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华 孙丹丹
(天津商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134)
意象是诗歌的灵魂,意象艺术研究是诗歌艺术研究的一个主要路径,也是诗歌创作和鉴赏的重要手段。意象的选取和运用,体现出诗人的审美情趣、创作风格、价值维度,以及隐藏在意象之后的、诗人欲言又止的个人情感、品格气质等。
意象,无论在“富含个人情感,在看似对自然景物的客观描述中往往蕴含着诗人自己深刻的思想感情”的中国诗歌之中,还是在侧重客观景物描写与怪诞形象塑造的英美诗歌中,都是研究的核心聚焦[1]。一些国内学者在传统文论视角下分析,提出意象是一个内涵比较复杂的概念,“意”指诗人自己的思想、观念、理想、情感和理念,“象”指自然界和社会的各种物象;意象是诗人主观方面的思想、观念、理想、情感和理念与包括自然、社会各种客体的客观物象的有机融合;意象是一种象征,因为意象虽然来源于经验,但它不是对客观事物或现象的抽象,而是一种取象,是以具体表现一般,凝聚着主体的心境、情绪等因素,因而是一种意与象之间的融合[2]。莱辛(Gotthold Lessing)等国外学者多从现代文论出发,认为意象是语言借以映射和匹配指称的、融合了主体的主观感受的、情感意味的心理表征;意象是一种文化心理想象,因为其成形的基础是人的心理想象;意象也是一种以语言单位为载体的修辞艺术的基本符号,意象的运用折射出修辞主体的观物能力、独特的审美心理结构以及独特的情感郁结方式[3]。而且庞德等甚至在20世纪初期发起了一场英美诗歌运动:意象主义(Imagism)[4]。
拉斐尔前派诗人主张“形式就是一切”,追求“形式至上”的唯美主义特征,对于意象运用自如,通过运用描述意象,比喻意象,象征意象,通感意象以及抽象意象,或运用几种意象的组合的艺术手法,加之隐喻,转喻,景物烘托,气氛渲染等艺术技巧来展现诗人所要表达的深层次思想感情,情感理想[5]。比喻意象是拉斐尔前派诗人常用的一种重要的表现方式。比喻意象类似于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中的“比”,也是《诗经》“赋比兴”的“比”,指作者把自己的情思、情感直接比作人或物,使其具有人或物的特征;比喻意象直接与被比拟的意象连接,中间省去了连接成分,读者必须摆脱常规的思维进行跳跃式联想、想象,才能找到意象间的微妙联系。意象之间的连接方式有明喻(simile)、隐喻(metaphor)、借喻(metonymy)和奇喻(conceit)等[5]。
隐喻研究在当下语境中已经成为一门显学——隐喻学。学术界对隐喻的性质与定义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仍有争议。一般来讲,它指用一个或多个概念、意象或象征,来喻指另一个概念、意象或象征,使其表达更加生动,述意更加复杂,含义更加深广;隐喻关系包括:比较、对比、类比、相似、并列、相同、张力、冲突、融合等;隐喻在诗歌中的性质、用法与功能是区别诗歌的想象与表达方式和其他体裁作品的逻辑与推理方式的标志;传统的观点则认为隐喻是一种修辞手段或者是一类比喻手段,用于语言修饰、生动描写、阐述意义或制造某种神秘感[6]。莱考夫和约翰逊认为,隐喻的认知方式是从源域(source domain)到目标域(target domain)的映射,读者和批评家所受到的心理冲击力,或者作品的影响力,是由其对意象的认知感强度决定的,而源域与目标域映射的距离决定认知感的强度[7]。如果将西方隐喻理论移植到文学批评实践之中,那么“象”在源域之中,而“意”在目标域之中,换言之,如果“象”越独特,越奇异,越怪诞,说明“象”和“意”的距离越远,读者的想象空间就越大,对读者的视觉冲击力也越强[8]。
理查兹、布莱克、莱考夫和约翰逊等学者对隐喻学进行了系统研究,提出隐喻研究范畴包括修辞学研究、语义学研究和多学科交叉研究;同时提出了隐喻的本体认知:隐喻是辞格、隐喻是认知现象、语用现象和语义映射;隐喻的功能:隐喻的修辞功能、认知功能、社会功能以及隐喻的诗歌功能。研究拓宽了隐喻研究视野,为认知语言学的学科构建提供了新模式。通过对隐喻的梳理可以发现,隐喻与诗歌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隐喻与诗歌具有同质现象,也有陌生化现象,是诗歌研究的主要路径之一[9]。
