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习龙
(韩山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史识是史家三长中最难、也是最紧要的,古代、近代学者对此皆有精彩的认知和分析。如清初学者魏禧就曾指出:“作大事人,要三资具备:曰识,曰才,曰力……识字尤是第一紧要……造识之道有三:曰见闻,曰揣摩,曰阅历。”[1]2再如晚清学者朱一新也认为,史识“视考证之难倍蓰”,但又为“学者必不可无”。故此他总结说:“考证须学,议论须识,合之乃善。识生于天而成于人,是以君子贵学,学以愈愚。学而无识,则愈学愈愚,虽考据精博,专门名家,仍无益也。”[2]47史识是衡量史家编纂策略和技巧高下以及史著成就高低的试金石,历史编纂多本于“识”,也只有在“识”上一较高下,方能展现编纂者独特的编纂思想和方法。陈其泰先生认为,编纂思想是推进中国史书编纂学研究的关键环节,史学名著的出色成就与史家编纂思想的独创性和合理性密切相关,我们应当从编纂思想这一视角深入揭示史学名著成功的真谛,作为推进历史编纂学研究的重要课题。[3]所以,从理论和实践层面及时总结近代史家史识观的话语系统,以及利用这套话语系统对历史编纂进行范式转换和体例革新,即是深入研究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中国近代历史编纂学格局和实践题中应有之意。从1919年到1949年,中国现代学术流派纷呈、史家云集,史家对史识的解读受到历史观和自身立场的制约,呈现新旧互缠、中西龃龉的景观,本文主要考察科学实证主义史学流派、现代人文主义史学流派以及唯物史观派,梳理和解读他们的史识新诠释以及利用史识编纂史书所取得的成绩。本文在考察史识和历史编纂的互动关系时,既注重历时性的考察,更注重史识是如何引发历史编纂的变化以及在具体编纂实践中如何体现现代史家对史识的创造性运用。
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新史学开始向纵深发展,近代史学的范型、理念、编纂格局皆有根本性的变化。五四时期的史学家一方面用西方输入的科学方法、史学理论对传统史学进行激烈的批评,另一方面又对“史界革命”以来史学领域内过分倚重西方史学理论与方法,忽视中国史学理论和方法内在价值倾向心存忧惧,展现出五四以后中国史学从观念到形式的全面更新的复杂图景。这一时期,史识观的重构成为近代史学的关键话语,不同流派、不同学术背景的史家借用中西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试图从革新的角度重新阐释和解读史识话语、内涵与方法。史识话语的重构不仅提升了中国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还对催生史书编纂的多元格局提供了书写理论与工具。20世纪20年代后,中国史家在建构中国历史编纂学民族风格方面有独特的理解,这既是比较中西学术文化之后史识新变之果,也是历史风势和史书书写交相互动的产物。
五四时期,近代西方史学方法论藉由多种西方史学书籍传入中国史学界,李泰棻等人深受西方史学方法论的影响,结合传统史学思想资源,对传统的史识进行了现代意义的重构,其史识阐释话语周延、条理绵密。针对刘知几、章学诚等人史识的传统的解读,李泰棻认为不符合近代史学的客观历史情势:“由当时观之容或有理,然自今观之,自数千年流经史子集中,裁成一秩序釐然,合乎进化大理之通史,则章氏之说,多不适用。”[4]22因此,从契合新史学的需要出发,有必要对其理论有所修正,对“三长说”重新进行解读,其新“三长说”就是话语言说的新阐释:“脑筋清晰近于才,整理适当近于学,系断证疑近于识。”[4]22“是非有史识,不能系断证疑。史识曷能有?明于科学,即能养成也。”[4]27从李氏的角度来看,科学见识的养成必须依赖科学思想和方法供给哲思锐见,即以近代科学的识见去剖析分辨古史中的可疑之处,以追求历史真相,获得对历史的新认知。其系断证疑之法是传统的考据和西方实证方法的综合运用,话题集中于辟怪诞、释神话、说附会、定歧说、非盲从。
