的语下的读者。“立于现实”首先要考虑翻译的目的,只有目的明确,才能恰当地选用不同的翻译手段较好地实现自己的目标。其次,要考虑翻译文本的受众,即读者的阅读习惯,忠实于译者所处时代的目的语表达习惯和译文读者,在此基础上无限接近原作的“欲言”[6]。最后,“立于现实”意味着还要顾及出版商和编辑的感受,以及市场的接受度。葛浩文在该书英文版的首发仪式上答记者问时就提到,他对该书的删减是出于编辑部的要求,“编辑部说读者要看的是小说内容,这些社科方面的文献就不用译了。”[7]例如,小说第一、二章提到诸葛亮和空城计、岳飞和《满江红》的故事,但译文完全删去了这些典故。
中国读者都了解诸葛亮唱空城计的故事,主人公借用这个典故给自己打气,读者自然也能体会人物内心的紧张害怕和强自镇定的状态。然而,西方读者不一定了解这段历史,如果选择忠实原著,译者必须要对诸葛亮进行注释,那么则会破坏故事的完整性和阅读的流畅性。因此,译者删除了段中的抒情和议论,保留了故事性和可读性。这也是葛浩文大量减译的原因:为了译文的受众,为了故事的可读性。由此可见,在翻译过程中,葛浩文基于现实要求,以市场为导向选择翻译策略和翻译方法。失去了市场的翻译最终会失去它的生命力和意义。
按传统标准而言,“通”和“顺”相连,即要求译文流畅自然,无翻译腔,此意与“顺”一致。然而,就《狼图腾》葛译本来看,“通”则意味着“变通”,这也是葛译本的一大特点。虽然“变通”在某种意义上可视为对原文的背叛,但是“译者必须背叛”[8],这是由翻译的创造性决定的。翻译中有创造,创造中有翻译。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都有一个积极的、能动的、再创造的参与过程。《狼图腾》中引言和结尾的议论对于原文来说是重要的,因为这些比故事更直接、更系统地阐释了作者的观点。但葛浩文出于“实际”要求和对读者的忠诚,考虑到美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对译文做了大胆的变通,略去了引言和结尾处的议论。“读者喜爱看连贯的故事,受不了论文式的东西(引言)……很难让美国人已经读了五六百页的书,再去看两百页的讲道理(结尾处)”。葛教授在《华盛顿邮报》发文说:“the satisfaction of knowing I’ve faithfully served two constituencies keeps me happily turning Chinese prose into readable,accessible,and-yes-even marketable English books.”[9]
“顺”即“通顺”,指译文流畅自然地道、符合目的语文字规范,无艰涩难懂、影响读者阅读速度的表达和结构。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快,大部分人阅读只是为了消遣,如果译文语言不够流畅、可读性差,导致译著无人问津,则失去了翻译的意义。葛浩文的译文在流畅性、可读性方面无疑做得很好。
例6草原上打劫能手的狼,竟然也有被人打劫的时候。陈阵忍不住想乐。(第四章)
译文Even predators sometimes turn into prey,Chen thought with grim satisfaction.
该句的翻译十分高超。译者将处于主动状态的狼译为“predators”,处于被动状态的狼译为“prey”,既实现了原句“狼”身份的转换,又交代了狼的本性。译文采用归化译法,简洁生动,既“信”又“顺”。
葛浩文翻译的《狼图腾》无疑是成功的,体现了译者的翻译理念和原则。本文以葛浩文的译著为基点,探讨其译文的“忠”与“不忠”,“顺”与“变通”,从而对“忠实、通顺”的翻译标准重新界定并探析葛浩文的翻译原则。“忠”,既要忠于原著,又要忠于读者;“实”要立足现实,认清目的;“通”即善于变通,懂得取舍;“顺”即流畅通顺,自然无雕琢。译者基于“忠于原著精神、立足现实、善于变通、流畅通顺”的原则进行翻译活动。这也是莫言、姜戎、苏童等作家的作品能为西方市场了解、认可的原因。基于此,葛浩文被夏志清教授称为“公认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之首席翻译家”[10],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向世界推广做出了卓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