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浩宇
李渔在《闲情偶寄·结构第一》中提出“立主脑”戏曲创作理论,他指出:“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①他认为戏剧应当回归本色,着眼于写剧中的某一人物,以人物为线索发展剧情,其他的人或事作为陪衬或辅助,使它更加丰富、完整。在西方理论中,亚里士多德论及戏剧六大要素时,亦将情节列于首位。他指出:“六个成分里,最重要的是情节与事件的安排,因为悲剧模仿的不是人,而是人的行动、生活、幸福。”②中西方理论默契的不谋而合,将情节第一的关键性本质,置于戏剧研究的重要地位,也让后人提升对李渔叙事结构的理论自觉与论辩意识。
李渔的“一人一事”是在吸取前人理论经验的基础上,独创性地提出的戏曲理论主张,确立了以叙事为中心的戏曲观。就其叙事理论的成因来看,既源自于明代以来叙事文学及其理论的影响,又受到金圣叹等大师的小说叙事理论的启发。传统文学写作中,叙事这门艺术一般被运用到正统历史传记,或者演绎小说传奇等,史记类过于正统,后者则被视为小道,叙事一直未受到足够的重视。直到明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知识水平的提高,学术文化也逐渐受到重视:“濡染着平民文化原生气息的叙事艺术技巧,为文人作家打开了一扇洞察世界的新的窗户,提供了一种重构世界的便捷工具。”③明朝的文化开放制度,引发文人对理论创作的前所未有的兴致,对文本叙事艺术的开拓更是寄予了高度的关注。而与传统的叙事艺术相比,戏曲叙事艺术显然更加接近生活,具有情感表达的自由性。
在李渔之前的理论家们也曾在叙事方式艺术上发表过真知灼见,虽说只是在论著中有简要涉及到戏剧结构的叙事性,但也足以说明前人已足够意识到叙事的重要性。金圣叹把小说中分析人物性格的方法引入到戏曲评论中,注重人物性格的塑造在叙事中的比重,并从叙事审美的角度提出了“一人”的戏剧结构原则。“《西厢记》止为要写此一人,便不得不又写一个人。一个人者,红娘是也。若使不写红娘,却如何写双文。”④金圣叹以评点小说的方式来评点戏曲,把戏曲当作叙事艺术一般看待,从人物的塑造、叙事结构的组织、情节矛盾的设置,提出以“一人”为叙事结构的基本原则,从全新的叙事角度解读作品,深深影响了李渔。李渔在金圣叹“一人”叙事理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从内在叙事方式上更为完整地强调“一事”,认为叙事艺术中不仅要注重突出人物,事件的组合应以人物为中心。“一人一事”为全文之主脑,所以剧情所指展开,其余直接都在此人此事的基础上发展,合理安排剧情结构。
李渔一生风雨漂泊,随遇而安,四处巡演,游历祖国大好山河,得心之自在,不喜与人雷同的个性使他在戏曲创作方面有着独到的见解。“西泠十子”之一的丁澎在为李渔《一家言》所作的序中说:“李子家贫,好著书,凡书序、传记、史断、杂说、铭碑、论赞以及诗赋、填词、歌曲不下十种。其匠心独运,无常师,善持论,不屑依附古人成说,以此名动公卿间。”⑤以此来夸赞李渔非亦步亦趋的独特之处,同时也说明李渔热爱文学,具有广泛的涉阅量。后人对李渔多有一些不实夸大的议论,认为他是“帮闲文人”“有文无行”“弄臣”,但从他留下的著作《闲情偶寄》来看,不仅是戏曲理论史久远,还广泛涉猎园林建筑、医学养生等方面。反映到他的结构理论中则表现具有创造性地提出了“立主脑”“一人一事”等以叙事为中心的叙事结构文学观。