史识观的重构反映在史书编纂思想方面,即是李氏具有初步的世界历史整体史观的观念。整体史观赋予李氏编纂新思考,他认为史书编纂不宜强分疆域和时期,足见其史书编纂史识之彰明昭著。对于疆域史观的局限,他有清醒的认识:“世界历史,续若连环,必欲分判于期间,曰此为东洋史,此为西洋史,此为某国史,此为某洲史,于是甚难,于理亦背。”[5]36客观历史既然已将世界变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则史书编纂何须因叙述之方便,不注意历史之联系和秩序,强分此疆彼界?对于历史分期,他也持基本否定的态度,可见有别于常人的见识:“其上下之统属,前后之关系,连环相续,莫可离判,前之原因,今为结果,又为后之原因。既不能以年数定,又不能以世纪定;强分时期,殊难有当。”[4]58从历史因果关系中推论历史分期的不当,似有一定的道理。编纂思想的新创,对于李氏史书编纂体例的选择也有较大影响,他特别推重符合世界通例的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尤其是纪事本末体更为其青睐,他说:“今日欲编纂一贯通古今之通史,当然采用此体焉。”[4]57对于其他体裁,他也有评判,比如表和志符合世界史书之通例,史家可以根据需要多创表志;对于纪传体史书中的本纪、世家和列传反映封建皇权结构的体例,他认为需要更革:“吾国今日,号为民主,尔后作史,固无守此家法之必要。”[5]33
钱穆先生是中国现代学术名家,其史识观博大宏远,颇见气派:“(史识)须能见其全,能见其大,能见其远,能见其深,能见人所不见处。”[6]12所谓见其全,需要对所述史料精熟于心,胸中有全局,不至于以偏概全;见其大,则需要以整体联系的观点看待历史,于细微处体味历史之深意;见其远,则需有登泰山而晓天下之器局与胸怀;见其深,则需要有哲学之睿思;能见人所不见处,则要有超越别人的眼光、与众不同的识见。钱穆对史识的话语分析直白而尤具深意,这与他自身的器局与学识颇为匹配。他认为历史书写更应该关注史书背后的史情和史意,能发掘真实历史的实况,对历史背后的史意需有深刻的体悟和认知,故在史识和历史编纂的关系上,他提出了颇具洞见的认识:“倘使对这一段历史自己并没有一番很深切的见识的话,那这些史笔史法也就根本谈不上。”[7]133史识引领历史编纂,钱穆的认识对我们有很好的启示:好的史家不应该只在体裁上做文章,更应该重视史书背后的思想。对于如何培育“通识”,钱穆提出了很有价值的意见:“历史是一个应该较后研究的学问,我私人意见,最好先治文学,其次治哲学,再次乃治史学。史学贵能体会,经验不老到,无从体会。史学又贵能批判,见解不老到,不能批判……所以不通文学哲学而治史学,决不能成为第一第二流的史学家。”[8]钱穆认为近代的学术分科割裂了学术之间原有的有机联系,所以要对历史有独到的识见,必须要拥有跨学科的视野和学术训练,才能融会贯通,探求历史的精义和规律。比如,钱穆在阐述通史编纂时指出:“全部历史只是平铺放着,我们须能运用哲学的眼光来加以汇通融合,而阐述出其全部历史中之内涵意义,与其统一精神来。此种研究,始成为文化史。”[6]134历史哲学思维可以帮助史家梳理和解读历史发展内在的精神和意义。钱穆尤其推崇推寻与会通哲学方法的机理与功用,他说:“治史要能总揽全局,又要能深入机微。初看好像说故事,到家却须大见解。”[6]11“推寻”意在从历史中提炼问题,并找寻解决问题的线索,为“会通”奠定基础;“会通”则是在对历史的全局把握中考察历史的意义和精神。
钱穆对“史识”的认知和解读,是从广义文化史观角度解读人的内心、考察历史的变化,以见其对中国历史的独特理解。“史识”的独特理解,在其历史编纂实践中有着较彻底的贯彻,比如《国史大纲》的编纂就很有代表性。与传统史学偏重政治史不同,《国史大纲》编纂力图将政治、经济、文化结合起来说明时代的特点、历史的演变,钱穆对中国历史发展历程及其演进脉络的梳理均能突出中国本位文化的立场。而在每一时段中,作者也能根据编纂意图选取最能反映时代特点的主题重点考察。例如战国先秦,立足于当时的学术思想;而秦汉,即重点考察政治制度;三国魏晋,则深究社会经济。这样的撰述旨趣,与其编纂的指导思想密切相关,《引论》的主旨即在于对本国历史、文化抱持温情与敬意的态度,即钱穆所说的:“此种新通史,其最主要之任务,尤在将国史真态,传播于国人之前,使晓然了解于我先民对于国家民族所已尽之责任,而油然兴其慨想,奋发爱惜保护之挚意也。”[9]8造作新通史的条件在于,“一者必能将我国家民族,已往文化演进之真相,明白示人,为一般有志认识中国已往政治社会文化思想种种演变者所必要之智识,二者应能于旧史统贯中映照出现中国种种复杂难解之问题,为一般有志革新现实者所必备之参考”[9]8。正是基于对国家民族的爱国主义情怀,钱穆以中国人独有的眼光发掘中国史内在的精神和发展走向,并以此种精神梳理历史阶段,往往寥寥数语即能表现其编纂的深意和编纂的特点,比如书中对士大夫的沉浮、士气学风、学术精神关注较多,而对政治经济制度、社会生活、民生习俗着墨相对较少,反映了作者强烈的“通史即文化史”的著述旨趣,可视为国史编纂的新探索。
