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肖肖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合肥,230601
澳大利亚殖民主义时期,著名女作家杰西·库弗勒(1848-1897年),笔名塔斯玛,其作品多以澳大利亚殖民历史为背景而带有典型的英国风格:笔触细腻、轻快、流畅,善于通过描写城市中产阶级人物来关注那些常常被忽略的18世纪晚期澳大利亚殖民主义社会风土人情及其价值观。库弗勒的短篇小说《珈洛什先生》被玛丽·劳德称为“在芭芭拉·贝盾之前澳大利亚最令人赞赏的女作家作品,因为它不是依靠故事情节而是通过人物塑造打动读者的”[1]。这篇小说以殖民时期的澳大利亚为背景,讲述了一个被殖民主义体制和父权社会双重压迫下受欺凌致死的悲惨女人的故事。国内外学者多从性别角色、女性意识觉醒和澳大利亚哥特特色等视角对小说进行了研究,也有学者从女主人公“易装”成男人为切入点进行社会背景方面的研究。迈克马翁·伊丽莎白从“易装癖”的角度分析《珈洛什先生》,指出澳大利亚小说从殖民时期就有“易装”人物不断出现在澳大利亚丛林背景中,这实际上是对神秘的澳大利亚独特身份的建构。叶胜年主编的《殖民主义批评:澳大利亚小说的历史文化印记》华燕撰写的第六章第七节中提到:珈洛什用“易装”解构了男性霸权,用“柔弱”颠覆了殖民者的强权地位;华燕又在论文中分析了澳洲不同时期女性地位的流变和女性不同程度的反抗意识,提到珈洛什面对压迫的三次反抗行动等。唐巧云和杜健伟分别分析了美貌在男权社会对女性的重要性,珈洛什因失去美貌没有满足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和要求而最终成为牺牲品。还从女性主义角度分析了珈珞什在男权社会下备受压迫、欺凌,最后以死亡后的女性身体质疑并挑战了父权制权威的根源。迄今还未有相关文献从凝视理论视角来解读这本小说,本文运用凝视理论分析小说女主人公珈洛什在父权制社会下男性凝视的权力机制中受到压迫并沦为被观看者和“他者”的不幸遭遇。通过珈洛什的反凝视行为——易装和柔弱外表构成的女性话语对抗男性的压迫,颠覆了绝对的男强女弱的强权话语模式,建构了女性的主体性。虽然故事结局是珈洛什暴尸荒野,受到父权制社会男性权力机制的惩罚,但她用自己女性的身体控诉了男权对女性身体和思想的压迫和扭曲。
凝视是长时间的观看,是凝视者通过把自己与被凝视的对象区别开来建构自己身份的一种手段。“凝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观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观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并要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2]。
“男性凝视指的是一种将女性物化、化为景观并成为可欲对象的心理机制”[3]。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种凝视在父权社会里无处不在。它不仅是男性表达欲望的一种体现,还是规训权力的一种手段。在这种凝视下,女性的身体和思想受到双重规训。
