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庆元,李江璐
(河北地质大学 社会科学部,河北 石家庄 050031)
在我国今天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青年马克思”与辩证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始终是一个有意无意被回避与忽略的问题,因为自从实践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的研究范式产生以来,“青年马克思”从而整个马克思哲学就一直是被作为实践唯物主义来认定的,而为此所展开的历史学与文本学研究似乎也都无一例外地支持这种认定。但是笔者认为,这一问题在今天仍然具有重思与重释的必要,因为实践唯物主义的认定实在带有太多的在前意识结构浸染之下的选择性释读的痕迹。本文试图对此问题作一点粗浅的探讨,以期揭示与还原“青年马克思”与辩证唯物主义之间关系的真实样态。
一
从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的角度来看,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及马克思哲学就是辩证唯物主义以及作为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推广和运用的历史唯物主义。但是,自从实践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新的研究范式产生以来,这样的观点就遭到了强烈的批评与质疑,而辩证唯物主义并不是马克思哲学,而不过是米丁以及斯大林等人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创造”的指责,也不绝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领域。这样的指责当然会促使实践唯物主义自己,尤其会促使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范式去进行一种基于历史学与文本学的深入研究。但是,历史学与文本学研究的结果似乎不仅没有支持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试图证明的结论,反而走向了他们愿望的反面。
相关的历史学与文本学研究表明,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辩证唯物主义”概念最早是由德国工人哲学家约瑟夫·狄慈根(Joseph Dietzgen)于19世纪80年代提出的,辩证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专有称谓则开始于俄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普列汉诺夫,而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体系的构建以及最终完成则要后延到德波林、列宁以及米丁与斯大林的20世纪30年代。当然,当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普列汉诺夫、德波林以及列宁那里以辩证唯物主义的阐释思路实现传承与发展的时候,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思路也在拉布里奥拉(Antonio Labriola)、考茨基(Karl Kautsky)以及布哈林等人那里重演着相似的传承与发展历程。当两种阐释思路在1932年米丁和拉祖莫夫斯基主编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中实现统一,并最终借助于斯大林1938年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获得官方正式认可的时候,那已经是狄慈根提出“辩证唯物主义”概念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由此可见,无论是辩证唯物主义概念的提出还是其理论体系的构建与完成,都与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两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始人没有关系。当然,在一种更为原始的意义上,人们一般是把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以及《自然辩证法》等著作中的一些论述作为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理论源头,因为在这些著作中,恩格斯不仅明确指出“现代唯物主义本质上都是辩证的”[1]364,而且还依据当时自然科学与哲学的发展,分析与研究了属于辩证唯物主义范畴的物质、时间与空间以及质量互变规律和否定之否定规律等问题,初步阐释了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些基本原理。但也仅此而已。而对于马克思来说,尽管我国现在的马克思哲学研究已经将理论思维的视野延展到19世纪50年代以后的“老年马克思”阶段,但由于他从19世纪50年代以后一直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所以其哲学思想主要还是体现在19世纪40年代的“青年马克思”时期,集中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及《德意志意识形态》等早期著作中。但是,从这些哲学著作自公开发表到今天为止所进行的并被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所认同的解读来看,似乎并没有任何一种著作阐述了哪怕像恩格斯那样的作为理论源头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主要阐述的是马克思以异化劳动学说为核心的人本主义思想;《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主要阐述的是被称为实践唯物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哲学。