《国史大纲》编纂思想在体例创新方面也有体现,即将西方的章节体和中国传统的纲目体熔于一炉,兼取中西体例之长建构通史编纂的新体例。全书的整体结构采用的是西方传入的章节体,将中国历史分为上古三代、春秋战国、秦汉、魏晋南北、隋唐五代、两宋、元明、清代8部分,各为1编,共8编46章,每章之下又分为若干节。正文则吸收传统纲目体的优势来弥补章节体之不足,每节立一标题,都先为其提纲,然后再列材料说明。纲为论断,提示大要;目为材料,提供证据,章节分明,纲举目张,让人一目了然。这样安排史体的好处在于,既吸收其章节体的结构严密、层次清晰、内容纵横、交相联系的优点,便于反映历史发展的结构状态,揭示事物的因果嬗变之迹,又能兼采纲目体结构灵活、便于编纂以及对史料的以简驭繁的优势。《国史大纲》在化合中西体例方面的有益尝试,体现了钱穆强烈的史书编纂创新精神。钱穆之所以选择纲目体来补充章节体之不足,也是有深意的,他认为编年体与列传体都过密,所写的通史篇幅过大、枝蔓太多,不利于用简洁的笔触写出中国历史的真精神。而纲目体体例较疏,便于反映钱穆之独识。对于纲目体,梁启超曾有评价,认为:“此法(纲目体)很容易,很自由,提纲处写断案,低一格作注解,文章上不必多下功夫,实为简单省事的办法。”又说:“这体的好处,文章干净,叙述自由,看读方便。”[10]170纲目体的优点便于钱穆更灵活地驾驭史料,并能写出可读性强、通贯而简要的中国通史。正如史学家严耕望评论该著所指出:“多具创见,只观其章节标题,点出每个时代之动态及其特征,已见才思横溢,迥非一般刻板僵化死气沉沉者可比。尤极难能可贵者,往往能以数语,笼括一代大局。”[11]225
就历史编纂格局而言,该书力图突破通史编纂过分重视于政治史叙述的布局,钱穆意欲围绕政治制度的演进、学术思想的功能、士大夫的作为三个方面,作为梳理和解读中国民族精神的主线。钱穆认为三者都应服务于“通”的目标,围绕揭示特征和演变线索两个主题来安排情节。综观全书,作者有针对性地突出表达编纂意图,即在编纂格局上,详于制度而略于人事,详于文化而略于战争,这样的编纂格局体现了钱穆唤醒“国魂”的苦心。比如研究南北经济文化的变迁,他把由唐代中叶以来直到明代几百年间中国经济文化的发展变迁状况置放到整个中国古代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去加以论衡,从连续性上着眼去阐述其前后变化的情况。著名史学家吕思勉对此颇有赞赏:“书中叙魏晋屯田以下,迄唐之租庸调,其间演变,古今治史者,无一人详道其所以然。此书所论诚干载只眼也。”[12]60该书致力于揭示制度演变的时代线索的努力,体现了作者对经济制度变动的关注,这也符合钱穆“变之所在,即历史之精神之所在”的所求。
钱穆对“史识”观重在从广义文化史观角度解读人的精神和情感,视人为历史的中心,这种“史识”观也会有局限,即他不能客观公正地评判其他史体。比如,人与事皆为历史记录的要素,然钱穆更重视人的精神跃动,而对纪事之体颇为轻忽,与其史识中以“人”为中心不无关联,正如其所抱持的史学观念:“我所认为中国史学最精邃之深义所存,乃在其分年分人逐年逐人之记载,初若不见有事。”[13]169“见人而不见事”,此是钱穆史识观短视之处,故他排击纪事本末体史书而揄扬纪传体史书,当是其史识观的真实写照。在他看来,中国传统历史编纂学深得史体与社会文化契合的命意,史书编纂重编年、列传深得中国文化之魂魄和精义,他认为中国史书体例“应在中国文化传统之全体系中去认识和了解”[13]28。文化本位史观造就了钱穆独特的观察历史的视角和方法,视角、方法与思想文化的合流引起聚合反应,故其史识观的转换亦是聚合反应的必然之果。所以他批评纪事本末体史书之弊,如认为用纪事本末体史书易掩盖历史真相、易造成“历史命定观”等,[13]23当是从文化本位史观立场所作出的评判,应当说钱穆的评判是有失偏颇的。
柳诒徵是现代史学大师,他通过梳理刘知几、章学诚和刘咸炘等人的史识观,揭示了史识与史法之间的密切关联。柳诒徵鲜明地提出了“史为识之钥”颇具新意的观点,说:“识生于心,而史为之钥。积若干年祀之纪述,与若干方面之事迹,乃有圣哲启示观察研究及撰著之津涂。后贤承之,益穷其变,综合推求,而饷遗吾人以此知识之宝库。”[14]166“识生于心,而史为之钥”,充分阐释了史识源于史家抽象思辨的精神思维,来源于对历史的哲学思考;而求取史识只能从史中来,因为客观历史和史书是获取史识的秘钥。柳氏对史识的新颖解读,可以说赋予现代史识观的哲理内涵,为此他进一步申述自己的观点:“治史之识,非第欲明撰著之义法,尤须积之以求人群之原则,由历史而求人群之原理,近人谓之历史哲学……故吾人治中国史,仍宜就中国圣哲推求人群之原理,以求史事之公律。”[14]179可见,柳氏史识深受新史学思潮影响,重视进化论哲学和对因果规律的探寻。将史识提升到历史哲学的高度,是现代史学史识观的新变,也是20世纪20年代后史学发展的时代潮流。
