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炳庭
【摘 要】虚与实是文学艺术广为运用的表现手法。它们是一对矛盾的辩证统一体,“虚”并非虚无缥缈,而总是依托于一定的“实”;“实”也不等同于生活中的实,而是艺术再创造的“实”。在构思行文过程中,虚笔与实笔互为补充、相得益彰,能更好地拓展文章的意境,强化文章的审美效果,为读者提供丰富的想象再造空间。
【关键词】虚实相生;艺术魅力;实际运用
中图分类号:G6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568(2017)25-0027-04
虚实相生是常见于诗歌、绘画、书法中广为运用的艺术表现手法。“虚”,多指空灵超脱或引人产生联想、补充的笔墨,是想见之景,虚设之境;“实”,是指真实具体的描绘文字,是眼前之景,当下之境。 “虚”和“实”既可以相辅相成,渲染烘托,也可以相反相成,强化主题。这一美学原则同样可以运用到小说、散文等文体的写作中,彰显其独特的魅力。
那么,何为“实”,何为“虚”呢?一般说来,眼前之景为实,想象虚构之景为虚;景物为实,情感为虚;形象为实,抽象为虚;有限为实,无限为虚;正面描写为实,侧面描写为虚。我国文学批评家金圣叹论诗有言,诗家写景“必须写得又清真又灵幻”。这其实是对诗“贵虚实见意”的强调。
虚实关系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
用具体可感的形象去描绘抽象无形的情感,使形象更加生动感人,使作者表达的情感更加深厚缅邈。如贺铸《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烟草”连天,言愁之阔;“飞絮”满城,言愁之乱;“梅雨”绵绵,言愁之长,词人把抽象的“闲愁”化为可感可知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不仅形象、真切地表现出词人失意 、迷茫、凄苦的内心世界,同时也生动、准确地展现了江南暮春时烟雨迷蒙的情景。这里化抽象为形象、化虚为实,兴中有比,意味深长。
这种化虚为实的灵活写法运用到散文中,能使文章表达的情感含蓄深沉,意蕴丰富。请品赏下面一篇美文的片段: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他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他曲折地穿过了悬崖峭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地流走,一路上他享受着他所遭遇的一切。有时候他遇到巉岩前阻,他愤激地奔腾了起来,怒吼着,回旋着,前波后浪地起伏催逼,直到冲倒了这危崖,他才心平气和地一泻千里;有时候他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他快乐而又羞怯,静静地流着,低低地吟唱着,轻轻地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有时候他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雷,使他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他,大雨击打着他,他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他许多新生的力量;有时候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他照耀,向他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暖:这时他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他向前走……
终于有一天,他远远地望见了大海,呵!他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地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地流入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也许有一天,他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相信来生!
生命又像一颗小树,他从地底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中,勇敢快乐地破壳出来。他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上,城墙上,只要他抬头看见了天,呵!看见了天!他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阳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他也许受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他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他穿枝拂叶的挣脱了出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他遇着骄奢的春天,他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他飘翔喧闹,小鸟在他枝头欣赏唱歌,他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鸣。他长到最茂盛的中年,他伸展出他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他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秋风起了,将他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他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和怡悦!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他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他无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的落在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他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也许有一天,他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