隐喻式比喻意象是拉斐尔前派诗人经常运用到的一种表现方式。前派诗人斯温伯恩在其很多诗歌里面运用到这种表现方式,如他的《匹配》(Match)的最后一节:
倘若你是欢娱的女皇,
我就是那苦痛的国王,
我们一道把爱情抓捕,
将它飞翔的羽翎拔除,
教它的双脚遵循法度,
给它的嘴巴套上辔头。
倘若你是欢娱的女皇,
我就是那苦痛的国王。
(朱立华译)
在《匹配》最后一节中,隐喻作为一种辞格,主要体现出其修辞功能。斯温伯恩运用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将“抽象意象”爱情和一种具体的、可感知、可教化的生命体意象进行叠合,构建了一种隐喻关系。诗人,即施喻者,正是运用隐喻的意象性,将毫无关联的抽象意象“爱情”与具体意象“可拔除羽翎的鸟类”、“长着双腿、嘴带辔头的兽类”进行并置组合,对客观事物“爱情”的描述中融入了自身对主观世界的感受和认识,将抽象的概念具体化、形象化,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使这首小诗意象盎然,张力四射。斯温伯恩在诗歌创作实践中,往往把没有关联的事物或意象进行并置或叠合,留给读者巨大的想象空间,体现出其诗歌与隐喻的陌生化[10]。
目前,国内外学者对于拉斐尔前派的意象研究基本上在词汇层面上展开,将隐喻视为一种经常出现的辞格,注重隐喻的修辞功能。然而在隐喻的认知功能视角下,在句法层面上对比喻意象进行研究,还是拉斐尔前派研究的不足[11]。事实上,前派诗人也经常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隐喻的认知功能。如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终于安息》(Sleeping at Last):
终于安息,不再挣扎、不再烦恼,
终于安息,不复恐惧、不复喧闹,
寒冷苍白,不见朋友、不见恋人,
终于安息。
疲惫之心不再沮丧、不复懊恼,
不再有绞痛或无尽的恐惧萦绕,
终于安息,不再有噩梦的困扰。
终于安息。
林梢间鸟儿的鸣叫
或阵阵疾风也唤她不醒。
覆盖着紫色的百里香与三叶草,
终于安息。
(朱立华译)
心理学家依据隐喻使用者对本体、喻体之间差异的意识程度,将隐喻分为三类:根隐喻、新隐喻和明喻。根隐喻是人类概念系统中深层次的核心概念,影响着人类的思维方式和话语表达。克里斯蒂娜·罗塞蒂诗歌的总体特征是背景描画丰满、细节描写精致以及感官刺激强烈等,蕴涵着浓厚的神秘主义、象征主义和宗教色彩,追求爱与欲望、梦幻与死亡等主题。在宗教式的小诗《终于安息》的开头和每小节的结尾,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数次重复“终于安息”,表达了“死亡是人生之旅的终点站”这一隐喻性概念。女诗人铺陈了百里香与三叶草两个意象,象征爱情与幸福,在她的眼里,死亡是幸福,是人生苦痛的解脱,不再“挣扎、烦恼、懊恼、喧闹、沮丧、恐惧”,不再有“绞痛、噩梦”,表达了又一隐喻概念:“人生是苦痛之旅”,两个隐喻概念叠加在一起,体现了作者的宗教情怀和哲学思想:人生是苦痛之旅,死亡是人生之旅的终点站。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对死亡的哲思,这种“视死如归”的人生态度,在其诗歌之中,并不鲜见,如她的《甜蜜的死亡》(Sweet Death)[12]:
最甜蜜的花儿已死亡。
确已死亡,我天天奔教堂
去祈祷和颂扬,
穿过郁郁葱葱的墓地,
看见阵雨中坟头的花儿从嫩叶中脱落,
我暗自思量:
凋落之前
花儿怎样向空中吐馨香。
最鲜嫩的花儿已凋亡。
凋落后它们又把沃土来滋养,
那正是不久前它们出生的地方;
生亦甜美,死更风光,
似乎生死未曾发生这个世界上:
所有的花色复归绿色;
色彩不再艳丽、芳香不复飞扬,
唯有小草,生命价值更加久长。
青春和美貌俱已死亡。
确已死亡,哦,上帝,万能之神:
圣徒和天使,快乐的伴侣,
比美貌和青春更值得赞赏;
而你,上帝,我们心安神逸的依仗,
远比这一切更值得赞赏。
为什么我们面对丰厚的收获而退让?