小说的创作时代是19世纪80年代,不管是主人公珈洛什的出生地法国还是后来其逃亡地处于殖民主义时期的澳大利亚,女性都是处于男性主宰的父权制社会的影响和掌控之下,在各方面都没有自由,成为被边缘化的“他者”。父权制社会中,男性的审美标准成为衡量女性美的唯一尺度,作为被观察者的女性为了迎合男性的审美标准,以细腰为美,不惜用钢铁丝来束腰等各种方式改变自己的身体以满足男性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这些施加在女性身体上的各种审美标准和要求只是为了满足男性视觉上的欲望,是父权制权力的体现,这种对女性身体的规训旨在创造驯服的身体,“是一种永久而彻底的控制——它要控制的是女性身体的大小、形态、嗜好、姿势以及在空间里的通常举止态度和每个可见部分的外观。”[4]66对于施加到女性身体上的女性外貌要求、形体规范和所谓的“女性气质”,女性所能做到的只能是通过各种手段来改变自己,塑造自己的身体,迎合男性的期望和要求。从表面看,是女性“自发”的选择,然而,如果把这种选择放进福柯的凝视模式里,这就是凝视者理论的内核。处在男性的凝视目光下的女性受到父权制权力的规约,使女性的身体符合统一的标准和要求,这是套在女性身体上无形的枷锁,此时“妇女的空间不是她自己的身体可以认识和自由支配的领域,而是一个囚禁她的封闭的监狱”[4]66。为了达到男性审美凝视的标准,女性不断地注视自己,看自己是否具有美貌,是否具有魅力,能否达到男性的审美要求,以求吸引男性。出生在法国的女主人公珈洛什就是在这样的父权制社会下由男性制定的一套行为准则和社会习俗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她很看重自己的容貌,但珈洛什因为幼时生天花而丧失了美丽的容貌,这对她来说就近乎毁灭,因为在男权社会的主流思想中,似乎女人不美丽就不符合做女人的标准。男性审美标准与女性价值的问题始终存在于男权社会中,从《圣经》中女人是由男人的肋骨造成的这一典故开始,女人就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而成了男人的附属品,男人对女人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外表不能丑陋,一旦女人失去容貌,就很难符合社会的主流期望和要求,就会沦为男权社会的“他者”或“边缘人”而失去一切。珈洛什被男权社会规约,需要把男权社会对女性外貌的期望和要求内化成对自我的要求,她认为自己与正常女性不一样而逃到澳大利亚,那也是她悲剧的开始。扮装成男人模样的她也在逃避自己的容貌问题,“可以感觉得到他强烈的抗拒照镜子,总是在路过挂在用两根钉子支撑铺在粗糙墙面上碎裂顽固的镜子碎片时垂下眼睛”[5]95,似乎珈洛什把这种对自己身体和心理的束缚意识深入到骨髓,认为女人失去容貌就失去了作为女性所有的权利。她想有尊严有体面地作为一个人的基本身份生活下去,所以她顺应男权社会的期望和要求,改变自己,易装成男人,不做丑女人而要做一个假扮的男人,因为这是个男性主导的社会,对男性的期望是成功的事业,容貌不占主要地位。
福柯在其著作《规训与惩罚》中对观看与权力的关系进行了解释,他以全景敞视监狱为例说明现代微观权力分析模式的构成。全景敞视监狱是19世纪英国功利主义思想家边沁的发明,这种监狱“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对着环形建筑……从瞭望塔可以观察到每间囚室中的囚禁者的一举一动,而囚室中的人则看不见塔上的监督者……”[6]224。这种被隔绝、被观察的状态使全景敞视监狱产生了神奇的效果,那就是“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不断地自动发挥作用,这样将权力关系铭刻在每个人的肉身之上,在其物理躯体中生产出整个权力机制”[6]224-226。
父权制社会就像一座“全景式监狱”,对身处这种囚室的犯人而言,“监狱的权力变得莫名的强大,它把‘权力的目光’变成了囚犯自己的‘目光’来审视并规训囚犯本人的行为举止”[7]。处在这座“监狱”中的女性无法确知监督者的方位,自己在任何时候都感到自己正在受到监视而为自己造就了一套自我监督机制,将男性施加的规范自觉主动地内化成自我要求,最终形成了对女性思想的规训。珈洛什的悲剧就在于她把外在的男性“凝视”和相应的社会规训内化成对自我的“凝视”。她虽从社会的凝视中逃脱出来,但却陷入了内化的自我监督,长期压迫其思想的规训权力使其把一种虚构的社会规范与压迫自动地产生出一种真实的身体屈服。她认为她没有女人所必需的美丽容貌而变得一无是处,她不敢照镜子,不敢正视自己,这样一直压抑自己直至用死亡逃脱束缚。
