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诺 余 琪
(商洛学院人文学院 陕西 商洛 726000)
贾平凹是一个具有深刻社会责任感的当代作家,他以丰富的创作深度介入到当代中国的社会生活与心理深处,对发生重大变革的中国社会现实发表自己的看法。“欲以商州这块地方,来体验、研究、分析、解剖中国农村的历史发展、社会变革、生活变化,从一个角度来反映这个大千世界和人对这个大千世界的心声。”[1]p316贾平凹以商州为创作支点,真实地反映了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转型期间的人们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想观念、价值观念的变迁,反映了人们在社会转折时期的惶惑、浮躁、奋进的心理过程,以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与独特的艺术创造丰富了当代中国文学的创作实绩,从当代中国文学高原走向了当代中国文学高峰。发轫于上世纪的改革开放以农村改革作为起点,然后再延伸到城市。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打破了农村长期以来的沉寂,激活了农村久被压抑的活力、释放了农民久被禁锢的创造力。贾平凹的《满月儿》《小月前本》《腊月·正月》《浮躁》等小说近距离地呈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农村的变迁过程,展示了处于传统向现代蜕变的传统心灵的纠结与痛苦。“他对农村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和体验,此时复杂处世的作品走上成熟。他运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显得那样深刻有力。”[2]可以说,《浮躁》把贾平凹的创作切分成两个阶段,《浮躁》(包括《浮躁》)之前的小说与《浮躁》之后的小说具有明显不同的特征。他前后期的小说在创作立场、叙述策略等方面明显不同,前期的小说清新、明朗、乐观,后期的小说沉郁、忧愤、悲凉。贾平凹具有深刻的平民情怀,他热切盼望他的农民兄弟能过上与他们前人不一样的幸福生活。在创作前期,他总是乐观地看待农村发生的变化,他热情歌颂在农村出现的新现象、新事物以及农村新人,他的写作立场、叙述方式、叙述策略明显不同于他后期的创作。“真正改变问题的实质的不在于他们再现的方式与内容,而在于领悟这种再现的方式。”[3]30年以后,我们再来烛照贾平凹农村变革的叙述内容与叙述策略,领悟贾平凹再现农村变革的方式,更能看到文学与时代之间的张力,以及裹挟于其中的作家的复杂心态。
一
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改革开放率先在农村取得突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变了过去农村“大集体”的生产关系,调动了广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短短几年之内,中国农村就解决了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未能根本解决的温饱问题,农民切实感到了改革带来的成果。那个时代的中国农村处于一种积极、欢快的气氛之中,整个社会洋溢着一种乐观、明朗的色彩。作为一直关注农民生活的贾平凹,他用欢快的笔触呈现了改革开放给农村带来的勃勃生机,反映了农村的可喜变化。“农村的新的变化,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使我大开眼界……我就曾在丹江河的净沙无尘的沙滩上大喊:‘这是多好的土地啊,光这空气,就可以向全世界去出售。’”[4]p316贾平凹的短篇小说《满月儿》以灵动的笔致传达了农村发生的新变化,清新、明丽、优美,贾平凹以《满月儿》为起点,开始了他对农村变化的吟唱。
