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燕燕
宿州学院外国语学院,宿州,234000
《红高粱家族》发表于1987年5月,以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高密东北乡为创作背景,主要讲述了“我爷爷”余占鳌和“我奶奶”戴凤莲以及高密东北乡人自发抗击日本侵略的故事。作品还穿插了“我爷爷”和“我奶奶”打破封建思想的束缚勇敢追求幸福爱情的故事,该小说通过对我爷爷奶奶、我父亲以及我祖孙三代的对比,演绎了高密东北乡“种的退化”的历史。正如莫言所感慨的,“他们杀人越货,他们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地感到种的退化”[1]2。
张志忠的《莫言论》是“国内第一本比较全面地对莫言创作进行研究的专著”[2]6。书中指出,“生命的正常态势是生命的积极的活动,是这积极活动中透露出来的生命的伟力,哪怕是崎岖的人性,它依然在生长,依然有力量完成和实现自己的生命过程。与之相对立的,则是生命力的萎缩,生命的退化”[2]88。这里所说的“生命的退化”即“种的退化”,莫言以此为主题,既延续了寻根文学的传统创作思路又有让读者感同身受的现实意义。
关于“种的退化”,鲁迅早在《略论中国人的脸》中就直言不讳地指出:国民性格退化了“兽性”和“野性”,堕落到只剩下“驯顺”和“家畜性”[3]。梁启超在《论尚武》中也指出了近代国人的柔弱,他说:“中国人尽失强悍之本性并且还传染给了入住中原的蛮族”[4],他认为解救中国人孱弱的办法是“养尚武之精神”,培养国人的“心力”“胆力”“体力”。邱紫华在《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中指出:宋代以后,全民族的开拓活动明显减缓,生活环境、物质生活条件逐渐优越,习俗趋向于稳定化、定型化。这种物质生产环境的相对优越逐渐减弱了民族的冒险兴趣和进取开拓精神”[5]。而真正将“种的退化”升华为创作主题的是寻根文学。寻根文学是20世纪80年代初至80年代中后期在中国文坛上兴起的文学热潮。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提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根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6]。寻根文学主张挖掘传统文化,提倡对原始生命力的讴歌和崇拜。原始生命力指在个体生命延续和族类生命繁衍过程中形成的原始力量,而后代却在逐渐丧失这种力量。强悍的祖辈与弱小的后辈进行对比,得出了寻根文学的一大创作主题“种的退化”。莫言将“种的退化”的主题演绎到了新高度,莫言的早期小说以《红高粱家族》和《食草家族》为中心,塑造了“我爷爷”余占鳌、“奶奶”戴凤莲、“父亲”豆官和“我”祖孙三代。爷爷奶奶彪悍野性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父辈苟且偷生、随遇而安,生命力衰退;我逃离农村来到城市生活,虚情假意,子孙们逐渐丧失了祖辈们原始的野性。从“红高粱家族”到“食草家族”,莫言在小说的王国中,演绎了一部家族的衰退史。
“种的退化”指子孙后代逐渐丧失了祖辈们的一些优良素质,民族性格在某些方面衰退了。赵歌东认为“‘种的退化’的寓言不仅构成了莫言早期小说的生命意识,而且也在整体上构成了莫言小说创作的生命基调[7]。本文以红高粱为线索,通过祖孙三代的形象对比来探析《红高粱家族》的主题“种的退化”。
《红高粱家族》中莫言反复讴歌赞美的就是像血海一样的红高粱,他是高密东北乡祖辈们的象征。高密东北乡的祖辈们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正如莫言所说的“我爷爷辈的好汉们,都有着高密东北乡人高粱般鲜明的性格,非我们这些孱弱的后辈能比”[1]37。