但是,无论是以异化劳动学说为核心的人本主义思想还是实践唯物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他们都不仅不是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而且是与这种辩证唯物主义完全异质甚至根本对立的。因此,如果说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唯物主义与恩格斯还有些许关联的话,那么它与马克思绝对是毫不相干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把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唯物主义看作是米丁以及斯大林等人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创造”,视为本质上是恩格斯的哲学或苏联版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这样我们看到,一方面是由于历史学与文本学研究的深刻影响,另一方面则是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实践唯物主义攻击与诘难面前的怯势,这一结论已不仅是实践唯物主义研究范式的观点,而且也几乎是它与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的共识了。
在“青年马克思”的著作中找不到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学与文本学依据的客观事实,不仅使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面临尴尬的局面,也使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身陷难堪的境地。从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的角度来看,长期以来,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一再地向人们宣称,马克思哲学从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辩证唯物主义,而辩证唯物主义也就是马克思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就像列宁在批判经验批判主义时所说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几十次地把自己的哲学观点叫做辩证唯物主义”[2]12。但是现在,历史学与文本学的考证却明明白白地显示,马克思和恩格斯甚至都从未使用过“辩证唯物主义”的概念,更遑论辩证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创建与完成了。这如何能使人们不把辩证唯物主义看作是斯大林以及米丁等人背离马克思本真思想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创造”?如何还能够使人们形成对辩证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哲学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世界观的信念与信仰?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角度来看,长期以来,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一直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发展看作是从马克思到恩格斯的不断完善与发展的过程,但是现在,由于马克思哲学只是实践唯物主义或(广义)历史唯物主义,而恩格斯哲学从我们找到的理论源头来说则只能是辩证唯物主义,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发展就不仅不是一个不断完善与发展的过程,而是一个反动与背离马克思本真思想的过程。当然,对于西方“马克思学”或西方马克思主义这种坚持马克思与恩格斯对立论的派别来说,这里并不存在什么逻辑上的问题,但是对于我国的尚带有更多传统意味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来说,这样的历史事实在逻辑上就显得格外纠结,因为它实在无法将从马克思到恩格斯哲学思想的发展叙述成为真正历史的样态。例如,在有论者所叙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马克思的哲学被理解为是“面向现实生活的理论思考”,“改变世界的理论武器”以及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推翻异化世界、实现自身解放的“批判的武器”的“新唯物主义”,这显然就是指实践唯物主义的思想;而恩格斯哲学则被看作是不同于马克思哲学的“现代唯物主义”,并认为恩格斯实际上就是辩证唯物主义理解路向的开创者。这显然是把恩格斯的哲学思想理解为辩证唯物主义。[3]106-107虽然有论者强调,将马克思哲学理解为实践唯物主义而将恩格斯哲学理解为辩证唯物主义并不等于说恩格斯“与马克思在哲学观点上、在哲学研究的理路上,是完全对立的,更不意味着恩格斯哲学是对马克思哲学的否定”[4]131,但笔者认为,如果我们知道自从实践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新的研究范式产生以来,它与辩证唯物主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阐释就不仅是完全异质而甚至是根本对立的,那么论者的这种补充难道不显得不仅是“画蛇添足”,而实在是有点“此地无银”吗?