值得注意的是,贾平凹敏锐地发现了农民前进道路上的问题,贾平凹没有一直停留在叙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给农村带来的生机上面,而是沿着这一理论逻辑思考下去,揭示了农民温饱问题解决之后的新问题。贾平凹发现,农民要想从温饱走向富裕,单靠单一的农业经济很难实现,他认为农民只有发展商品经济进行多种经营才能实现致富的梦想。贾平凹的前期创作着重书写商品经济在农村萌芽、发展的过程,写出了商品经济对传统农业经济的优势。《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浮躁》等三部小说采用了对比手法反映了商品经济对传统农村经济的渗透以及全面冲击。“新时期以来,甚至新时期以前的一些小说中,都渗透着他对社会问题的观察和思考,只不过这些作品往往通过人物情绪、心理、欲望和精神的折射来反映‘问题’。”[5]《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两部小说写的是农民的情感纠葛与婚姻变迁。美丽漂亮的农村女青年小月放弃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未婚夫才才而选择“不务正业”的门门,烟峰离开自己的丈夫灰灰嫁给了禾禾。这不仅仅是个人感情的见异思迁或者喜新厌旧,而是隐含着商品经济对农民的巨大吸引力。贾平凹的小说形象地呈现了商品经济在农村的勃勃生机,门门做生意,跑遍了沿江好多地方赚了好多钱票,整天不干农活,可是穿的体面,吃喝得油舌光嘴,最早买了收音机,带着手表,吸着洋烟,在众人面前吆五喝六。禾禾不甘心被困在土地上,一心追求另一种生活,他贷款养蚕获得成功,养蚕带来了丰厚的收入,后来买了手扶拖拉机跑运输,又买了一台电动磨面机为村民磨面挣钱。当别人秋收需要十几天的时间,他利用机械两天就干完了。他不但赢得了烟峰的爱情,而且也赢得了他的前妻以及种田能手灰灰的尊敬。更为重要的是,禾禾也赢得了鸡窝洼村民的羡慕与尊敬,原来对他冷嘲热讽的村民都对他另眼相看。金狗复员回来以后,不想种田,在州河上组织起河运队跑起了运输,一时风生水起,引起仙游川村所有村民的羡慕,他的运输队成为两岔镇经济发展的标志,金狗成为两岔镇的风云人物。才才干活不惜力,不要命,他的庄稼长得最好,可是因为粮食价格比较便宜,他家的收入还是比较少。他省吃俭用,穿着破破烂烂,说话唯唯诺诺,从来没出过屋门。灰灰虽然是种田能手,肯吃苦,但是仅仅能解决温饱问题,灰灰和麦绒劳累了一年,省吃俭用,还拉不起电灯,以至于把家里的粮食卖的很多,甚至不敢放开吃喝了。“资本主义和工业主义从十六七世纪开始发展,它们在特定的条件相互联姻,从而使得商品经济的规模爆炸性地增长,中世纪自给自足的封闭的庄园经济不可逆转地遭到了破坏。农业社会的沉默和稳定被打破了。”[6]贾平凹对那些坚守传统农业生产方式的农民如才才、灰灰、麦绒、王和尚、韩玄子不无同情,但严格的现实主义立场让他真实地写出了他们对抗新生活方式的可笑。贾平凹的小说真实地反映了商品经济在改革开放后的农村从萌芽到壮大的发展过程,《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中,从事商品经济的农民还是少数人的个别行为,到了《浮躁》中的仙游川,那里的农民从事多种经营的就多了起来。在80年代的现代化想象中,商品经济是作为现代化的载体出现的。“在80年代,‘现代化’作为一种告别‘历史暴政’和解决社会矛盾的新的发展方案,在知识界的想象中,是充满希望的乐观前景。80年代整个文化氛围的理想主义情绪是建立在这种想象的基础上的。”[7]很明显,贾平凹认为商品经济在农村的发展有利于改变农村贫穷的面貌,此时的贾平凹对农村的未来是非常乐观的。
贾平凹的小说中出现了新一代农民形象,这是一群见过世面、目光敏锐的农民,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生活下去,必须选择另一种活法。才才失去小月的爱情、灰灰失去烟峰的爱情不是他们败给了门门、禾禾,而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观念已经落伍。才才、灰灰严格按照传统农民的要求做一个好农民,认为农民要有农民的样子。王和尚教训小月说:“这是你说的话?农民就是土命,不说务庄稼的话,去当二流子?才才好就好在这一点上,难道你也要他去和门门一样吗?”在王和尚等人看来,农民的样子就是勤劳节俭、忍耐务实、安分守己,农民就是要吃苦,就是要种好庄稼。当然,这些或许并不是缺点,然而,这些往往会导致自我压抑、保守褊狭、墨守成规,缺乏主动性与创造精神,这些在现代社会无疑是致命的。而小月、烟峰认为农民要随时代的变化而改变,别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小月最怕的是才才还像她爹一样。
小月恨不得好好出出爹的气:这就是你认为的女婿吗?就这么使唤女婿吗?她恨起糊涂的爹,也恨起太老实的才才。爹以他的秉性要求着这个未来的女婿,才才又是学着爹的做事为人,难道将来的才才也就是爹现在的这个样子吗?
