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超
(上海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3)
“魏晋玄学”的提法长期为学术界广泛使用,用来指代魏晋时期的哲学思想。而溯本追源,在最早魏晋时期的史料中较“玄学”出现更多的却是“玄风”一词。本文对“玄学”与“玄风”概念进行比较分析,认为用“魏晋玄风”一词用来表达魏晋的学说更为贴切,更能够体现魏晋淡泊名利的社会风尚与旷达不羁、超尘脱俗的精神境界与修养风度。
要对上述问题进行分析,首先就要明确“玄学”和“玄风”中的“玄”究竟是何含义。
《说文解字》曰:“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1]玄取幽远义。刘康德指出,按照中国文字象形特征来思维,“玄”字在甲骨文中形状如葫芦,或盛庄酒水,或盛物,而外表又无法看清内部是什么,故取其深奥、幽昧之义。[2]在魏晋史书中较多出现“玄远”一词。“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3]此处用“玄远”来指代说话的方式与特点。“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4]“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5]此“虚胜”与“玄远”指代当时的交谈内容。“康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6]“王夷甫雅尚玄远,常疾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7]“傅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8]由上可知,“玄远”既可指代说话的方式与内容,也可用来形容人物的性情特质。“玄远”之词义符合《说文解字》所解释的幽远之义,另一方面也体现出魏晋时代对“玄远”之风的崇尚。“求之乎无妙而不出,则谓之曰玄。妙出乎玄,众由乎道。……玄,谓之深者也;道,称之大者也。”[9]“玄也者,取乎幽冥之所出也。”[10]王弼也将“玄”解释为深远微妙之义。
“玄”字的第二层涵义是祖始大宗,即本原之义。“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德经·一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道德经·六章》)《道德经》中的“玄”除了深远玄妙之义外,还特指天地万物的本原,即“天地根”。“玄”为天地万物之生生不息的发源地,故“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抱朴子曰:‘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眜乎其深也,故称微焉。……故玄之所在,其乐不穷。玄之所去,器弊神逝。”[11]《说文解字》云:“宗,尊祖庙也。”[12]《抱朴子》中将“玄”解释为自然万物的始祖,即天地之始,万物之母,是宇宙万物创生的本原。
魏晋文献中亦出现“玄旨”与“玄宗”,此“玄”皆与“宗”、“旨”连用。“孙盛曰:《易》之为书,穷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世之注解,殆皆妄也。况弼以附会之辩而欲笼统玄旨者乎?故其叙浮义则丽辞溢目,造阴阳则妙颐无间,至于六爻变夫大道。”[13]“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彼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之下者,岂可备言乎!”[14]“玄旨”与“玄宗”特别强调其本原、祖始之义,而“玄”也成为魏晋最突出的时代特点。
除上述两种涵义外,“玄”还能引申出虚静之义。道家认为“虚”、“无”才是宇宙的本原,“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德经·四十章》)“静”也是道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服物芸芸,各复归其根。”(《道德经·十六章》)“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道德经·四十五章》)只有做到了“虚极”、“静笃”,万物才能复归其根,回复到本原。老子强调“虚”与“静”的重要性。
在魏晋时代,则直接将“玄”与“虚”、“静”连用。对于“玄”的这层涵义进一步展开。“玄虚之号,实斯为美。馀之数子,或移病而去官,或著论而矫俗,或箕踞而对时人,或弋钓而栖衡泌,含和隐璞,乘道匿辉,不屈其志,激清风于来叶者矣。”[15]“是以立言藉于虚无,谓之玄妙。”[16]“渡辽将军毋丘俭尝荐秀于大将军曹爽,曰:‘生而岐嶷,长蹈自然;玄静守真,性入道奥;博学强记,无文不该;孝有著于乡党,高声闻于远近。’”[17]“玄静”才能“守真”,“静”与“虚”都是“玄”的重要特点,故“玄”字包涵有“虚”、“静”之义,旨在回归质朴本原。