柳氏之史识不仅重“义法”,更重视事实之联系和人群进化之公律。柳氏从人文主义史观出发,既承认历史发展的因果律和进化论,又反对单线一元的历史认识论。他认为历史联系既包括因果联系也包括偶然联系。历史学家在撰著史书时候,要妥善处理历史表述的丰富性和客观历史之间的张力、事件叙述过程中的历时性和共时性的张力,只有妥善处理历史编纂中的矛盾,展现历史的联系和内在精神,才能克服历史编纂的难题。他认为中国传统史学家创造性地提出五体配合的纪传体综合体,即能有效地展现历史的联系和演进的大势。他从中国史官制度出发,指出“史之联系出于官之联系”,则历史编纂抱持片面之识是有害的:“知政而后知史,亦必知史而后知政。不知史,则但谋局部之扩张,此其襟抱不能容纳万流,只能察识片面之病也。”[14]124纪传体比编年体例更擅于历史叙事,更善于表达建构在“礼”之上的历史联系,为此他推崇纪传体史书,如他说:“为史者若何而后可以表示此一中心?若何而后可以遍及各方面?则莫若纪、传、志、表之骈列为适宜矣。”[14]106柳氏如此看重“史联”,又从“史联”出发来阐释纪传体在记述历史联系方面的优势,正与其史识紧密相关。
“史识”是中国现代新史学成立的重要条件,从刘掞藜到柳诒徵都深刻体察到“史识”系统构建的价值和作用,并从多个维度开掘“史识”的内涵,阐释“史识”对史书编纂的作用,形成了颇具特色的现代史识话语,其贡献近代史学的发展良多。
二、唯物史观派史家的史识与历史编纂的新格局
中国唯物史观派史学初步发轫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形成于社会史大论战之时,20世纪40年代则为其高潮阶段。20世纪40年代,唯物史观派史识观进一步系统化,构建了系统的以史观统摄历史研究的理论范式和颇具特色的核心观念。唯物史观的新变,极大地开拓了中国历史学的史学实践,并在通史编纂方面,构建起宏大的中国历史编纂格局,将史识和历史编纂有机地融合,形成了唯物史观派对中国历史的崭新释读,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传统史家史识观的局限。
唯物史观派史家并没有接续传统史家的史识话语,也不是从史家素养的角度阐释史识的重要性,它的史识是用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和方法论分析中国历史演变发展的规律,并对其作出唯物史观式的解读。唯物史观是马克思从史实中求出的史识,而唯物史观派史家将这种史观与中国历史的实际相结合,用以分析中国社会形态变动的规律。刘大年认为:“史识,当然是指对事件、事变的认识,从中提出思想理论。”[15]18“真正的历史家总是思想家。”[16]241唯物史观派都十分重视用唯物史观来抗辩旧史观,因为他们认为史识的高低深浅,与其所持的历史观有巨大的关系,如李大钊就曾指出:“吾侪治史学于今日的中国,新史观的树立,对于旧史观的抗辩,其兴味正自深切,其责任正自重大。吾愿与治斯学者共策勉之。”[17]46李大钊认为唯物史观的培育责任重大,因为它会对我们培育正确的人生观和观察历史提供崭新的观察视角,他说:“历史观的更新,恰如更上一层,以观环列的光景,所造愈高,所观愈广。以今所得,以视古人,往往窃笑其愚,以为如斯浅识都不能解。其实知识有限,如隔丛山,过后思之,以为易事,而在当时,则非其时之知识所能胜。”[17]45-46在他看来,唯有以唯物史观为准绳,方可“所造愈高,所观愈广”,获得敏锐的史识。
唯物史观运用社会形态理论划分中国历史的阶段、善于运用阶级观点分析历史以及重视人民群众的思想等,成为唯物史观学派研究中国历史的高明史识,并在此历史观指导下,深入开掘中国历史研究路径,并在通史、断代史和专门史研究领域内结出硕果。由于篇幅问题,我们只拟对20世纪40年代范文澜、吕振羽的通史编纂风格和成就作出梳理,以见史识之高超对其通史编纂的格局所产生的影响。
20世纪40年代,范文澜作为延安唯物史观派史学的代表人物,撰写出《中国通史简编》。《中国通史简编》初出上、中两册,上册扼要叙述上古到五代的历史,中册叙述了从宋、辽到清代中叶的历史。这部书是第一次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解释中国历史现象的典范性著作,在梳理和解读中国历史演变发展过程中体现了范氏卓越的史识,在历史编纂方面体现了编纂技巧。