才才的吃苦耐劳、老实忠厚、安分守己非常符合传统中国农民的标准,然而在新的时代,这样的美德往往成为一种缺点。吃苦耐劳容易安于现状,过于老实忠厚就会丧失主动性,安分守己容易不思进取。当才才对王和尚言听计从时,小月对才才彻底失望了。烟峰想让灰灰像禾禾一样多点挣钱门路,而灰灰却坚持祖训向土坷垃要吃要喝。贾平凹本时期的作品反映了新一代农民积极进取的时代精神,洋溢着坚定、乐观、明朗的气息。贾平凹本时期的作品把两类人物并置在一起,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显出两类人物的优劣,门门与才才,禾禾与灰灰,烟峰与麦绒,王才与韩玄子,金狗与福运、小月与王和尚等。前一类人物不但头脑灵活、目光远大,而且在外貌上也英俊洒脱、能言善辩;后一类人物因循保守,目光短浅,而且在外貌上也显得萎缩呆滞、木讷迟钝,不管在生活还是在爱情方面,都处于劣势。这两篇小说具有丰富深刻的寓意,《小月前本》以王和尚给牛看病为叙事的开端,王和尚的老牛死去意味着传统农业生产方式失去了重要的载体,暗示了传统的种田方式的式微。《鸡窝洼人家》中,种田能手灰灰没有生育能力,预示着传统农民将来或许消失的命运。
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传统的农村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想观念、价值观念都有了极大改变,农村原有的平静、牧歌情调被打破,开始进入一种人心思变的“浮躁”时代。浮躁的含义一是指人们在社会大变动到来之后的那种心神不宁、焦虑不安、急功近利、盲动冒险的心态。《浮躁》中的雷大空头脑灵活、有经营头脑,后来因为倒卖假种子、开皮包公司被抓进监狱,死于非命。贾平凹对这些农民的情感很复杂,对他们的敢于冒险、敢于尝试的勇气极为赞赏,同时又对他们的见利忘义、金钱至上进行委婉的谴责,对他们的境遇也表达了深深的同情。“作者没有采取当时流行的改革与反改革冲突的模式结构作品,而是以经济变革为背景,写爱情、婚姻、人际关系的变化,折射出农民思想观念、价值倾向、情感心理的变化和时代的变化。小说热情地表现了门门、禾禾、王才等头脑灵活的新一代农民对新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追求。他们经过顽强的努力,获得了富裕,获得了爱情,获得了社会地位的改变。对一心与王才作对的韩玄子,作者是持批评态度的,而对才才、灰灰这些下死力土里刨食的人物,作者在写出他们不可避免落伍的命运的同时,也对他们的勤劳、实诚、讲道德寄予了深深的同情。这些作品反映了作者在传统道德和历史前进如何协调上产生的矛盾心理。”[8]小说细致地描绘了田园生活的退却在人们心中激起的心理矛盾。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给了农民发家致富的梦想实现的重要依凭,更为重要的是,它恢复了中国农民长期盼望的优美田园牧歌画面,让男耕女织的诗意劳动场面成为现实,激发了农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些老一代农民对于土地、对于田园经济有着特殊的情感。小月的父亲王和尚念念不忘的是他的牛,他的牛死了,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天黑些了,到村外没人的地方去转转吧,可不知不觉就转到老毛家的牛栏去了。那几头大象一般的高大的黄牛还栓在土场上,或立或卧,他就忍不住蹴进去,抓一把草喂着,牛嚼草的声音是多么中听的音乐啊!粗大的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已经湿润了他的胳膊,那牛舌头舔在手心,一种舒坦得极度的酥痒就一直到了他的心上,突然间,老泪‘叭叭’地落下来。
