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河
前段时间,一篇名为《杭州妈妈晒出一张照片,真的是为难啊!》的文章在网上引起了热议。文中,一位小学生家长余女士说,她儿子三年级,白天在学校学习了一天,回到家还要做3小时的书面作业,这一天放学到家五点,进门洗手洗脸,吃块饼干,就开始做作业,先是做口算,口算做好了,打算写练字本的时候,竟困得睡着了。怜惜之余,余女士似乎也非常矛盾:这样的情况是该叫醒他写作业,还是让他继续睡?
我们的中小学生学业负担过重的问题,早已是众所周知。文章能够成为热点话题,必定也是引发了许多人的共鸣。然而,网上的很多评论,却预设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价值判断,譬如,一味地挞伐“苦学”“训练”,高扬“乐学”“自由创造”等。但仔细思量,把“学海苦舟”高搁陆地,真的能抵达“自由创造”的智慧之岸吗?显然不可能,很多时候反而纵容了学生的惰性。怀特海在《教育的目的》中描述了几组似乎对立的概念,如“首创”与“训练”,“精积”与“厚积”,“自发”与“厚发”等,品读这几组概念,笔者感受到的是教育中对立统一而产生的和谐节奏。怀特海的思考,对于寻索我们基础教育的和谐节奏,拨清重重迷雾,应当有所启发。
需要明确的是,对于学生,我们是决不能讳言“训练”的。那种认为训练仅是纪律约束,有碍自由成长的想法,其实是尚未真正感受到和谐之教育节奏。问题在于,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训练?
怀特海说,“首创精神和训练缺一不可,但训练又往往会扼杀首创精神。”关键是什么样的训练才能促进首创精神,如何让首创和训练合奏出和谐的教育节奏,才是我们思考的着力点。应试教育环境下的“训练”,有几个方面值得反思。
第一、训练的频率。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基础教育界已自觉不自觉地把“训练”与“考试”划上了等号。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基础教育界的训练频率还真是高。谓予不信,那请欣赏欣赏这些富于中国基础教育特色的词汇吧。这些词汇在中国基础教育界一度流行:“堂堂清”,意为即时做题当堂消化;“周周练”, 即每周末一小考;“月月考”,即每月底一大考。这些是时间层面的训练频率。那空间层面的呢?有“县统考”,即县级教育主管部门组织的以县为范围统一命题的考试,还要全县排名,每个老师的名字后有你此次统考的全县排名。还有“市联考”, 即地市级教育主管部门组织的以市为范围的联合考试。以上是官方渠道让基础教育界老师跟着折腾的考试,老师们紧张的神经已有频率适应期。但是,有时中途的突袭考试就真能考验你神经承受的能力强弱了。因为我们还有民间的联考机制——几所重点学校随时组织的突袭式比试。这些都是令中国基础教育人闻之色变的专门词汇,因为它们实质上是教育主管部门考核的几个主要指标。
说起我们的训练频率或者说考试频率,我就想起“蒸馒头”。一些基础教育主管部门,就好像饿得慌的人,站在正蒸着馒头的锅笼旁,等着热馒头下嘴。可能实在是太饿,中途控制不住地反复揭锅盖看熟不熟,能不能下嘴。揭的频率越高,蒸出来的馒头越不熟;入嘴的馒头越不熟,就越禁不住想揭开锅看怎么回事。指望用常考试的方法提高教学质量、提升教师素质,与指望用常揭锅盖的方法查看馒头是否熟一样,都是急功近利的表现。
第二、训练的时段。我这里所说的训练时段,特指课堂时间里的训练,其实也就是课堂时间里的考试时段。作为一个有多年教龄的基础教育人,我敢说这样的时段占去了我们大部分课堂时间。这样的时段,高举着排名数据,协同考核部门,迫使课堂互动、师生平等交流时段“自惭形秽”,退隐堂外。“以练代教”“以练代学”,是它“义正词严”的口号。工业化的训练题运转式课堂,一旦成为了常态和模式,课堂就因这模式简单起来,学生成为做题的机器,教师则成为讲题的机器。因为它无需任何教育智慧。也因此,为数不少的基础教育界同行,愿意常年蹲在高三,只因高三更可以肆无忌惮地“以练代教”和“以练代学”。他们对这一套工业化的训练流程和训练手段真是熟悉到骨子里去了。
第三、训练的手段。对这一套工业化的训练流程和训练手段熟悉到骨子里的教师,他们的“老夫手段”其实不过是围绕着题目转,一切“题目化”而已。譬如“错题反复练”的手段,不过是让错题在反复训练过程中,近乎成为一种记忆的手段。譬如实验课,他们的教学方法竟也是把实验结论题目化,然后训练成一种记忆。你要考量这个结论是否真正来自充满探究性的科学实验,当然会遭遇这些“老夫”的叱责的:“会考试就行,考究那么多干嘛!”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为数不少的地区,充满鲜活灵动的作文教学,竟然也被这些“老夫”掌控着。他们会把所谓的优秀作文风干成一个个模板,然后以此训练我们的学生。中学作文有所谓的“凤头、猪肚、豹尾”,还有“屈原跳江”式的返古模式等,正是這些“老夫”训练所得的“跳蚤”。