综上,“玄”之本义与引申义可包涵“幽冥深远”、“万殊之宗”、“虚极静笃”三层意蕴。而在“玄”字后加上“学”或“风”,进而来表达魏晋学说,却有着不同的意义与效果。“风”之义包涵社会长期形成的礼节、习俗,即“风气”、“风尚”。如《诗经》中《风》的部分就是各地歌谣的收集。“风”从具体来讲,也可指人外在的形态举止,风范、气度和韵致,是一种独具的风格特点。而将魏晋学说称之为“玄风”,则在“玄”的本意的基础上,更多地指向一种社会风尚、时代潮流,文学色彩浓厚。其涵义更加偏重艺术、审美与社会生活层面。“玄风”与当时人们的衣食住行、性情喜好习气等日常细节息息相关,与生活密不可分。而称之为“玄学”,“学”字本身作动词讲是效仿,学习研究之义。作为名词则是指学问、学说、系统的知识。“玄学”这一概念,已将魏晋文化作为一种系统学说来学习研究,侧重谈义理,考证与论说层面。玄之学理,是作为一门完整的系统的知识成为人们研究学习的对象。如“儒学”、“理学”、“心学”等都具有完备的学说理论体系,“玄学”亦如此。“玄风”与“玄学”虽然其中心内容都是“玄”,但二者在侧重点和指代对象上还是有着显著的不同的,其效果亦不同。
“魏晋玄学”这一概念已被学界作为魏晋时期哲学的代名词广泛使用。然而追本溯源,史书中最早出现的“玄学”与“玄风”两词还是存在较大差异。
在记载魏晋时期的史料中较“玄学”出现频率更多的是“玄风”一词。“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单乎此。”[18]“柱下”代指老子的学说,“七篇”意谓《庄子》的内篇。“玄风”是以老庄学说为依托的,此后的典籍中也有“玄风”出现,其意相近。“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19]这里“玄风”是指一种社会风尚。“清悟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20]“先是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而为解义,秒演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21]向秀解读老庄之学,发扬提倡“玄风”,魏晋贤士们均对“玄风”持有推崇和倡导之义。“慕玄风之遐裔,余皇祖曰伯阳。”[22]“思假畅之冥方,拂尘襟于玄风,散近滞于老庄,揽逍遥之宏维。总齐物之大纲,同天地于一指。”[23]“玄风”源自老庄之学,也代表了研究老庄学说的一种独特的社会风尚。
在魏晋时期的材料文本中使用的最多的是“玄风”一词,而“玄学”概念时有出现,但其有所特指。“玄学”这一提法首先出现在《宋书·雷次宗传》中:“元嘉十五年,征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馀人。会稽朱膺之、颍川庾蔚之并以儒学,监总诸生。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车架数幸次宗学馆,资给甚厚。又除给事中,不就。久之,还庐山,公卿以下,并设祖道。”[24]《资治通鉴》中也引用了这一段:“豫章雷次宗好学,隐居庐山。尝征为散骑侍郎,不就。是岁,以处士征至建康,为开馆于鸡笼山,使聚徒教授。帝雅好文艺,使丹阳尹庐江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并次宗儒学为四学。”[25]《礼记·祭义》中首次出现“四学”的概念:“天子设四学。”指周、殷、夏、虞四代之学。而自南朝宋设立儒、玄、史、文四学馆,称为“四学并建”。至此,“玄学”正式称为一门学说,与文史儒并存。这成为“玄学”这一概念产生的重要依据。而需要注意的是,当时提出的“玄学”主要指代道家学说。魏晋时期将《庄子》《老子》《周易》三书称为“三玄”,成为当时的主要经典。“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26]《庄》、《老》自然属于道家,而《周易》属于传统经典,既被儒家奉为儒门圣典,也存在另外一分支:道家易。但是通过王弼的《周易注》和《周易略例》可以看出,王弼是在以道解儒,正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瑀子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27]“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28]老庄思想为当时最高追求,以之为楷模。“何劭为其传曰:弼幼而察慧,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29]“涛早孤,居贫,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老庄,每隐身自晦。”[30]“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31]从思想内容方面来说,“玄学”并非一种新的学说体系,而是道家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主要是对于道家学说的进一步研究。