传统农业生活方式对老一代农民是有着特殊感情的,商品经济的侵入必然会打破传统农民心里的宁静,势必会激起他们的强烈反弹。他们固守传统的祖训,按照传统农民的标准要求自己,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必然陷入尴尬的境地。贾平凹对于他们的感情是很矛盾的,作家既赞扬了他们的忠厚老实、重义轻利的美德,可是又对他们的因循保守给以委婉的批判。
二
在两千多年的中国农村,真正行使管治权的是农村的乡绅。乡绅在农村的权力一是来源于他们的经济实力,二是来源于他们拥有话语资源。“从某种意义上讲,朝廷往往听任乡绅把持乡政,使乡村处于某种形式的自治状态,而乡绅则充当了乡民与乡里社会的保护人和统治者的双重角色。他们可以起到一定程度的遏制地方官局部的过分行为或者说局部的暴政,这对于朝廷的根本利益是有好处的。”[9]晚清至民国后期,伴随着国家政权在农村的内卷化,农民负担日益加重,不堪重负,乡村精英纷纷逃离农村,未逃离乡村的乡绅逐渐武化、劣化,他们对农民的统治更加野蛮化、武力化。“庚子以后,中国政治无序化趋向加剧,清王朝垮台,流民阶层的上层以军阀、流氓身份上翻进入统治层,乡绅则开始武化、恶霸化、流氓化,乡村的破败与社会秩序的紊乱都臻于顶点。”[10]此时,乡村经济更加破败,乡村文化传统更加破碎。不过,在农村,不管是乡绅还是劣化的土豪,他们对农村的治理往往与农村的宗法制度缠绕在一起。
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政权一直下延到农村,国家政权完成了对农村乡绅、土豪、民间组织等势力的完全驱逐。国家政权把每一个乡村、每一个农民都纳入到体制之内,基层政权的负责人成为农村最有权力的管理者。在长篇小说《浮躁》中,两岔乡副乡长田中正在他的家乡仙游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仙游川大队土地分包后,空下十八间空房,决定出售六间,因为价格便宜,村里人都想买,田中正宣布他要买,村里人没有肯和他争的,他不拿现金,一张欠条就了事。拆除了木料又让大队在他家旁边划分了四间房的地基。村里一片非议之声。田中正开基造屋,来帮忙的人非常多。田家的众亲广戚、三朋四友送钱、送物来贺喜,什么没有的就来帮忙。村里杂姓人也来送钱送物,唯恐落下自己。更绝妙的是作者写了孤儿福运帮忙的场面,福运是一个孤儿,身无分文,他想来贺喜,可是没有东西送也就没来。他假装不知道这么回事,被人发现之后碍不过情面便来帮忙架梁。梁非常沉重,别人没有力气架不上去,他架上梁后一阵得意,向众人表功。这一细节很见艺术功力,刻画出了福运的虚伪与浅薄,见出了真实的人情世态。福运不来不是不愿意来,而是怕别人看不起他不让他来。贾平凹揭示了农村世态的人情冷暖,农村也不是一块远离名利场的净土,农村充满了阴谋、倾轧、争斗、暗算,趋炎附势、嫌贫爱富是生活常态,有的人不去帮忙、捧场不是说明他清高,而是他自己自卑,到了那里没有用场会被别人嗤笑。贾平凹通过田中正盖房子勾画了一副农村权力关系图,权力、亲情、宗法关系交织在一起。“权力关系深深植根于社会关系之中,它不是凌驾于社会之上的,人们梦想将其根除的补充结构。在社会中生存,无论如何,都是这样的生存:某些人行为作用于另一些人的行为。没有权力关系的社会只能是一种抽象。”[11]更为可怕的是田中正借助政权的力量取得了对仙游川同姓人与外姓人的管治权,没有留下任何松动的缝隙,比以往的乡绅、土豪权力更大、更严密。