为什么我们宁愿零星拾穗而满怀忧伤?
(朱立华译)
“死亡”这种隐喻式比喻意象在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哥哥但丁·罗塞蒂的诗歌中也有所体现,如他的《新生的死亡》(A Newborn Death):
今天“死亡”对我而言是婴儿
她那疲惫的母亲“生命”,把她放在我膝上,
期望她快长大做我的朋友,和我一起玩;
也许我的心会被蒙诱去
相信这样一张柔顺的脸,不会有恐惧,
啊!死亡!也许我疲乏的心
能与你新生的眼睛
融合,在怨恨生成之前。
要等多久呢,死亡?与我同行
你的双脚是否依旧弱小如婴孩,
或是你已长大成人,
或是你成了贴心的好帮手?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和你一起到达那海滨
它苍白的波涛知悉你的一切,
从你空空如也的手中畅饮波涛?
(庄坤良译)
《生命殿堂》收集在但丁·罗塞蒂的《诗集》之中,分为两部分,第一部“青春与蜕变”,主题为“爱”,充满对爱情、生命和青春的溢美之词;第二部为“蜕变与命运”,更多关注命运、死亡和哀伤,是诗人生活的写照。《新生的死亡》收集在第二部,死亡既是其诗学主题之一,也是这首小诗的隐喻式意象。“死亡”与“婴儿”是一组叠合意象,源域中的死亡和目标域中的婴儿映射距离非常大,而诗人却凭借自己超常的想象力,以婴儿喻死亡,以生命作死亡之母,构成非常怪诞的比喻意象,体现出诗人由于受到布莱克、柯勒律治、济慈和勃朗宁等诗人的影响,徘徊于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学院主义与自然主义之间,自己内心的矛盾与困惑,他的诗歌也体现出浓厚的神秘主义、象征主义和宗教色彩[13]。
明喻是最简单、最常用的表现手法,也是最具表现力的一种修辞手段,因此被广泛运用。查普曼认为明喻是将一个事物同另一事物联系起来,其同一性基点是特定的。明喻在构成上比隐喻要多一个要素“基点”。如果以T代表喻旨、V代表喻体、G代表基点,明喻常见的结构则有:“我曾目睹古舟像沉睡的天鹅一样航行”(T-V-G);“像战神一样威风凛凛的眼睛”(V-G-T);“他们虽有天使的容貌,却昏沉地躺着,稠密得像秋天的繁叶”(T-G-V)等等。由于明喻具有明显的理性概念的特点,它与隐喻不同,既不能使读者产生顿悟,又不能表达作者在使用该意象时的心情,或唤起读者同等程度的心理共鸣。它只是一种临时的、甚至可以任意选择的辅助性手段,其作用在于解释或作为例证,因此很多批评家往往重隐喻而轻明喻[14]。当然,明喻具有临时性,可能获得“整体经验”的期望可以不断地更新,与隐喻较为宽泛、模糊的含义相比,具有更强大的生命力,在诗歌创作实践中经常运用。例如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更好的复活》(A Better Resurrection):
无智,无语,无泪;
我的内心犹如寒石,
……
我的生命就在那凋落的树叶之中:
哦,主啊,赐我活力吧。
我的生命犹如一片枯叶,
我的结局将退缩为一个空壳:
在这个贫瘠的黄昏,
我的生命空虚乏味而易逝;
我的生命犹如僵物,
我看不到些许蓓蕾与绿意:
然而春的生机终将复苏;
哦,主啊,让我复活吧。
我的生命犹如一只破碗,
盛不了点滴
心田里的甘露
酷寒中的烈酒
……
(朱立华译)
在这首回环体小诗中,作者将四组明喻式比喻意象拼合,以“寒石”喻“内心”,以“枯叶”“僵物”“破碗”喻“生命”,作为主体(tenor)的是内心与生命,载体(vehicle)是没有一丝生机的枯叶,僵死的、破碎的物象(主体与载体最先是由理查兹在他的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修辞哲学》一书中提出的两个术语,类似于传统修辞学的“本体”和“喻体”,但属于语义学范畴,而非传统的修辞学范畴)。