(1)在历史分期方面,以五种社会形态理论为指导,将中国古代历史作了初步分期。本书采取从西方传入的章节体作为编纂的体裁,先以历史分期后以事物分类,善于从宏观层面梳理一时代的大势,纵中见横,主线突出。对于确定分期的编纂意图,范氏有以下的阐释:“我们要了解整个人类社会的前途,我们必需了解整个人类社会过去的历史;我们要了解中华民族的前途,我们必需了解中华民族过去的历史;我们要了解中华民族与整个人类社会共同的前途,我们必需了解这两个历史的共同性与其特殊性。”[18]序根据这一编纂思想,范氏对历史发展分期有着自己的理解:夏以前为原始公社时期,夏商为原始公社逐步解体以及奴隶社会形成时代,从西周到鸦片战争前为封建社会时期,从鸦片战争后到延安时期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以上分期,充分吸收了唯物史观的五种社会形态理论,但中国历史的发展有其特殊性,不能将唯物史观的理论生搬硬套,必须和中国历史的实际相结合,故该书在肯定共性的同时,也对中国历史的特殊性有较妥当的处理,比如把西周至鸦片战争长达2 000多年的封建社会,根据每个朝代的特点进行细致的划分。编者对中国历史阶段的划分,细致地勾勒出中国历史演进的脉络,体现了编者对该问题的深入思考,为以后各章节对史实的具体论述提供了线性的时间框架。
(2)在方法上,以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法梳理和解读历史变动的原因和动力。范文澜认为:“阶级斗争论是研究历史的基本线索。”[19]22在《中国通史简编》中,范氏指出中国从秦末陈涉大泽乡起义,到义和团运动,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连绵不断,他认为推动历史发展的直接动力来源于历次封建社会里农民的起义。封建社会所谓的治世,不是帝王施行仁政的结果,而是农民起义推动封建政治的改革。[18]13范文澜还由此指出,只有劳动人民才是创造整个人类历史的动力。同时,范文澜又纯熟地利用阶级分析法,目光敏锐地分析封建皇朝或者大臣的功过,力图结合历史条件对其功过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比如对汉武帝的评价,范文澜既承认他在加强中央集权、维护国家主权方面所作出的特殊贡献,又对其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穷奢极欲等进行深刻的批评,指出汉武帝“对外连年大用兵,战争使国内各种矛盾都激化起来”,“对农民实行残酷的剥削,致使农民穷困破产,富人乘机大掠夺”[18]274。指出汉武帝时代,既是西汉极盛的时代,也是西汉盛衰转换的关节点,这是从阶级分析法所得出的别识独裁。
(3)眼光向下看,将劳动人民置于历史叙述的中心。在本书的“序言”中,范文澜表达了对历代“正史”过分关注政治权贵的不满:“这类书连篇累牍,无非记载皇帝贵族豪强士大夫少数人的言语行动,关于人民大众一般的生活境遇,是不注意或偶然注意,记载非常简略。”[18]1-3他认为,新的中国通史应该从形式上改变以往精英史学、贵族史学的叙述模式,通史不应该成为帝王的家谱,故纪年全用公历纪年。就内容而言,范氏用大量笔触记录底层民众的生活实况,并将这种叙述置于统治阶级——被统治阶级二元对立的语境中构建一种宏大叙述的框架。比如书中记述两汉时期的农民生活时,范氏认为“皇帝、贵族、官僚、地主、商人、豪强一齐向农民进行超经济、暴力迫胁的各种剥削”,“从皇帝到豪强,都是靠剥削农民来生活的,他们活着穷奢极欲,享尽人间乐趣,这还不算,死后必需带大批财物到地下去”,农民的土地被兼并、人身自由被剥夺,还要担负各种赋役,“饿死或人相食,史书记载许多次。流亡或逃匿山泽做盗贼,因而被杀受罚,妻子没入官府做奴婢,更是习见的常事。两汉农民生活就是这样,号称太平的文景时代,也并不例外”[18]125。这与一味彰显王侯将相们的文治武功的传统做法截然异趣。以上见解,富有史识,发人深省,对民众悲惨生活的揭示戳穿了封建治世的真面目。