但是,我们能够设想从恩格斯、普列汉诺夫、德波林、列宁到米丁和斯大林的无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从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30年代的半个多世纪时间里,一直在为马克思“创造”一种在马克思那里根本就不存在的哲学思想吗?难道在“青年马克思”的著作中真的就找不到有关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的任何踪迹吗?笔者认为,单是这一问题本身的提法就足以促使我们对上述的结论产生怀疑,并促使我们回归到“青年马克思”的历史与理论语境中去作一种更为深层的历史学与文本学解读。
二
辩证唯物主义作为一种以唯物辩证的方式看待整个世界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内在地包含着唯物主义与辩证法两个方面。就唯物主义来说,诚如恩格斯在对哲学基本问题的分析中所指出的,它是指坚持物质为世界的本质或本原,而我们的意识和思维则不过是人脑的产物和对物质世界的反映的观点;就辩证法来说,则主要是指一种坚持整个世界,而从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说这里的整个世界只能是客观的物质世界,为运动、变化和发展的状态,并认为事物自身的矛盾是这种运动与变化状态的根本原因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这两个方面再加上将辩证唯物主义运用于研究人类思维所形成的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就是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所谓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建制。现在我们来看“青年马克思”是否具有这种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而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人一方面赋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是作为秉赋和能力,作为情欲在他身上体现着;另一方面,作为自然的、有形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人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说,他的情欲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在他之外存在着的。[5]121那么,马克思在这里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哲学思想呢?有论者认为表达了一种作为实践唯物主义阶段性成果的“情欲本体论”,因为人的情欲是“对存在(自然界)的真正本体论的肯定”[6]200。但是,如果说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情欲的对象并不是人的情欲的创造,而是作为不依赖于人的情欲的对象在人的情欲之外存在着的,那么就无论这种情欲的对象是否表现以及怎样表现了人自己的本质与生命,它对于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情欲来说都具有客观而先在的性质。这显然并不是什么“情欲本体论”,而是翻转情欲与外部对象之间的关系所形成的以自然为本体的唯物主义思想。实际上,如果我们知道《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正是马克思深受费尔巴哈影响的时期写作的,那么这种唯物主义思想的确立就绝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在1845年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及《德意志意识形态》时期,马克思转向对费尔巴哈直观唯物主义的批判,但他不仅没有全盘否定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理解对象、现实、感性的有缺陷的旧唯物主义,没有否认像澳洲新出现的珊瑚岛那样的尚未置于人的统治之下的自然界的存在,而且还把人们所处的包括地质条件、山岳水文地理条件、气候条件在内的自然条件看作是人类历史的真正起点。[7]67这就说明,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批判并没有背离其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确立的唯物主义思想。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在费尔巴哈影响之下所牢固确立的唯物主义思想,马克思才在分析“人们是怎样把这些幻想‘塞进自己头脑’的”这一费尔巴哈没有回答的问题时指出:“这个问题为德国理论家开辟了通向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道路,这种世界观没有前提是不行的,它根据经验去研究现实的物质前提,因而最先是真正批判的世界观。”[8]261-262
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思想不仅确立在费尔巴哈的影响之下,而且也确立在对黑格尔思辨唯心主义的批判中。在1845年的《神圣家族》中,马克思以水果为例深刻地批判了黑格尔思辨哲学的秘密。马克思指出:“如果我从现实的苹果、梨、草莓、扁桃中得出‘果实’这个一般的观念,如果再进一步想象我从现实的苹果中得到的‘果实’,这个抽象观念就是存在于我身外的一种本质,并且是梨、苹果等等的真正本质,那么我就宣布(用思辨的话说)‘果实’是梨、苹果、扁桃等等的‘实体’……于是我宣布:苹果、梨、扁桃等是‘果实’的简单的存在形式,是它的样态。”[7]71显然,如果说现实的苹果、梨、草莓、扁桃是“果实”这个一般观念的现实基础,而“果实”这个一般观念则是现实的苹果、梨、草莓、扁桃的观念的反映,那么黑格尔的观点就是典型的思辨唯心主义的观点,而马克思在对黑格尔的批判中所坚持的就是典型的唯物主义的观点。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这部被实践唯物主义者解读为阐释了实践唯物主义思想的著作中,马克思批判老年黑格尔派认为“只要把一切归入黑格尔的逻辑范畴,他们就理解了一切”的唯心主义观点,认为青年黑格尔派通过把“观念、思想、概念,总之被他们变为某种独立的东西的意识的一切产物”看作是“人们的真正枷锁”,把“人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的一切举止行为,他们受到的束缚和限制”看作是人们“意识的产物”的观点,不过是老年黑格尔派唯心主义思想的翻版。[7]65虽然马克思在这里主要批判的是青年黑格尔学派的唯心主义历史观,但其中所投射出来的思想毫无疑问是真正唯物主义的,而且并不是实践唯物主义所说的实践的唯物主义,而是一般唯物主义。