其实,在中国农村,宗法制度作为一种隐秘的文化权力一直起着重大作用,无论是乡绅、土豪,还是乡村基层政权,都要借助宗法制度实施管理。乡绅不但是乡村比较富有的人,也是乡村大姓的族长,他利用宗法制度处理本族人的矛盾,也可以利用政治制度处理家族以外的事务。晚清以后,后起的一些劣化的乡绅依靠武力对乡村实施赤裸裸的统治,但一般也是大族中的子弟,也要借用宗法制度装点门面,只不过他们的统治更加野蛮。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政权下延到最基层——乡村,国家政权驱逐了旧中国乡绅的权力、民间组织的权力,实现了对乡村的完全控制。但由于农村依靠血缘关系聚居的环境没有改变,因而宗法力量在农村仍然具有很大的影响,在特定情况下甚至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在仙游川,金狗他们杂姓人都受到田、巩两个大姓的欺负,基层全是田姓一派的势力,他们盘根错节,势力很大。韩姓、雷姓村民不但受田姓干部的欺负,而且在与普通田姓村民的争执中也落了下风。宗法制度的优势在于对于宗族内部可以以一种温情脉脉的方式实现对宗族的管理,它能巧妙地完成矛盾置换,田姓村民之间也可能发生矛盾或者争执,但田姓族人会把这类矛盾转化为族内矛盾进行解决,可以保持自家人的和气与团结。对于宗族之外,他们非常团结,一旦与外姓人有矛盾,本族村民会自动团结起来共同维护本族的利益。不管本族的人多么不贤,可是在选举村政权负责人时,他们总是选择本族人。因而,在仙游川,田姓持续了几十年的统治。金狗爹矮子画匠与田姓一家人因为自留地畔争吵,田中正偏向本族人,硬判他不是,他有冤不能诉。金狗成立的河运队,金狗极力想摆脱田、巩两家的权力网,最后还是让田中正分走一部分权力。金狗与英英退婚,金狗爹矮子画匠为了讨好田中正,给金狗跪下让金狗去田家赔礼道歉,金狗去了田家,田家不开门,父子俩在门外痴呆呆占了一小时,那大门还是不回应。金狗在仙游川一般人眼里可能是个能人,可是田中正还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贾平凹的小说不但揭示了农村权力盘根错节的复杂,而且也揭示了新兴权力主体对传统权力主体的侵蚀与消解,揭示了农村权力格局发生的悄然变化。“小说对权力关系的揭示也相当尖锐。随着历史变革的到来,原有权力关系格局也在发生剧烈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权力是怎样深入地掌控着社会,权力的运作是怎样赤裸裸且野蛮无理。我们也开始看到,改革开放终究有可能瓦解原有的权力体系,至少引起权力的格局改变。”[12]商品经济不但带来了外面的商品,而且也传递出外面世界的新的信息,新的经济生产方式形成了新的力量。“社会位置的增加,多种经济形式的出现,财富状况的某种分化以及家庭联产承包对于农民自主性的提高,使以前单纯基于政治职位及其派生的领导者与被领导者关系,所形成的文化主动与被动、优势与劣势的关系被打破了。”[13]金狗作为一个复员军人,他有一定的知识,见过世面,也有一定的人脉,他想冲破田家的权力之网,不想匍匐在田家的权力之网内。他组织了河运队,成为两岔镇的风云人物。田中正虽然控制了河运队的一部分权力,可是金狗也巧妙地利用田中正的权力扩充了自己的力量。金狗利用英英考上了记者,利用家族矛盾救出了雷大空,利用田、巩两个家族的内斗消解了田巩两家的势力。当然,金狗以雷大空留下的证据为基础,以石华出卖自己的色相为代价动用上级力量才扳倒田巩两家。虽然金狗他们最后是一种残胜,也不那么光明磊落,但是,田巩两家的势力被驱逐了。雷大空自杀之后金狗进了监狱,田中正非常迷惑也感到非常害怕。“他仇恨金狗和大空,但几年来的交手,他又不得不服这两个人的厉害,可这么厉害的角色要逮就逮了,要死也真就死了!虽然这两个角色的结局使他松了一口气,却同时使他发现关着门当‘王’的日子过去了。世界大得很呢,在这么个仙游川、两岔镇再不敢像过去那么跋扈了啊!”田巩两家被扳倒是金狗利用两家矛盾的结果,这不是说金狗有多么厉害,而是说这反映了一种新的时代气息,经济改革改变了乡村的经济结构,也改变了乡村的权力格局,原来的权力格局开始松动。商品经济的到来开阔了人们的视野,并且把一部分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这部分人逐渐摆脱了宗法势力的束缚,认识到民主法制的观念。