(4)关注经济因素,重视从及时的角度解读中国历史的变动原因。正如有关学者所总结,该书鲜明的特点即表现为“重视生产斗争”[20]1479。唯物史观派之所以注重从经济史的角度解读历史变动,有其深刻的学理依据,这与唯物史观的历史观密切相关,即他认为物质生产方式的变动制约着人类的精神生活、社会生活,换言之,唯物史观以经济为历史的重心。正如巴勒克拉夫(Geoffrey Barraclough)所指出的,“马克思主义使历史学家认识到需要研究人们生活的物质条件”,“研究技术和经济发展的历史”[21]27。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对经济因素十分关注,并创造性地运用其来揭示历史盛衰。例如书中分析唐代历史嬗变时,范文澜专设三节着力考察初唐、中唐、晚唐经济变化,从经济角度揭示唐代历史盛衰的动因所在。对于初唐,他注重从均田制、租庸调制、货币、人口等方面,着力解读初唐盛世的出现与政府经济措施有关;关于中唐,范文澜主要着眼于经济制度、经济因素的变化,并将经济因素变动视为唐朝盛衰转换的关键所在;关于晚唐,他仍然秉持经济因素考察为先的宗旨,由此解读唐朝覆灭的必然之命运。《中国通史简编》对经济因素的特别致意,正反映了范氏通史编纂的精神和意旨。
唯物史观派史学家应当具备卓越的史识,这主要是说明他们具备根据唯物史观基本原理考察历史问题的锐敏的识别能力,善于发现问题,并能紧扣历史问题的本质,对其作出恰如其分的分析和评判。阿里夫·德克里(ArifDirlik)指出:“范文澜的著作受人称道之处,正是在于理论的灵活性、分析社会力量和空间差异时显示出的复杂性、重视不同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中国社会特征,以及敏锐地评价历史人物和事件对当代中国产生的正面和负面影响。范文澜确实灵活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力图摆脱斯大林技术决定主义史学的桎梏。”[22]89这个评价应该说比较公允,也颇富洞见。
与范文澜一样,吕振羽也是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深入研究中国通史的代表性人物。唯物史观派非常注重对中国历史的贯通性研究,注重对长时段和重大事件的深入考察。正是立足于通古今之变之旨趣,史观派特别偏好研究中国历史的大关节、大转折、大变动,时代巨变的梳理更能解读成败兴坏之理。与封建史家不同,吕氏对唯物史观非常推崇,所以新的历史编纂,应该以新的历史观为指南,“只有在新的史学研究法的基础上,历史才是百分之百的科学,是‘一切科学的基础’”[23]。吕振羽在《简明中国通史》上册序言中对此有自白:“我的写法,与从来的中国通史著作,颇多不同 ……我是把中国史作为一个发展的过程在把握。”[24]序该书突破传统旧史体的局限,采取章节体著史,叙述了从中国原始社会到清末长时段的中国通史。全书共分为15章,每章划分为若干节,重点考察政治、经济、阶级、文虎等方面,力图揭示社会各个因素之间的互动交融的关系,梳理历史发展的规律。书中一般在各章的最后一节安排“结语”部分,对本章的内容提玄勾要。该书之所以选择章节体,是因为推重章节体的优点,如有学者指出:“近代学者之所以采用章节体来编写史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其强调系统性、完整性的编纂特点。”[25]该书采用章节体史书体裁与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旨趣深合若节,能更便于吕氏表达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卓越见识。对于历史分期,吕氏深受五种社会形态理论的影响,将中国历史划分为原始公社制、奴隶制、初期封建制、专制主义的封建制、半殖民地半封建制各篇,“旋为迁就读者传统的历史观念,改成年代记的叙述法,但从内容上去看,阶段的脉络仍是很明白的”[24]序。全书正是基于经济(生产工具、农业、商业、手工业)的分析入手,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原理为指导,由此进一步分析政治、文化的变动,可视为颇具新意的马克思主义通史编纂的尝试。