应该承认,“青年马克思”著作中的辩证法思想并不像唯物主义思想那样有更多和更明确的文本学支持,但这并不意味着“青年马克思”没有辩证法的思想,而仅仅说明唯心主义才是这一时期马克思反思与批判的主要对象。事实上,如果深入到更为具体的文本语境中,我们就可以发现其中所包含的丰富的辩证法思想。例如,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从以生产与消费的矛盾为实质与核心的私有财产的运动分析作为“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的共产主义的历史,认为共产主义正是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既为自己找到经验的基础,也为自己找到理论的基础。[5]74也正是因为如此,恩格斯后来才说:“科学社会主义本质上是德国的产物,而且只能产生在古典哲学还生气勃勃地保存着自觉的辩证法传统的国家,即在德国。”[8]691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指出:“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这一事实,只能用这个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因此,对于这个世俗基础本身首先应当从它的矛盾中去理解,然后用排除矛盾的方法在实践中使之革命化。”[7]59如果说矛盾问题是辩证法思想的实质与核心,那么马克思的这句话就可以被看作是“青年马克思”辩证法思想的集中体现。而且,如果说费尔巴哈把宗教世界归结为它的世俗基础所产生的问题“为德国理论家开辟了通向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道路”,那么马克思的这种辩证法思想只能是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所说的唯物主义辩证法。
比较于唯物主义和辩证法,“青年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思想或许更加丰富。例如,关于实践在认识形成过程中的作用,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时明确指出,费尔巴哈一再地提到感性,但是甚至连最简单的“感性确定性”的对象也只是由于社会发展,由于工业和商业交往才提供给他的。樱桃树只是由于一定的对象在一定时期的商业活动才移植到我们这个地区并被费尔巴哈的“感性确定性”所感知。马克思还指出,费尔巴哈特别谈到自然科学的直观,提到一些只有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的眼睛才能识破的秘密,但是如果没有工业和商业,哪里会有自然科学呢?甚至这个“纯粹的”自然科学也只是由于商业和工业,由于人们的感性活动才达到自己的目的和获得自己的材料的。[7]76-77关于实践在认识发展过程中的作用,马克思指出:“理论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的途径,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的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对立的解决绝不仅仅是认识的任务,而是一个现实的、生活上的任务……”[5]80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还指出:“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7]60关于实践在检验真理过程中的作用,马克思指出:“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思维——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和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7]55
看了这些论述,我们还能够说“青年马克思”没有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吗?笔者认为是不能够的。不仅如此,辩证唯物主义思想在“青年马克思”的著作中到处被指认出来。可是,在我们这里到处被指认出来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为什么在实践唯物主义的解读中踪迹全无呢?笔者认为,这如果不是解读的前意识结构在作祟,则更奇怪了。第二国际理论家考茨基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发展他们的历史观之前已经在哲学上达到一种唯物主义的观点,并且认为这种唯物主义观点的基本要求是:第一,“并不是事实遵从原理,而是原理必须遵从事实”;第二,“不是把我们以外的事物一个一个地孤立起来当作不动的、不变的东西来考察,而是从它们的运动变化、生成消灭中,从它们的总联系中来研究它们”[3]161。不难判断,考茨基所说的这种唯物主义就是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唯物主义。笔者认为,作为一个在马克思、恩格斯培养下成长起来并且“几乎能把马克思著作背得出来”的理论家,考茨基的这一认识是符合实际的。