第四、训练的内容。如此“集中营式训练”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是风干的知识和程式化解题技巧。人文学科,只剩下风干的知识背诵训练。譬如历史,只是些历史事件的记忆,至于这事件背后鲜活的历史场景,这历史场景中蕴含的历史规律,在这些训练者的眼里是无足轻重的。自然学科,只剩下程式化的解题技巧。即使最难的数理化奥赛题,他们也可把它整成程式化的解题技巧加以训练。
挞伐这样的训练“谬种”,其实是在呼唤真正科学的训练,而不是一味否定训练。只有真正科学的训练,才能激发首创精神。科学训练的一个主要标志,就是为“首创”的诞生提供充分的时间和空间。我们必须记住卢瑟福的忠告,增加思考和涵养的时间,否则思考和创造的时间哪里来?另一面,对受教育者,我们要有等待的耐心,要有启发的耐力,要有让他充分发挥的空间。我们还必须彻底去除单纯记忆的训练,提供给受教育者的,应是一种能激发他们自主、合作、创新的训练。而要去除单纯记忆性训练,必须真正精简受教育者必须掌握的知识。因此,接下来我们还需讨论知识的积累问题。
怀特海呼吁:“在每一种类型的课程中,每门科目所要求掌握的精确知识,都应该经过最审慎的调查后予以确定。”在我们基础教育,哪些是真正有利于发展学生智慧的必备知识,都“经过最审慎的调查”了吗?都是科学而精要的吗?答案不言而明。中国的中小学生常年负担过重,问题正在于我们的教育偏重于一种知识的“厚积”。
大而全、全而深的知识“厚积”,“层层淤积起来”,几乎将现时代中国基础教育的师生们“埋得不能呼吸”。老师们只能用无用的笔墨,写几句书生文章,发几句牢骚,算是从这淤积的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端。学生们只能低下头,横竖不说一句话,任身上的“厚积”越压越重,只等高考后,可以輕松个够。每年一些高三毕业生疯狂地撕书、烧书,已成为某些高中校园恒定的毕业风景。最可怜那些扛不住、等不及的学生,有时竟以跳楼自杀的方式,让自己提前摆脱“厚积”的重压。
这是怎样的基础教育呢?
我们必须得寻找我们基础教育的铁铲了!铲削这大而全、全而深的知识“厚积”,铲削出一个“精积”的知识体系,让我们基础教育的师生们摆脱“厚积”的重压,直起腰背,过上幸福而有尊严的学校生活。这铁铲何以打造?我们可以借用叶圣陶先生关于基础教育语文知识选讲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精要、好懂、有用”这六个字。叶圣陶先生论及的虽是语文,其实是可以涵盖基础教育的所有学科的。而“有用”二字,又牵出了知识的“自发”与“厚发”的问题。
“厚积薄发”甚至“述而不作”,曾是中国传统学术的姿态。今天的中国学术界,已从传统的“厚积薄发”“述而不作”向“薄积厚发”转身了,这主要是一切以产值为目的的商品经济社会对学术领域的牵引造成的。动辄核心期刊一年十几篇,动辄一年专著几部,已把今天的“学术人”打扮得无比光鲜耀眼。至于这“厚发”中有多少“首创”和“智慧”的成分,是今天的“学术人”不愿后顾的 。其实,所谓“厚发”,常常是“述而借作”,常常是把其他人的观点换了一下陈述方式而已。民俗学家钟敬文曾自述自己一生著述只3篇能称论文。不知当今那些动辄一年多少多少核心期刊论文的学者,看了这个享誉世界的民俗学泰斗的自述,是否脸红?
当今学术领域里的好大喜功,贪大求全同样带动着基础教育领域。其表现就是具有强大惯性的课堂模式,那是一种高密度、高强度地进行陈述式知识灌输和套路化解题技巧训练的模式。那是一种可以“厚发”高考升学率和奥赛一等奖的模式。
其实,“精积”知识,才有思考探究的时间,才有可能“自发”出具有“首创”价值的成果,才能真正体现出教育的智慧。这样的“自发”是一种水到渠成。相反的,那种一味进行陈述式知识和套路化技巧“厚积”的教育行为,因为剥夺了受教育者的思考探究时间,只能是戕害和扼杀“首创精神”,只能“厚发”出单纯的高考升学率。那是违背我们教育良知的。
如果有一天,基础教育的环境使得基础教育者都能本着教育的良知,引导受教育者“精积”知识,给予受教育者思考的时间和“自由”,又何愁不能培养出具有“智慧”和“首创精神”的优秀人才呢?
(作者单位: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丰台实验学校)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