20世纪以来,关注民史是史学从传统走向现代的一个重要标志,如英国学者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所说:“人类的具体历史,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所有人的历史,也必然是人类的一切希望、斗争和受难的历史。”[26]157、159吕振羽的《简明中国通史》,对民史抱有特别的温情与敬意,他指出,“我的基本精神,在把人民历史的面貌复现出来”,“对人民革命的正面肯定,对历代人民反抗封建专制斗争的讴歌”[24]2,正是该书人民性的体现。对此,德国学者罗梅君(Mechthild Leutner)作出过恰切的分析,他认为农民起义的描述在其通史著作中占有中心地位。[27]277如书中吕振羽对陈胜、吴广领导的农民起义的礼赞:“首先揭起义旗的,便是雇农陈胜和吴广……因此,他们便鼓动九百人‘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就地起义……同时,全国各地都揭起响应旗帜。”[24]205-206从中可见,吕振羽对农民起义的关注,很好地实现了以人民为中心的编纂意图。总之,吕氏的《简明中国通史》作为一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编纂的通史著作,无论编纂体例、方法,还是编纂的内容,都是马克思主义通史编纂新格局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具有不可磨灭的史学价值。
史识话语是中国史学的经典命题,自刘知几提出“史家三长”以来,历代史家接续这个命题,不断有新的补充阐释。如乾嘉时期史学评论家章学诚认为:“义理存乎识,辞章存乎才,征实存乎学。”[28]1595其史识可以概括为:一是明大道,二是主张通古今之变,三是重家学,四是贵独创。正因为他把“史识”置于史家素养很重要的位置,所以他将史识高下作为评判历史编纂优劣的重要条件。不仅古代学者重视史识话语的解读,近代学者更重视史识话语的多维度建构,从李泰棻开始一直到唯物史观学派的吕振羽,现代史家对史识的多重释读,既体现了时空巨变所引发的观念变革的必然,更承载着近代学人在中西新旧观念碰撞后急于对经典话语的再阐发,这其中派别多歧、观点各异。我们不拟对其中的史识话语作出价值判断,只是平实地呈现各家的观点。我们更注重的是,史识如何引发历史编纂的变化以及在具体编纂实践中如何体现近代史家对史识的创造性运用,本此目的我们着重以钱穆、柳诒徵、范文澜、吕振羽为例,说明高明的史识对历史编纂具有重要的作用。
儒学和传统学术所提供的思想资源和范式已经不完全适应近代巨变的客观形势,风势既变则史识也随之新变,史识新变又激发了近代历史编纂格局的转换,催生了多种用不同历史观、编纂方式所撰写的史书,取得了突出的成就。长久以来,不少学者都认为历史编纂只是技术性问题,与史识无关,这是对史识与历史编纂关系的误读。正如陈平原先生所指出的:“所谓‘著述体例’,不仅仅是章节安排等技术性问题,还牵涉到史家的眼光、学养、趣味、功力,以及背后的文化立场等,不能等闲视之。”[29]225西方学者也有类似的观点:“历史不是对过去的再现,而是对过去的组织和理解。”[30]5就历史编纂而言,对历史事件的选择和解读与史学家的“史识”有密切的关系,史家如何编排这些事件,如何组织和编纂,必然体现史识和历史编纂的“互动”:“同一件事能充当许多不同历史故事中的一个种类不同的要素,这取决于它在其所属的那组事件中的特定主题描述中被指定为什么角色……史学家通过将事件确定为充当故事要素的不同功能,将编年史中的事件编排到一种意义等级之中。”[31]8由此可见,历史编纂中有关体例的创新和运用、史料的别择、叙事结构的安排、情节的设置等都体现了史家的史识,足见史识是史书编纂的灵魂,识大则饶,识小则鲜。其实,对二者之关系,民国学者刘咸炘早就有深入的思考,他说:“作者有识,乃成其法,读者因法而生其识,虽二而实一。”[32]235在他看来,先有识,后又法,史识和史法是统一的。这就明确地揭示出史书编纂是由编纂者的史识所决定的,而史识也必须通过具体的编纂表述才能被读者所理解和接受,换言之,即史识凭依史法而显,史法凭依史识而活。在历史叙事的过程中,史书编纂者“复原”情节、安排史书叙述结构和史书的语言艺术等,都与编纂者的史识分不开,因此探讨历史编纂不可脱离史识孤立地讨论,这也是本文创作的缘起,期望本文的探讨只是开始,俟诸有识君子不吝惠言。
参考文献:
[1]魏禧.日录里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2000.
[3]陈其泰.编纂思想是推进中国历史编纂学研究的关键环节[J].河北学刊,2010,30(5):1-10.
[4]李泰棻.中国史纲[M].北京:武学书馆,1927.
[5]李泰棻.史学研究法大纲[M].北京:武学书馆,1920.