那么,为什么“青年马克思”会确立一种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呢?众所周知的是,实践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是两种完全不同甚至根本对立的哲学思想,如果“青年马克思”所确立的是辩证唯物主义思想,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在“青年马克思”著作中被解读出来的所谓实践唯物主义思想呢?所有这一切都还需要我们再一次回到“青年马克思”的历史与理论语境中去作一种更深层次的历史学与文本学探寻。
三
众所周知,无论是在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范式中还是实践唯物主义的研究范式中,马克思思想的历史逻辑都表现为,首先在1848年之前的“青年马克思”时期确立哲学世界观与方法论,然后则是19世纪50年代以后在哲学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指导下转向政治经济学的实证研究。但是,如果注意到马克思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自己思想履历的说明,我们就会发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历程并不是从19世纪50年代才开始的,而是从19世纪40年代初的《莱茵报》时期就已经开始了,在这一时期,第一次遭遇到的“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以及莱茵省议会关于林木盗窃和地产析分的讨论是促使马克思研究经济问题的“最初动因”。如果说由此展开的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分析以及所形成的理论结论还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经济学成果,那么接下来在巴黎所进行的研究以及作为这一研究标志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却绝对是马克思早期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最重要成果。因此,如果把“青年马克思”作为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真正诞生地,那么无论这一时期的思想带有怎样浓重的哲学色彩,马克思的原生态的思想都只能是政治经济学这一“真正的实证科学”[7]73。如果马克思的原生态思想是政治经济学这一“真正的实证科学”,那么它就必须同一切实证的科学研究一样具有相同的前提设定,这就是必须承认作为其研究对象的外部世界的客观存在,就像爱因斯坦所说,“相信有一个离开直觉主体而独立的外在世界,是一切自然科学的基础”[10]292。否则,不仅广岛的灾难从而我们的世界将会像波普(SirKarl Raimund Popper)在批评波尔茨曼(Boltzmann)时所说“成为一种幻觉”,而且一切实证的科学研究都将成为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那么,从一般哲学的观点来看,这种“相信有一个离开直觉主体而独立的外在世界”是一种怎样的观点呢?这就是被科学家们称为“实在论”的一般唯物主义观点。因此我们看到,马克思不仅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明确指出,“感性(参见费尔巴哈)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科学只有从感性的意识和感性的需要这两种形式的感性出发,因而,只有从自然界出发,它才是真正的科学”[5]81-82,而且在1845年的《神圣家族》中激烈地批判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马克思指出:“在黑格尔的‘现象学’中,人类自我意识的各种异化形式所具有的物质的、感觉的、实物的基础被置之不理,而全部破坏性工作的结果就是最保守的哲学,因为这样的观点以为:既然它已经把实物的、感性现实的世界变成‘思维的东西’,变成自我意识的纯粹规定性,而且它现在又能够把变成了以太般的东西的敌人溶解于‘纯思维的以太’中,所以它就把世界征服了。”[9]244-245在马克思看来,曼彻斯特和里昂的工人所实际拥有的饥饿、寒冷、罪恶、屈辱、愚钝以及种种违反人性的和违反自然的现象“远不是想象中的幻影,而是工人自我异化的十分实际、十分具体的产物,因此也必须用实际和具体的方式来消灭它们。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不仅在思维中、意识中,而且也能在群众的存在中、生活中真正成其为人”[11]66。因此,对于在青年时期就已经转向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青年马克思”来说,确立一种在本质上的唯物主义的思想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另一方面,正如马克思所明确指出的,对于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马克思思想的根本目的与理论使命绝不像黑格尔哲学那样只是为了获得“对现有的、实在的东西的理解”,而是为了使现存世界在理论上受到批判并在实践上受到革命的改造。但是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任何对于世界的改造活动都必然要预设世界的可改变性,如果世界是不可改变的,则谈论改变世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12]363如果说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像形而上学唯物主义那样将现存的感性世界理解为一种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或者像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那样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看作是一种自然的永恒的生产方式,那么就无论具有怎样的改变世界的主观意愿以及客观行动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是,我们并不同意论者所谓世界的可改变性就是“世界的非决定论性”,而世界的决定论性也就是世界的不可改变性的观点。