金狗坚持到最后胜利就是因为他相信改革开放之后的国家一定不会允许营私舞弊、鱼肉百姓的罪行存在。商品经济给金狗们进行了一次深刻的思想启蒙,“由于外出经商打工、经乡镇企业工作,交往范围的扩大和业缘关系的形成,农民的眼界逐渐开阔,观念逐步更新,开发观念、市场观念、竞争观念、信息观念逐步确立,法制观念、契约观念、平等观念逐渐为现代农民所认同。农民不仅对土地的依赖意识和安土重迁的观念急剧减弱,而且传统的重农轻商和重经验、轻科学知识的看法也大为改变,从重农轻商向无商不活、从不患寡而患不均向敢于冒尖转变。竞争、进取、冒险等现代价值观念深入人心。”[14]在新的经济生产方式以及外面世界的冲击下,新一代农民的历史主体意识开始觉醒,他们有了自己的权利诉求,贾平凹的小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时代的悄然变化,生动而鲜活。
三
贾平凹的小说“着力描写随着改革开放而进入农村的商品意识和现代生活方式对山乡古老民风、民俗的冲击,和由此而引发的人们在价值取向上的冲突,以及山乡世界部分诗意的丧失。”[15]在上世纪80年代,商品经济是作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重要载体与现代生活方式进入人们的想象世界的,商品经济不但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而且也改变了人们思想方式与价值观念,进一步促进了农民的思想解放,推动了农民历史主体意识的觉醒。
传统的农村生活方式是与“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你挑水、我浇田”的互帮互助、安宁祥和的诗意画面联系在一起的,这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说都会升腾起温馨的牧歌情调。其实,这只不过是作家的想象而已,“男耕女织”“你挑水、我浇田”等生活方式的劳动量特别大,是非常辛苦的,只有旁观的人方能体会出诗意,置身于其中的农民不能体会出任何诗意的。才才劳动一下午,衫子全湿透了,发着热腾腾的酸臭味,胳膊上、脸上被包谷叶拉得一道一道红印痕。抗旱时,小月累得身体吃不消,才才娘累得眼圈罩了一圈黑,才才累得趴在台阶上像瘫了。乡村生活缺乏创造力,在年复一年的劳作中,“人自己变成了植物——即变成了农民。”[16]繁重的体力劳动让那些出门见过世面的农民感到极其不适应,他们接受新思想的影响,他们也想换一种活法。
门门、禾禾、金狗、王才等新一代农民具备两个特征,其一都是出过门的农民,是见过世面的农民,都具有“外来者”的一种特征。禾禾、金狗是复员军人,门门、王才经常出门做生意。他们出门在外,见过外面的世界,见过外面的人们的生活。门门去过沿河上去的三个大县城,每个都比紫荆关大得多。城里住着多得数不清的穿得五颜六色、花枝招展、嬉嬉闹闹、漂漂亮亮的女孩儿。小月到了县城之后,她的心就再也回不去了。禾禾去过安康,发现那里的人们发展养蚕收入很大,就想自己养蚕致富,他通过战友的帮助,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承包了一些工程上的活,跑起长途运输,收入增加了很多。烟峰每每看见白塔镇里的女人们漂漂亮亮地站在柜台前、桌子后就羡慕得不行,县城里宽阔的街道、高大的楼房令她吃惊,商店的物品、丝绸厂的车间令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令她羡慕。小月说要让才才出来看看就好了,烟峰说要让鸡窝洼人来到城里看看之后就不会说禾禾是浪子了。小说形象地写出了眼界对人的重要性,只有眼界宽了,才有新想法。金狗、门门、禾禾、王才等都见过世面,他们发现了山外人们的另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不甘心再过一种上辈人的传统生活方式。