[6]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7]钱穆.中国史学名著[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8]钱穆.史学答问[N].益世报,1939-02-07.
[9]钱穆.国史大纲·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10]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1]严耕望.治史三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12]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13]钱穆.中国学术通义.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6.
[14]柳诒徵.国史要义[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15]刘大年.刘大年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16]刘大年.我亲历的抗日战争与研究[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
[17]李大钊.史学要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18]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M].华北新华书店,1948.
[19]范文澜.关于中国历史上的一些问题 [G]//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20]朱瑞熙.范文澜[M]//陈清泉,苏双碧,李桂海,等.中国史学家评传:下.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
[21][英]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M].杨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22][美]阿里夫·德克里.后革命时代的中国[M].刘东,评议主持;李冠南,董一格,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23]吕振羽.怎样研究历史 [J].中学生·战时半月刊,1941,(42).
[24]吕振羽.简明中国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
[25]白云.章节体的引入与近代史书编纂观念的变化[J].史学史研究,2011,(1):15-18.
[26]田汝康,金重远.现代两方史学流派文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27][德]罗梅君.政治与科学之间的历史编纂——30和40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形成[M].孙立新,译.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7.
[28]章学诚.文史通义·说林[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9]陈平原.学者的人间情怀:跨世纪的文化选择[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30][美]罗杰·巴格诺尔.阅读纸草,书写历史[M].宋立宏,郑阳,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31][美]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像[M].陈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32]刘咸炘.推十书 [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