“生与死”是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经常涉及的创作主题,肉体长期遭受疾病的折磨,再加两次婚约的解除,精神受到打击而变得麻木,她的内心犹如寒石,感到孤独、无助。由此女诗人对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的认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生命失去了激情,发出“生命空虚乏味而易逝”的感叹。心灵的苦痛在世俗的尘世中无法解脱,只能寄希望于宗教,因此,她认为“春的生机终将复苏”,破碗将会“熔化和重铸”,作为献给主的礼物,她的生命在宗教世界里得以复活。“枯叶”“僵物”“破碗”“寒石”等意象给读者强烈的视觉乃至心灵的震撼,体现出她诗歌中的神秘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宗教色彩,体现出唯美主义者“通过感官治疗灵魂的创痛,通过灵魂解除感官的饥渴”的“灵肉一元”的思想,同时体现出拉斐尔前派诗人“丑中求美”的病态的审美特征。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对于生命的哲思,认为“生命空虚乏味而易逝”的人生观在她的其他诗歌中也有体现,如《万事皆空》(Vanity of Vanities)。
拉斐尔前派诗人运用多种艺术手法对其诗歌的形式精雕细琢,包括多种组合意象的选取和运用,叠加式比喻意象即是其中之一(叠加式比喻意象是将一个比喻意象叠加在另一个比喻意象之上,其实质是一种隐喻,由于本体和喻体之间省去了联系词,故而两个具体意象就叠加在一起了)。如《小妖集市》的其中几节:
一个长着猫脸,
一个摇着狗尾,
一个踏着鼠步,
一个爬行着像蜗牛,
一个像毛茸茸的笨熊在漫游,
一个像慌乱的蜜獾翻筋斗。
……
劳拉伸长她光亮的脖颈
像只天鹅朝前猛冲急行,
像山涧里的百合激流勇进,
像月光倾泻的白杨树枝,
像激流中刚下水的船只,
摆脱锚缆的束缚在疾驰。
……
头依着头,金发盘绕,
像两只鸽子偎在同一巢,
翅膀相挽相抱,
她们躺着,窗帘遮住了她们的床。像两朵鲜花恋在一个梗上,
像两片雪花刚刚飘降,
像两条嫩枝,象牙雕妆,
金黄的枝尖像威严的君王。
……(朱立华译)
比喻意象,和象征意象、描述意象一样,是诗人借助鲜明、生动的形象增强诗的表现力。比喻意象与象征意象的运用是拉斐尔前派诗歌最突出的特征,也是对拉斐尔前派进行审美研究的重点。至于描述性意象,虽然前派诗人经常运用其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并非拉斐尔前派的主要特征,其本质就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中的“赋”,指对若干个意象加以描绘,互相烘托、映衬,产生出的形象或意境。描述往往被认为是“免于价值判断”的对于客观事实的接近,与唯美主义诗学主张,如“为艺术而艺术”、“形式美”、审美“不涉利害”、审美的“无目的性”、“无功利性”及追求艺术的“纯美”等有一定的相似性,是对事物的客观、真实的再现,不夹杂个人的主观价值判断。中国古代诗词中,描述意象经常被运用,来营造某种意境或渲染某种情感,通过意象的铺陈,达到意境的完美和情感的强烈。
比喻意象是拉斐尔前派诗人常用的又一种表现方式,既是传统文学批评理论中词汇层面的一种修辞现象,即在第二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体验、想象、理解、谈论第一类事物的心理行为、语言行为和文化行为,又是句法层面乃至话语层面的一种认知方式,研究范畴已经拓展到认知语言学、语义学、语用学以及文学批评等多个领域,其研究正逐渐成为一种显学。比喻意象,尤其是隐喻的诗歌功能决定了其在诗歌意象研究的意义和价值,为拉斐尔前派诗歌意象的研究提供了新路径和新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