……
在这篇文质兼美的散文里,冰心把人生比喻成“一江奔腾的春水”,一颗不断壮大的“小树”。江水的东流与生命的流动相对应,而小树的壮大与人生的发展相吻合,比喻堪称贴切。生命像江水,峭岩让江水激荡,而危崖之后是平沙,夹岸有红花朵朵;挫折让生命苦涩,而风雨之后是彩虹,天际有灿烂云霞。生命又像小树,小树离不开雨露阳光,而生命也需培育成长;小树壮大后为大地洒下绿阴,而人生成长后也应为社会作出贡献。生命既像江水又像小树,江水终将归复大海,小树终将叶落黄昏,人生终将走到尽头,但入海的江水可化作甘露,老树的落叶可化作春泥,那么,奉献的一生,留给世界的,又何嘗不是一种美丽?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有时候,一些事情要表达清楚,常常需要花较多的笔墨。这时候如果借助于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化虚为实、化抽象为具体,反而易于把握。
“化景物为情思”,也就是把外在的客体物景与内在的主体情志熔铸在一起,寓情于景,托物言志,从而创造出一个具有无穷意味的悠远境界。
在我国古典诗歌中,“情”由“景”而生,“景”依“情”而设,写景是手段,是载体;所抒之情是主旨,是目的。“景”为“实”,“情”为“虚”,虚由实生,实仗虚行,这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表现为“借景抒情”或“寓情于景”。
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表达的是诗人对友人的依依不舍之情以及友人之间那份深厚的情誼,可诗中并未言明,而是寄寓在“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两句上,是典型的寓情于景的手法。这种“化实为虚”的艺术手法在散文中经常运用。
下面请品赏著名作家郁达夫《海上通信》中的片段:
晚秋的太阳,只留下一金光,浮映在烟雾空蒙的西方海角。本来是黄色的海面被这夕照一烘,更加红艳得可怜了。从船尾望去,远远只见一排陆地的平岸,参差隐约的在那里对我点头。这一条陆地岸线之上,排列着许多一二寸长的桅樯细影,绝似画中的远草,依依有惜别的余情。
海上起了微波,一层一层的细浪,受了残阳的返照,一时光辉起来。飒飒的凉意,逼入人的心脾。清淡的天空,好像是离人的泪眼,周围边上,只带着一道红圈。上薄寒浅冷的时候,是泣别伤离的日暮。扬子江头,数声风笛,我又上了这天涯漂泊的轮船。
在作者的笔下,晚秋黄色的海面“红艳得可怜”,桅杆细影有“惜别的余情”,天空好像是“离人的泪眼”,在这个时候,人感到“薄寒浅冷”。景物描写的文字,投射出作者因为伤别而生出的低沉伤感的情调。写景的文字只有融入了主观情感才有意义,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
就是有的地方实写,有的地方虚写,虚实与共,相辅相成。它能使景物形神兼备,使情感饱满浓烈,使性格更加鲜明,使内涵丰赡深邃。在构思行文过程中,虚笔与实笔兼使,二者互为补充,相得益彰。如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上阕“念去去”句之前,大都为实写,写词人和心爱的人不忍分别又不得不别的心情。冷落凄清的环境,都门帐饮的无绪,兰舟催发的无奈,无语凝噎的难舍,都将离别之情渲染得凄婉动人。下阕写对别后生活的设想,着意描绘词人孤独寂寞的心情。但其对别后感受的设想又是从“实境”中而来,是由眼前情境自然而生的感叹。这里的“虚境”无疑将上阕“实境”中的情感进一步放大、强化。这种虚实兼备,双壁生辉的例子在课文中也俯拾皆是。
譬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百草园,既有对自然风物和捕鸟情趣的实笔描写,又有迷人传说的虚笔穿插,这就造成了文势的跌宕起伏,使文章的结构摇曳生姿。
请品赏下面一篇美文:
在印象的底版中,它只是一座电视剧塔略高些的大铁架;而在视线所及的图像中,它又淹没在巴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间,只露给你一个纤瘦的顶部。即使是在它对面的人类博物馆广场的喷泉边上眺望它,它也似乎只是一个小摆设,甚至,有那么一点被压抑的冷峻。
我总没有想到它竟会如此之高——当你来到它的面前,站在它的脚下的时候;当你尚未抬头,仅仅感觉到它笼罩的阴影的时候;当你完全抬起头,却望不到它的全部,而要向后仰着身子,扶住你的帽子或眼镜儿,眯着眼寻找天空的时候,你才会确实地明白它的高度,明白它的气势,明白它的骄傲。
这是一个广场,一块空地。它从一个平凡的基点拔地而起,不需要铺垫和过渡,那么轻易而又无情地甩下了世俗和浮尘,傲慢地兀立云端,俯视全城……
我是要登塔的。上去寻觅它的眼睛、窥视它的灵魂。它太高了,世人的眼,难以与它平行。我是要上去的,默默企望一次没有国界的超越,一次没有阶梯的升华。
我凝视它,仰望它,唯独没有、没有膜拜它。我相信它不是不可企及的。它只是有点儿象一座火箭发射基地,不知要把它的客人们送往哪里。
我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响,紧张地抽搐着的风,拍打你,推动你,如巨鸟扑翼,直贯长空。你是一记雷声,一道阳光,一束电波,一条飞船,轻轻扬扬却又闪电般地穿过大气层,突破大气层,抛开大气层。我睁开眼,密封的电梯舱内,四周是人。风被隔绝在远远的脚下与上天,只是在鞭笞我的神经。风在这里变成了速度,变成了晕眩——我只觉得地面迅疾地脱离我的脚跟,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笔直地、赤裸裸地坠落下去,如悬崖上坠落的石块,无遮无拦,无法无天地要去撞击地层深处。地壳在下陷,在沉没。而四处空荡荡,一片汪洋,一个无可攀挂,无可扶靠、无可呼救的绝境。人竟是如此孤立无援,如此微不足道么?我有些惧怕,又有些怜悯自己。我为瞻仰它的伟大与雄奇,才执意汇入登塔的人群,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觉不到电梯的上升。我只是觉得从我登上铁塔的那一刻起,巴黎便开始庄严地降落。它疯狂地钻入地底。我透不过气来,这透明的铁盒子,快闭上你恶魔的眼睛,我想出去!