其二,新一代农民都是“无父”的农民,禾禾是个孤儿,入赘嫁给麦绒。门门的家庭背景很模糊,他父亲在小说中没有出场,或许他父亲很早就死去了,因为门门一个人出门在外,他家里的庄稼长得很差,说明他家里没有人照顾庄稼。金狗有父亲,但金狗的父亲对他没有多少权威,金狗早就不听他父亲的话。“无父”不是真的无父,而是说父权对他们影响比较小,他们没有因袭的思想重担而能轻装上阵,他们很容易接受新事物,容易产生一些离经叛道的思想。而那些固守传统的农民有一个比较严厉的父亲,才才虽然没有父亲,可是王和尚已经成为他严厉的“父亲”,王和尚对待他犹如对待自己的儿子,他完全按照王和尚的要求去做。灰灰有一个驼背父亲,驼背父亲对灰灰与烟峰的管教比较严厉,驼背父亲去世以后,烟峰才在家里开始主事。麦绒的父亲很能干,他们家是当时村上的富裕家庭,麦绒受父亲的影响很大,她很满足也很沉醉那种传统的农家生活,所以,一旦禾禾要想尝试新的生活,就会遭到她的强烈反对。在父辈的严厉熏陶与管教下,才才、灰灰、麦绒等人难以突破传统寻求新的生活。
商品经济不但让农民富裕起来,而且也推动了农民历史主体意识的觉醒。“商品经济的发展却会促使价值规律作用的扩大,这不仅会带来‘素封之家睥睨王侯’,富商大贾以财势与官家分庭抗礼的后果,而且尤其可怕的是,随着经济上的交换、交往的增多,‘民智日开’,商品货币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的流行,势必从经济基础到意识形态,都出现全面冲击和否定政治上的等级特权的现象。”[17]小说揭示了改革开放后农民的主体意识逐渐萌发、壮大的过程,在王才的示范下,韩玄子的传统价值观逐渐消解,村上的农民日益向王才靠拢,韩玄子对王才的态度也从敌视、压制到接纳、佩服的转变。灰灰、麦绒也认可了禾禾、烟峰的道路,自己也开始搞起商品经济。农业经济是“无主体经济”,在农业活动中,活动主体处于一种自在自发的状态之下,他按照自然节奏与经验常识进行生产生活,对主体的主动性要求不大。现代条件下的商品经济是一种主体经济,活动主体必须充分发挥自己的主体意识。“活动主体开始超越传统的经验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活动方式,通过接受现代技术理性和人本精神而从自在自发走向自由自觉。”[18]相对来说,传统的农业经济是一种自然经济,只要按照庄稼生长的自然节奏按时浇水、施肥、松土、锄草、收割就可以获得成果。而商品经济需要考虑扩大货源、货物差价、降低成本、利润空间等问题,这些问题需要极大地激发人的主动精神,在考虑这些问题的过程中,人的主体意识会激发出来。有了主体意识的新一代农民意识到了自己的权利,他们开始追求自己的爱情生活。门门大胆追求村中的漂亮姑娘王小月,金狗经历了一系列感情上的波折,与韩小水终成眷属,禾禾经历婚变之后,终于找到与自己志同道合的烟峰。现代生活与现代人之间形成一种互相成就的关系,现代生活锻造出了现代个体,锻造出他们的思想情绪与价值观念,现代个体反过来丰富、促进了现代生活。人从土地的束缚中摆脱出来,也就从传统的宗法关系、邻里关系的束缚中摆脱出来,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贾平凹的小说不但呈现了改革开放如何在中国农村由萌芽到壮大的过程,并且敏锐地发现了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社会情绪、时代精神与躁动不息的灵魂。“‘浮躁’是一种概括,它概括出我们所处的时代骚动而又充满生气的精神特征:面对历史、现实和未来,我们正在分崩离析的旧价值观念基础上重新建构我们的世界。”[19]小说展示了改革开放对于中国农村的巨大的历史意义,改革开放不仅让农民解决了温饱问题,而且促进了人的解放,促进了人的主体性的建立。