2.1.1 “我爷爷”
“我爷爷”余占鳌,地道的高密东北乡人,身上散发着高密东北乡人的“野性精神”。余占鳌的父亲早逝,他母亲与和尚来往频繁,心中怒火万丈的他,十六岁时杀死了和尚,二十一岁进高密东北乡“婚丧服务公司”吃杠子饭。在抬“我奶奶”戴凤莲去单家的路上,遭遇“吃拤饼”的劫匪,余占鳌与劫匪英勇搏斗,打死了劫匪。余占鳌杀死和尚,是因为和尚与他母亲通奸,他要替他死去的父亲出口气;打死劫匪是目睹一弱女子被劫财劫色,出于人的本性的英雄救美。余占鳌与戴凤莲大白天在高粱地里野合,是两个相爱的年轻人自然情欲的流露,正如莫言歌颂的那样,“奶奶和爷爷在生机勃勃的高粱地里相亲相爱,两颗蔑视人间法规的不羁心灵,比他们彼此愉悦的肉体贴还要紧”[1]63。两情相悦的一对青年,不顾封建伦理道德,不惧权势压迫,勇敢地爱,大胆地野合。余占鳌狂野的性格,野蛮的杀戮行为,大胆蔑视法规的野合,使读者深深地感受到了东北乡祖辈们原始的“野性精神”和旺盛的生命力。
“我爷爷”余占鳌骨子里具有强烈的反抗精神。为了给心爱的人开辟新生活,他杀死了单家父子。土匪花脖子绑架了戴凤莲,为了报仇,他苦练“七点梅花枪”,杀死了花脖子。日本鬼子轮奸了二奶奶,挑了小姑姑,活剥了罗汉大爷,为了报仇,他组织了三十多人的民兵队伍在胶平公路伏击日本汽车队。为了生存,余占鳌与封建势力斗争,与土匪斗争,与日本鬼子斗争,这个杀人如麻的土匪变成了一个自发的抗日英雄。在日本鬼子入侵高密东北乡的关键时刻,余占鳌拒绝了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拉拢,亲自率领民众奋勇抗日,余占鳌勇猛、强悍、充满了阳刚之气,不愧是“纯种红高粱”之类的人物。
“我爷爷”余占鳌一生杀人无数,是一个恶人,可是他却在民族危难时积极抗日,拯救高密东北乡的父老乡亲,所以无法简单地用“善”“恶”来评价他。他那热心沸腾、充满“野性精神”和“阳刚之气”的形象如同血海一样的纯种红高粱,是高密东北乡祖辈们旺盛生命力的象征,是中华民族积极向上、自强不息的民族性格的诠释。
2.1.2 “我奶奶”
“我奶奶”戴凤莲是《红高粱家族》中的一个传奇人物。她拥有火一样的性格,敢于反抗,勇于斗争。她出嫁时怀揣剪刀,三天回门时,公然和余占鳌在高粱地里野合。这是奶奶反抗不幸婚姻,追求幸福的行动。她憎恨把她嫁给麻风病人的父亲,将其拒之门外,为了捍卫爱情将恋儿驱逐出门,为了刺激出轨的余占鳌和黑眼厮混,为了抗日让独子上战场,为了给抗日民兵送拤饼被日军打死光荣牺牲。戴凤莲的一生时刻都在反抗,是妇女个性解放的先驱,是妇女自立的典范。
戴凤莲有着高密东北乡人的智慧。单家父子被杀后,面对县长曹梦九的质问,她镇定自如,不卑不亢,保护了自己和余占鳌。她装疯卖傻认曹梦九为干爹,她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单家父子的后事;她独自撑起了单家的烧酒作坊,并发扬光大;当日本鬼子靠近时,她机智地将罗汉大爷的血抹在脸上,装疯卖傻,躲过了日本人的蹂躏;抗击日本鬼子时,她想出了用铁耙挡住鬼子汽车退路的计谋。
在那个封建保守的时代,戴凤莲爱恨分明敢于抗争,是一个反传统的女性形象。正如莫言所说的,“我奶奶”一生“大行不拘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敢于反抗,敢于斗争[1]116。“我奶奶”智勇双全,虽为女性,但像高密东北乡的男性一样,充满了民间原始的“野性精神”。
莫言在小说中写道:我站在二奶奶坟墓前,看着这些丑陋的杂种,七长八短地占据了红高粱的地盘。它们空有高粱的名称,但没有高粱挺拔的高秆;它们空有高粱的名称,但没有高粱辉煌的颜色[1]346。莫言以杂种高粱来比喻子孙后代,以杂种高粱占据了红高粱的地盘来发泄子孙不如祖辈,发出了“种的退化”的忧虑。