巴黎依然在飞速下沉。我无可逃遁。蓝天在黑色的云缝里闪烁——那些黑色的原始森林一般的钢架,从我的头顶两边炸裂开去。是用那透明的铁盒子撞开的么?就象汽车的窗玻璃掠开路旁的树枝。蓝天忽然近了,又忽然远了,远得更加冷酷。永远被那一双双黑色的手臂阻拦着。时而又是无数根钢缆铁索,缠绕你,勒紧你,使你永远无法到达那个超然于一切之上的境界。
无意间,我抬头仰视,砰然心跳——我忽然发现了自己是在上升,那钢缆挣断了,那黑手垂落了,那云朵变得浓亮了,可是,透明的铁匣子还在疯狂地往上升,一个劲地向上升,象是要冲破什么,又象是要挣脱什么,咯咯地向上,象是咬着牙根的声音,象是绷紧骨骼的声音,固执而又痴迷地向上升。它象是永远也升不到头了,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了。因为它无论升得多高,仍然无法接近它——那个蓝色的梦想。
我曾以为自己象火箭一样被发射出去了呢;我曾以为我离开了地面;我曾以为我离天空很近很近了——当我同隔绝的风在一起的那些瞬间。
我们走出透明的铁匣子,阳光似乎仍然是那么不冷不热。天空仍然是那么不远不近。巴黎城,安然无恙地静卧在绿丛带似的塞纳河两岸。只有小轿车变成了玩具;房屋变成了模型,人呢?可惜我没有带望远镜。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高了(虽然我永远也弄不清那个字),——我有多高铁塔就有多高。那是一座有弹性的铁塔呀。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大了,——“那是巴黎圣母院!”“那是蓬皮杜艺术中心!”“那是蒙马特教堂!”“那是小纽约!”
巴黎多大铁塔就有多大。也许还不止。一本书上说过,万里无云时,塔顶上可望到外省……
从神经中解放出来的风,无忌地挑逗着铁塔,摇憾它、敲打它。
我曾以为那历经一百多年风雨的锈铁会呻吟,会晃悠颤栗……据说它的最大摆度是十八厘米,此时它却纹丝不动,不必担心它会断裂倒塌。这在工业革命的辉煌中屹立的巨人,似乎雄心勃勃地要同那天边席卷而来的新浪潮作一番耐力的较量。它不会退出,不会退出的,虽然它已是上一个时代的标记,一百年前它却曾经是作为一个标新立异的怪物,在一片嘘声里,诞生于巴黎城的古迹之中的。
塔顶平台上游人如云,这威严古板的铁塔,我原以为你是拒人之外,高傲无情的——我却发现你是一个不露声色的老父,将那各种肤色各种头发的孩子都拥在你的怀里,一任他们纵情玩乐、观赏,又走散去,天涯海角,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在你的视野里……
有一对少年在塔顶的窗边接吻,多么高的吻。有一对青年在电梯里接吻,多么快的吻。铁塔是仁慈的,温暖的。假如我不到铁塔来,我将永远对它存有那么无知的偏见和戒心……
我不知我应该怎样下去,或者说,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下去。人到达过那样的高处,对地面便有了淡漠;人有过那样的恐惧,对安全便有了蔑视;人走近过那蓝色的梦想,又不得不回到原处,便偿到探险的悲哀。因为那不是山的高度,不是悬崖的恐惧,而是人在一个世纪之前的真实创造,是一个永远矗立的丰碑。你没有接近过它,你便没有权利轻视;有一日它终会化成一堆废铁,但它曾独一无二地存在过。
当它存在的时候,在巴黎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它雄奇,却也孤独。它没有对话者。只有风,只有云,只有鸟,是它寂寞的伴侣。无数双温热的手抚摸它冰凉的铁杆,它的内心却依然孤独。
它从没有对人说过,当年曾经被保守的巴黎强烈排斥和憎恶的铁塔,后来为什么竟成了巴黎城市的一個象征。
——张抗抗《埃菲尔铁塔沉思》
本文由登临铁塔“所见”,触发作者的“沉思”,表达了作者对人生的独特感悟。就全文言,写埃菲尔铁塔和作者的登铁塔是“实”,写作者感情和心理的变化是“虚”;就写铁塔言,写铁塔的特点是“实”,喻生活中像铁塔一样的人是“虚”;就写铁塔的特点而言,写其高大雄奇的外形是“实”,写其超尘脱俗、孤独寂寞、坚韧宽厚的内蕴是“虚”。本文就是这样“写实藏虚,虚实相生”。使铁塔的形象更丰满,使作者的感情表达得更充沛,营造了一种朦胧迷离、亦真亦幻的绝妙意境。
“实”与“虚”的运用,关键在于处理好二者的辩证关系。实写是基础,没有实笔的点染,虚笔就无所凭借;虚笔是补充,没有虚笔,实笔则单调乏味。一般说来,运用实笔并不难,重要的是如何展开虚笔,需要掌握联想、比喻、象征等技巧来传达虚境。
(编辑:胡 璐)
新课程研究·基础教育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