“经济变革改变了农村的社会格局,给每个人都提供了发挥自己才干,为自己争得荣誉、财富、地位的时机。过去长期默默无闻,遭受欺凌、侮辱、轻视的人要奋力翘起夹了多年的尾巴,要为自己争得失落许久或者从来就没有过的人格尊严,要以自己的行动证明自身的价值,赢得社会的尊重。这些都是值得欢欣鼓舞的。改革的历史意义在于使国家强大,人民富裕,而改革巨大的伦理意义则在于给每个人都提供或拓宽了发挥自身潜能的空间。”[20]贾平凹具有深刻的平民情怀,他对农民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他深知农民的痛苦、需求与愿望,也为农民的每一步前进而欣喜,为农村的每一刻进步感到高兴,他为农民的成长、进步而鼓与呼。正如鲁迅所说:“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21]贾平凹呈现了改革开放之初新一代农民转变的艰难历程,表现了奔走于时代前列的农民在传统与现代纠结中的情感痛苦,慰藉了那些跟随时代前进的农民的痛苦心灵。贾平凹能迅速地反映现实,他想急于表达他对时代的看法,太想给时代命名。有时不免会出现把握不准的情况出现。“用‘浮躁’来概括那个时期的改革大潮的涌动,也显得过于简单片面,如果要揭示那个时期的问题,并不是‘浮躁’二字可以概括的,‘浮躁’充其量也只是表现形式,一些表面现象而已。中国社会在那个时期聚集着多种矛盾,制度、权力与特权腐败、农村的贫困化、改革方向不明确、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等等,都是社会深层次的问题,作家对现实的思考,显然没有在这些更具有症结性的问题上达到深度。”[22]p357贾平凹也对此有所顾虑,他在谈到《浮躁》这部作品创作经历时感慨地说:“老实说,这部作品我写了好长时间,先作废过十五万字,后又翻来覆去过三四遍,它让我吃了许多苦,倾注了我许多心血,我曾写到中卷的时候不止一次地窃笑:写《浮躁》,作者亦浮躁呀!”[23]可是,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使他把自己对时代的经历、看法、思考急切地传达给读者或者社会,由于当时离时代太近,难免会出现一些偏差。比如说,作家对某些人物过于偏爱,对金狗、雷大空过于赞扬与同情。金狗报复田巩两家在仙游川的统治具有正当性,但他采取的手段不无卑劣之处,英英对金狗是有真情的,金狗利用了英英,又狠心抛弃了英英。雷大空干着违法乱纪的事情,但因为他是反对田巩两家的,所以作家原谅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商品经济发展与道德滑坡并不是一个二律背反的问题,从现在看来,商品经济的高度发展有助于建设一个诚实守信的社会而不是相反。农民的贫困问题是一个历史的问题,动态的问题,非常复杂。不过,向社会、读者提出问题是作家的责任,但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并不是作家的责任。贾平凹并不是从改革与反改革的立场来写小说的,而是改革开放推行过程中人们的思想观念、价值观念、情感情绪的变迁。“在泪与笑之间,小说曾负载着革命与建国等使命,也绝不轻忽风花雪月、饮食男女的重要。小说的天地兼容并蓄,众声喧哗。比起历史政治论述中的中国,小说反映的中国或许更真切实在些。”[24]贾平凹的小说以商州为例反映了改革开放政策在农村逐步推行的过程,揭示了农民的思想观念与改革开放的冲突,同时也反映了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重要问题,为那个“浮躁”年代提供了一份难得的珍贵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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