另外,父权制社会为了维护其权威和秩序,对那些僭越社会为女性设定的规范并挑战男性权威的女性进行严厉的惩罚,以达到规训女性思想的目的。珈洛什作为一位女性,未能像大多数女性那样做屋中天使,却离开自己的家园,投身到男性的竞争世界中。在男性的凝视目光下,这种行为本身是对男性权威的挑战,所以她在澳大利亚遭受的一切,包括受到敌视、受到羞辱以及最后暴尸荒野,正是她僭越了传统女性的职责而受到的最严厉的惩罚。
从珈洛什的遭遇看出,女性受男权观念的支配,使自己的身体处于客体和次要地位。那些“施加在女性身体上的标准和社会规范似乎很自然或是女性自愿的”[8]111,这其实是社会和自我两种压力给女性设置的牢笼。首先,女性的身体成为男性可视的欲望对象,女性被动、驯服的身体不再是真实、主动的女性主体形象。男权社会的要求和规范对女性身体的扭曲和塑造,是男权在女性身体和思想上留下的深刻烙印,女性变成了可以被操控的机器和玩偶,成为男性权力的附庸和支持者以巩固男权的统治。其次,女性将一切传统角色对其的期望内化为自我意识,那些期望使其成为男性欲望的目标,成为被权力操纵、塑造和规训的对象,也就是男性凝视力量作用到女性身上使女性主体身份受到忽视。
“反凝视也被称为对抗性凝视或对抗性注视”[2]106。珈洛什通过易装成男性以及带有女性身体特征的反凝视策略颠覆了绝对的性别二元对立,消解了男性凝视的权力性,质疑并挑战男性霸权强加给女性的性别角色,建立了女性话语权以实现其对抗性凝视,旨在建构女性的主体身份。
长期以来,父权制社会将男性置于中心地位,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属品,并在性别角色上对男女两性各自的行为和举止做了各种规定:男性是强壮、拼搏、智慧的化身;而女性只要负责成为美貌、顺从、无知的“屋中天使”,在人们看来男女两性之间的差异是自然的,男性对女性的支配和控制也就有更正当的理由和意义,一旦女性跨过这个男性为其设定的角色界线就会被加上非正常女性的恶名并会受到相应的惩罚。“福柯认同‘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反抗和权力‘绝对共存于同一时空’”[9],珈洛什拒绝做父权制社会中标准的贤妻良母,拒绝成为男性凝视下符合男性要求的女人,所以珈洛什的易装行为及书中一系列对其易装后外貌的具体描写构成的话语群模糊了珈洛什的性别界线。书中对珈洛什外貌和行为的描写处处显露出她不像一位男性:“没机会看到他暴露出白色的圆脖颈,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喉头;也看不太清梳理到青筋微露的太阳穴后柔软的头发,暗红的发色,如同他的眼睛一样。也许有些像女人,但惹人同情而非鄙夷……”[5]77,“他修长柔软的比其他男性都要好得像最好的丝绸般的手指……牛奶般白皙细腻的皮肤”[5]86。珈洛什穿着男人的衣服出现在博格公司,准备像男人一样去拼搏,可用男人的标准审视他却又觉得他不够男人味,珈洛什在其女性妆容和穿着上的越界使性别处于模糊状态。如朱迪斯·巴特勒所说:“扮装表演操弄的是表演者解剖学上的身体与被表演的性别之间的差别”[10],也就是“扮装行为会模糊男性和女性的性别身份,质疑所谓的男性/女性的性别区分模式”[8]165-167。珈洛什通过易装行为解构了传统的性别主体——一个稳定的女性身份,让人们看到性别身份的虚幻性,女性身份的形成其实是一种偶然,这是父权制社会男性霸权在性别规范所施行的暴力,珈洛什的扮装表演表明女性的身体可以是主动、活跃的,女性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摧毁所谓的男性“真理”,纠正长久以来的偏见和谬误,争取自己的权利,颠覆性别二元对立里女性受到不平等的暴力压迫的局面。