“我父亲”豆官,十四岁就跟随余占鳌司令去胶平公路伏击敌人的汽车队,战斗中打死了日本少将中岗尼高。日本鬼子撤退后,豆官带领“我母亲”倩儿和王光等人与吃人肉的狗群展开了激烈的搏斗,在搏斗中被狗咬伤了生殖器。父亲生殖器的受伤使爷爷陷入了断后的恐惧和忧虑中。父亲元气大伤,生育能力衰退,说明祖辈们身上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开始萎缩,为后辈们“种的退化”埋下了伏笔。
作为一个远离故乡来到城市生活的人,“我”身上充满了城市人的虚情假意。重建故乡“千人坟”时,为了卫生捡骨殖时“我”戴上了雪白的手套,父老乡亲愤怒异样的眼光使“我”惶恐地摘下手套。“我”甚至可以透过骨头的形状来判断死者生前是否为等闲之辈,“我”已经被城市的环境磨砺的八面玲珑,如家兔一样狡猾,丧失了高密东北乡人朴实的性格,满嘴都是城市人的油腔滑调,如同一本畅销的“读者文摘”。
如同血海一样的纯种红高粱隐喻着充满“野性精神”和“阳刚之气”的祖辈们,而杂种劣质的高粱隐喻着原始生命力的萎缩和异化的子孙们[8]。莫言通过祖孙三代形象的对比,发出了深深的忧虑—“种的退化”。
莫言“种的退化”的忧虑是基于对高密东北乡现实的思考。作为一个逃离农村进入城市生活的人,莫言总是没有归属感,难以融入城市中,于是他试图回到高密东北乡去寻找精神家园,然而高密东北乡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莫言的童年,农村落后,农业萧条,人们温饱都无法解决,常常处于饥寒交迫的状态,然而朴实的父老乡亲们却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辛勤耕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互之间形成了乡村独有的社会人情,这是儒家文化和乡村风俗长期磨合达到的一种平衡状态,然而这种平衡却被城市的现代文明打破。现代文明促进了乡村经济的繁荣,使乡亲们的收入增加,使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改善。看到故乡进步的莫言却找不到自己昔日的精神家园了。莫言眼中的高密东北乡人变得爱慕虚荣,如家兔一样狡猾,完全丧失了祖辈们原始的野性精神和阳刚之气,在城市饱尝了各种虚情假意的莫言,回到故乡,感受到的依然是虚情假意。在城市想回农村,在农村想回城市,两者的对立,使莫言无论在哪儿都找不到归属感,备受折磨的莫言开始反思,正是因为现代文明的入侵,使农村发生了变化,使自己失去了精神的家园[9]。恩格斯曾经说过,“我有时忽发奇想,以为人种的退化与越来越富裕、舒适的生活条件有关。但追求富裕、舒适的生活条件是人类奋斗的目标又是必然要达到的目标,这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深刻矛盾。人类正在用自身的努力,消除着人类的某些优良的素质”[2]114。现代文明是一把双刃剑,给人们带来物质生活富裕的同时,也使一部分人的精神生活日益贫瘠,“种的退化”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
文本以红高粱为线索,分析了其中三代人的艺术形象,“我爷爷奶奶”充满“野性精神”和“阳刚之气”的形象,“我父亲”不如祖辈们强悍,并且生育能力衰退,使爷爷陷入了断后的恐惧和忧虑中。“我”作为一名城市人,充满了虚情假意,如家兔一样狡猾,完全丧失了祖辈们的 “野性精神”和“阳刚之气”。通过祖孙三代的对比,莫言发出了“种的退化”的忧虑。作为从乡村走向城市的人,莫言看到了现代文明对乡村文化的侵蚀,导致了高密东北乡人丧失了祖辈们原始的“野性精神”和旺盛的生命力。作者希望通过祖辈们原始的“野性精神”来改造现代人的“家兔气”,来拯救“种的退化”[10]。在工业化高度发达的当今社会,如何坚守我们民族固有的优良品质,改变“种的退化”的现象,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