所谓“一人”,简单来讲,就是故事中的某一个具有特色的人物,在某个具体的时间范围内所发生的事情,一切情节都以他的所见、所想、所感而产生,类似于现在所说的中心人物。正因为由一条主线承载着剧情发展的重任,结构会更加层次鲜明,显示作者构思的格外匠心独运。这里以蔡伯喈、杜丽娘二人为例。
《琵琶记》中,蔡伯喈与赵五娘谁为主脑产生较多争议,但从情节上看,全剧的核心在于“三不从”关目的设置,即辞试、辞婚和辞官。随着这三个矛盾相互冲突,来完成整个剧情的构建,这一矛盾则是由蔡伯喈主导的。赵五娘虽在剧中扮演重要角色,却只有“孝妻”“寻夫”两个关目,可见主角应为蔡伯喈,剧情的设置是为了贤妻形象的刻画。为公婆而吃糠,坟前痛哭,正是对于贤妻形象的着力描写,推动情节发展的重任便转移到蔡伯喈一人身上,剧情的前进凭借蔡伯喈的关目完成。从主题看,故事的起因便是蔡伯喈“不孝”前去应试,本应由他承担的赡养任务转到妻子的肩上,这种巧妙的写法让观众以为是赵五娘为主要动作承受者的同时,交代了施力者。蔡伯喈第一个不从为应试,并非不愿考取功名,实为“争奈爹妈年老,家中无人侍奉”⑥。当高中状元被皇帝赐婚牛府时,又心系家中老父母与结发妻子,想要谢绝但圣意难为,只得重婚牛府,有家难归。作者着力在剧中刻画“贤妻”赵五娘的孝行,从反面逻辑思考,若非被困于牛府之中,依照蔡伯喈的性情也一样会和赵五娘一样全心全意侍奉双亲,作者将他在牛府依然心系双亲及妻子的心思,通过赵五娘的一系列动作表现出来,牛小姐愿与赵五娘两女共事一夫,也促成蔡伯喈“孝子”一名,“全忠全孝蔡伯喈”便得到了很好的理解。所以,主脑中的一人依旧应为蔡伯喈,赵五娘只是辅助剧情发展的一条副线。
在李渔看来,戏剧的主要人物是用来表达作者的主要创作意图的,正如别林斯基所说:“戏剧的兴趣应当集中在主要人物身上,戏剧的基本思想是在这个人物的命运中表现出来的。”⑦孔尚任的《桃花扇》虽写了众多的事件、纷杂的人物,但整个故事都是围绕“一人一事”展开的,此一人当属“李香君”。与“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不同的秦淮名妓李香君,一出场便展现出非同寻常的人格魅力,作者通过描写李香君与复社文人侯方域的一段爱情,以个人命运影射国家兴衰。桃花扇作为一个道具,不仅使侯方域与李香君二人结下姻缘,更是贯穿全剧始终,正如董每戡先生所指的那样:它是“候公子题诗之扇,即李香君溅血之扇,也即杨友龙借草汁添枝叶画成之‘桃花扇’”⑧。李香君不屈服于奸臣权贵,得知侯方域妆奁酒席所用的花费是阮大成私心欲请自己在复社文人面前“代为分辨”的意图而为之,对“助奁”之人阮大铖一顿唾骂,不畏权势进行人格的抨击,与侯方域的态度截然相反,便显出飒爽的英姿气概。作者在剧中强调“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⑨即桃花扇剧名源自美人李香君血溅折扇化为桃花而来,尽管作者有“一生一旦为全本纲领”之说,李香君凸显的鲜明形象也实为《桃花扇》剧情结构主脑之“一人”。
一部剧是由众多事件组合而成的,在元杂剧中故事限定在四折一楔子中。一场爱情,一次意外,一件公案,如何在有限的四折篇幅内表现出来,将中心思想展现清楚,需要剧作家的一番探索,而李渔的“一人一事”正好回答了这个问题。“一事”即是中心人物发生的关键事情,细枝末节太多反而使剧本晦涩难懂,选中一个主要事件展开故事情节,不仅让剧情变得更加紧凑,也便于观众理解融入。一个人的一生中伴随着多种行动事件,一部戏剧中的关键事件在于主脑,所有其他的事件都必须跟着这个事件有所关联。