书中的反凝视策略也体现在库弗勒通过描写珈洛什的女性身体和外表柔弱特点的语句构成了独特的女性话语群以解构男性的霸权。珈洛什的柔弱使马修无处发威,他本来要给珈洛什一点颜色看看,在其进门时瞪视他,但马修没有发现他“勇敢表现的精神”,而是“惨白的嘴唇、无血色的脸可怜地衬托着被无情的疤痕所损毁的容貌”“他的表情中除了有马修的瞪视而产生的敬畏,还有一种恐惧,他柔和的大眼睛好像痛苦地噙满了压抑的泪水。他们以一种比言语更有说服力的语言为他辩护。我没有朋友-我是外来者,我是‘但不管是什么,他们无声无息地为他大声呼喊着同情和保护’”[5]89。这种无助的表情使马修无从挑错欺负他,马修因为无法欺侮一个手无寸铁的外来者而懊恼,这样珈洛什的柔弱就瓦解了马修的男性权威。
在马修抬起鞭子打在珈洛什的胸口时,这个“男孩”的脸色变成不自然的白色,他捂着胸口,羞耻、绝望地逃进了丛林里。在身体受到侮辱后,珈洛什逃走,这种行为本身也是一种抵抗男性霸权的方式,以逃离男性话语权力的操纵。
在珈洛什死后,看到珈洛什身上藏有的袖珍书上摘抄的各种关于女人失去容貌就失去一切的名言时,马修和布莱特突然明白了珈洛什所做一切的动机,“因为美貌不仅仅存在皮肤深处……它还存在骨骼、纤维和刺激大脑的神经中,也在它的形式和质地中”[5]106,这种束缚让这个年轻的生命付出了代价。但现在“即使是残忍的伤疤现在看起来也是仁慈的,并且放松了对凿凿特征的控制,仿佛‘雄辩、公正和威力的死亡’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只有他自己才能得到他的拥有”[5]106,珈洛什用死亡来控诉男性霸权对女性身体的压迫,只有死亡让这种伤疤和伤疤代表的压迫瓦解,让男性霸权为这种死亡而恐惧颤抖。马修最后“满脸惊恐地看到他脚下的尸体时,他的眼睛充满了恐怖”[5]104。珈洛什尸体上一个处女色光泽白皙的乳房,从领口骨向下留下的一条狭窄的深紫色印记。“对马修来说,一个同样的印记,红热滚烫,像一个名牌一样,从现在起必须永远在他的前额上铭刻燃烧……他承认自己内心的痛苦是由于女孩死亡的最终原因是他自己的沾满鲜血的手”[5]105。珈洛什最后用死亡和自己的女性身体让自己逃离了那束缚她一生的男性目光对女人的规约,让以马修为代表的男性霸权为之恐惧战栗,她那裸露的女性身体、乞求的双眼和一个死去的雕像形式永远地印刻在马修的脑海里,而最终的报应是:马修也抑郁患肝病而亡。
在《珈洛什先生》中,杰西·库弗勒用其辛辣的笔触描写了一位失去容貌的女性受父权制下男性的凝视和规约而最终走向死亡的悲剧。文本运用凝视理论和女性主义理论,揭示了在男性凝视下女性身体和思想受到凝视、被规训的困境。受到规训的女性为满足男性视觉欲望改变自己的身体,并把父权社会男性价值观内在化,而女性一旦超出了男性设置的性别角色界线就会受到惩罚,易装成男性的珈洛什因为投身到男性世界的竞争中最终以死亡逃脱命运的束缚。珈洛什的角色并不完全是消极的,她在一定程度上有了女性觉醒意识,她的一些反抗男性凝视的行为。包括:易装成男性,模糊了男女性别界线,质疑了绝对的性别二元对立;她不堪忍受男性对其羞辱而勇敢地逃进丛林中以逃离男性霸权的操纵;她以自己的柔弱外表和女性身体建构了女性话语方式,颠覆了男性霸权地位,最后以死亡控诉男性霸权对其的压制和扭曲,让男性霸权为之战栗。珈洛什的反凝视行为揭示了父权制下女性应相信自我,敢于否定社会强加到女性身体上的束缚和规约,拒绝内化男性施加给女性的“他者”的身份,把自我从男性凝视中最终解放出来。虽然珈洛什最终以悲剧收场,但她易装成男性,敢于走出家门,逃离束缚自己的牢笼,投身进男性的竞争世界里,虽艰难但是自由,这些都从意识形态上为颠覆男性霸权、争取女性话语权,构建女性主体性作出了积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