因为虽然现存世界是可以改变的,但这既不意味着这种改变可以完全按照人们的主观意愿来进行,也不意味着它的改变可以完全脱离现存世界本身的客观规律。而这里的一切的意思无非是要说明,现存世界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和现象一样都不仅是运动与发展的,而且是按照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客观规律运动和发展的;而历来一切的改变世界的尝试与实验,包括空想社会主义改变现存世界的尝试与实验的失败,如果不是根本否认事物本身客观规律的存在,就是如列宁所说的“没有摸到社会关系体系发展的客观规律”[2]586。那么,这种不仅承认事物的运动与变化,而且承认事物的运动和变化具有自己的客观规律的观点是一种怎样的观点呢?这就是与形而上学尖锐对立的辩证法的观点。因此,如果马克思思想就其理论使命来说并不是在寻求对现存世界的科学解释,而是要实现对现存世界的革命的改造,那么它就必须不仅要确立唯物主义的观点,而且必须确立辩证法的观点。因此,正如唯物主义思想一样,辩证法思想在马克思思想中的确立也是其理论使命的必然要求,而且从这种理论使命的角度来看,马克思似乎也不太可能确立除辩证唯物主义之外的任何其他哲学思想。
可是,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在“青年马克思”那里被解读出来的实践唯物主义思想呢?众所周知,在被视为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思想的文本学依据中,有两段论述具有非常关键的意义,这就是,“对于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7]75,以及实践“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7]77。如果认真分析我们会发现,马克思在这两段论述中使用了“现存世界”或“现存的感性世界”这样的词汇。那么马克思所谓“现存世界”或“现存的感性世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众所周知,黑格尔曾经区分过现实与现存两个概念,认为现存的东西只有在其展开过程中表现为必然性才是现实的。但是无论如何去作现实与现存的区分,如果我们知道马克思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那么马克思所说的“现存世界”或“现存的感性世界”就只能是指其生活的资本主义社会,而不可能是指其他社会。实际上,如果我们不是局限于实践唯物主义的误导,而是深入到马克思的论述中作一种更为完整与全面的理解,这一点原本是非常清楚的。马克思批判指出:“费尔巴哈特别提到自然科学的直观,提到一些只有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的眼睛才能识破的秘密,但是如果没有工业和商业,哪里会有自然科学呢?甚至这个‘纯粹的’自然科学也只是由于商业和工业,由于人们的感性活动才达到自己的目的和获得自己的材料的。”[7]77接下来,就是被实践唯物主义频繁引用的“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的论述。显然,在马克思那里,作为“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的并不是实践唯物主义所说的“实践”,而是作为实践或物质生产特殊形式的工业与商业活动。那么,为什么我们这里要强调作为“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的并不是“实践”而是工业与商业活动的特殊实践形式呢?我们知道,工业以及以工业为基础的商业活动作为在城市手工业基础上通过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以及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变革转化而来的形式,是只有在资本主义的特定社会中才存在的形式,因此,如果说这种工业以及以这种工业为基础的商业活动构成了某种社会的“深刻基础”,那么这种社会就只能是资本主义社会,而不可能是任何非资本主义社会或包括资本主义社会在内的一切社会形态。这也就是说,马克思所谓工业与商业活动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的论述实质上只能是对资本主义社会这一“现存的感性世界”的理解,而不可能是对一切社会形态的理解,它绝不可能具有在实践唯物主义那里被解读出来的哲学世界观的意义。因此,实践唯物主义对马克思相关论述的解读只能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误读。
实践唯物主义对马克思论述的误读意味着,在“青年马克思”时期根本就不存在一种与辩证唯物主义相对立的实践唯物主义思想,“青年马克思”时期的哲学思想正如我们前面的分析所显示的,只能是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唯物主义。这就是我们在这一问题上的基本观点,也是我们在“青年马克思”与辩证唯物主义之间关系这一问题上的基本结论。需要指出的是,也许有人会质疑我们的结论:难道马克思不正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第一次系统阐明了一再被实践唯物主义所引述的“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7]92的历史观吗?这诚然不错。但是,马克思、恩格斯在这里所阐述的历史观就其本意来说只能是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唯物主义或唯物主义历史观,它与实践唯物主义基于马克思的相关论述所解读出来的东西不是一回事,因为从马克思的这些论述中就不可能解读出实践唯物主义的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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