李渔在评《西厢记》立意中指出:“一部《西厢》,止为张君瑞一人,又止为白马解围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夫人之许婚,张生之望配,红娘之勇于作合,莺莺之敢于失身,与郑恒之力争原配而不得,皆由于此。”⑩所谓“白马解围”,指的是孙飞虎兵围普救寺,欲劫虏崔莺莺,情急之下老夫人听从莺莺退兵之计,许诺何人能施以援救,便答应将女儿许配给他。张生在老夫人“许婚”的激发下,于危机之中写信给挚友白马将军,请求他一举退兵替普救寺解围。将军不负所望,为被陷于困境中的普救寺解围,使莺莺和老夫人得以脱身。这便是“白马解围”剧情,表面上是解救“普救寺”,实则为张生和崔莺莺二人牵起“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桥梁。显然“白马解围”一事是联系全剧的枢纽,这一事件与其他关目存在着有因必有果的联系,不是各自零乱的线索,而是有机联系的整体,正是《西厢记》主脑的关键。
这“一事”不是凭空想象,既不能脱离剧情,也不要过于松散,需紧紧围绕一个中心。有如《西厢记》《琵琶记》一般,叙述一个人物的悲欢离合或者一件事的起承转合,也有作者将叙述中心定位在了引发事件发展的道具上。这里所指的物件并不是为了协助演员演出或者装饰舞台的砌末,而是在整个叙事中对情节的发展起关键作用的道具。如《桃花扇》中的扇子,一切戏剧行为都是由扇子引发的,以侯方域在宫扇上题诗赠香君为始,历经鲜血溅扇、画扇,再到寄扇、撕扇为止,不仅贯穿了两人恋爱的始末,也将亡国历史牵到这条线上,表现全剧的主脑。另有马致远《汉宫秋》中毛延寿与昭君画的美人图,孟汉卿《魔合罗》杂剧中的魔合罗玩具,均以物件展开,起推动剧情发展的作用。可见,李渔的“一事”理论在戏剧中的叙事角度这一方面的开拓作用还是很大的,不仅是从内聚焦的叙事角度平铺直叙,还融入了以全聚焦模式为主的旁观者的叙事角度。在当时戏剧理论尚未充分的条件下,给予剧作家们借鉴与指导,对“一人一事”叙事结构进行充分的实践,创作出众多优秀作品。
虽然在李渔创作之前已有部分学者简要地谈论过这些问题,但关于系统的论述,李渔应为第一人。李渔依靠个人独特的理论感知能力提出“一人一事”的叙事理论,得到广大同行的认可和一批剧作家的充分开发与探索,并以优秀的作品验证这一理论的实践性与可行性。中国戏曲在元杂剧成熟时期也是这般“立主脑,减头绪,密针线”的,后来发展到明清传奇的时候,随着剧作篇幅从四折一楔子扩至一本四五十出,故事线索日益纷繁复杂,让人看后思路不清。⑪回顾历史,展望未来,“一人一事”只是李渔叙事结构理论中的其中一点,李渔理论的价值值得世人仔细去揣摩分析,把传统文化中的精髓发扬光大。
注释:
①⑩李渔.闲情偶寄[M].民辉 评注.长沙:岳麓书社出版,2000:29-30.
②姚品文.李渔“立主脑”论辨析[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1992(1).
③郭英德.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9.
④夏樗.金圣叹评点《西厢记》[M].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1995:8-9.
⑤吴艳萍.李渔以叙事为中心的戏曲理论成因讨论[J].福建教育学院学报,2009(2).
⑥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2:86.
⑦李静.从《桃花扇》看李渔的戏剧结构理论[J].安徽文学,2011(1).
⑧⑨董每戡.五大名剧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502-560.
⑪周南.谈元杂剧一人一事的戏剧结构[J].艺海,20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