《资治通鉴·唐纪·唐纪三十》记载:“正月,初置玄学博士,每岁依明经举。”除《资治通鉴》外,在《宋书》、《魏书》、《北齐书》等史书中“玄学”概念也有少量出现,但均与此同义,或与名理连用。《旧唐书·志·卷二十二》出现“天宝三载,又置崇玄学,习《道德》等经。”《新唐书·志·卷三十四》:“二十九年,始置崇玄学,习《老子》、《庄子》、《文子》、《列子》,亦曰道举。”《旧唐书》、《新唐书》中再次说明“玄学”主要研究所对象是原始道家学说。到了近代,“玄学”一词在章炳麟的《五朝学》中大量使用:“夫驰说者,不务综终者,苟以玄学为诟。其惟大雅,推见至隐,知风之自。玄学者,故不与艺术文行牾,且翼扶之,……凡为玄学,必要之以名,格之以分,而六艺方技者,亦要之以名,格之以分。……五朝有玄学,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32]进一步强化了“玄学”这一概念的认可,推进了其普遍使用。但追溯有关魏晋的最早的文献中并未普遍使用“玄学”一词,其出现是有所特指,“玄学”与“儒”、“史”、“文”并称为“四学”,特指当时对于道家“玄老”之学的专门学习。而更多出现的是“玄风”一词,则体现了当时的一种时代风尚与文化特质。
“玄风”是魏晋时期特有的现象,是玄学思潮笼罩下魏晋士人崇尚玄虚的一种风气,是士人精神风貌、品行节操及生活情趣等方面的综合。魏晋时期学说是在老庄学说渊源传承的基础上进一步演化发展。其展现出来时代特有的精神境界与风尚,我们称之为“魏晋风度”。用“魏晋玄风”一词来指代魏晋学说更能贴切地表现出此“魏晋风度”。
牟宗三先生在评论魏晋名士时谈到:“然则‘名士’者,清逸之气也。清则不浊,逸则不俗。……逸者离也,离成规通套而不为其所淹没则逸。逸则特显‘风神’,故俊;逸则特显‘神韵’,故清;故曰清逸,亦曰俊逸。逸则不固结于成规成矩,故有风。逸则洒脱活泼,故曰流。故总曰风流。……逸者之言为清言,其谈为清谈。逸则有智思而通玄微,故其智为玄智,思为玄思。”[33]牟宗三对于魏晋名士有着很高的评价,这段话精彩地诠释了魏晋风度。“清逸”二字恰当精准地点出了魏晋名士的主要特点。清逸则能超脱世俗,不拘于各种繁文缛节。“尚书令、左光禄大夫裴秀,雅量宏博,思心通远,先帝登庸,赞事前朝。”[34]“未尝有喜愠色,惟遇酒则饮,时或无酒,亦雅咏不辍。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35]无论是在朝野还是归隐山林,这些魏晋人士都体现出了一种豪迈的气度和脱俗的修养,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种自然洒脱的人格魅力。这种气质与孔子的温文尔雅、孟子的大丈夫人格或朱熹的严谨自律都不同,是一种磅礴万物而为一、物我两忘的超然的精神境界。
世人皆为名利所牵扰而毕生耗尽心力自陷其中。但在魏晋时代,却向我们呈现了另一种淡泊名利的广阔心胸和豪迈气度。他们有着更高远更超脱的人生境界的追求。“至是,籍乃假苏门先生之论以寄所怀。其歌曰:‘日没不周西,月出丹渊中,阳精蔽不见,阴光代为雄。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隆。富贵仰俯间,贫贱何必终。’有叹曰: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郧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36]这也是庄子齐物论的一种延伸,为达到逍遥游的境界。诗歌中处处能读出对于自然的崇尚、热爱和向往。
人身处社会之中,必定会受到各种礼节习俗制度的规范制约。各种制度规定在很大程度上有利于整个社会国家的治理,但是从另外的角度来说却也成为人们思想行为的桎梏枷锁。魏晋名士则为打破桎梏做出了最好的典范。“常经黄公酒垆下过,故谓后车客曰:‘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酣畅于此,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阮云亡,吾便为时之所羁绁。今日视之虽尽,邈若山河!”[37]“《魏氏春秋》曰:籍旷达不羁,不拘礼俗。”[38]“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39]其人不愿为礼俗所羁绊,旷达不羁,体现出的是一种气度,酣畅洒脱的魏晋风范,是魏晋“玄风”的代表特征。
综上,“魏晋玄学”与“魏晋玄风”在涵义与指代上有着显著的不同,而针对魏晋时期的思想文化的现实分析,魏晋文化主要是从老庄道家文化继承发展而产生,并且融合了部分儒家思想。其思想文化具有时代的特点,并对文化的融合起到了促进作用。魏晋时期对于“有”与“无”之辨,“名教”与“自然”的关系的问题产生了进一步的深入探讨,对于先秦文化进一步发展、充实并完善。魏晋文化更多的是偏向于一种淡泊名利的社会风尚与旷达不羁、超尘脱俗的精神境界与修养风度。故“魏晋玄风”一词能够更为准确与契合地将魏晋的时代特质与社会风尚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