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超
我初中时的母校陇集联中,是当时乡里的联办中学,实行双轨制。与陇集中学相比,母校的存在感仅仅“聊胜于无”。
联中的校舍破旧不堪,四周院墙是用泥巴垒成的,上面搭着稻草——它保持着那个时代特有的乡村本色,家家院墙都是那样的,满是泥土气息。院墙上面爬满了高高矮矮的杂草,让人感受到它的岁月沧桑。
当年,去联中报到,心里五味杂陈。尘土飞扬的校园,像一块没有摊匀的大饼,起起伏伏;操场也一派“野趣”,起伏不平的地面上,间或生长着一丛丛无拘无束的野草。倘若比之于人,学校不过是个懵懂少年,年龄不大,却颇具沧桑。好在老师们个个阳光扑面,与学校的面目倒截然不同。校长王继成更是神采奕奕,浑身上下焕发出青春色彩。
继成校长和老师们一起坐在最后一排的那间大办公室里。说是办公室,其实是一间教室改造的,室内前后墙壁上各有一块大黑板。不像现在的校长,多少也得讲个排场,搞一个单间,显示校长地位的尊荣和与众不同。而继成校长除了他颇有特色的大背头,似乎瞧不出校长的派头,和同事们蜗居斗室,倒也其乐融融。
对于读陇集联中,我有过强烈的自卑情绪。小学时,自信靠成绩能进陇集中学,谁知进了联中。这就像一个赌徒,蛮有把握猜中赌点,偏偏翻开底牌一看,却发现是一把小点,毫无心理准备地输了。我有一种羞于见人的感觉,远远望见就读于陇集中学的小学同窗,忙低头绕行,生怕被对方喊名字。那时,联中学生里像我这种心理的居多。
不久,继成校长知道了,他对我们说的一番话,至今想起犹感喟不已:
“虽然我们是联中,但是我们和其他中学一样,都是中学,我们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在我眼里,我的老师是好样的,你们是我的学生,我也始终觉得你们是好样的。只要大家一起努力,我们决不会比任何人差。”
当时,我们不以为然,相对于陇集中学的学生,我们联中学生就是二等公民,怎能自我标榜不比人家差呢?
不久后,我们亲眼目睹了老师们的不懈努力。
学校本没有井。为了节省开支,继成校长就发动老师们挖井。年轻老师们毫无怨言,赤着胳膊,挽着裤脚,轮番上阵,一锹锹土、一筐筐泥,食堂门前的井就这样挖出来了。
那时学校食堂还未正式启用。老师们衣服上、头发上都沾满了泥巴,中午得赶回家填饱肚皮。人们见到了,心想老师怎么不注重形象呢,一个个灰头土脸,便戏谑他们是“地下工作者”。待知道原因后,大家便由衷地钦佩起来:有这样的老师,又怎会带不出好学生呢?
继成校长很注重言传身教,开全校师生大会时,他像战前动员那样慷慨激昂,鼓舞士气。他常向我们讲述他当年求学的故事,充满艰辛和泪水,激励和鼓舞着我们。可惜,那个时代,我们的思想“青黄不接”,爱贪玩,爱小说。他博览群书,对我们看的武侠小说似乎也很感兴趣;而且博古通今,肚中的墨水让大家艳羡不已。在课堂上能大段大段背出《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的篇章,更别说唐诗宋词了,让我们目瞪口呆。
从办公室的后窗经过,常常看到继成校长在大黑板上奋笔疾书,非诗即词:从陆游的“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李清照的“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到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凡是唐诗宋词,他多喜爱有加。有时,他边挥洒边吟哦,自得其乐。我则更喜欢他的书法,时而飘逸,时而遒劲,那时,乡里举办的书法展中常能见到他的软笔作品。
诗词的浸染,使继成校长待人接物温文尔雅,造就了他独特的个人魅力。同时,也让他与我们学生之间没有距离感,缺少了一点师道尊严的味道。那时,他经常孩子气地给学生起绰号,这恐怕也算是继成校长的一大爱好了。放在现在,也许会遭人诟病,但在三十多年前,我们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校长好玩,像个老顽童。
当年同窗好友中,马金利首得“尊宠”,他的名号“马大哈”名扬全校。继成校长笑着解释“马大哈”的缘起——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三天不到,几乎全校师生都知道了马大哈,做操时,大家指指点点,说:“看见没?那个同学就是马大哈。”
初三时,继成校长教我们语文课。课间,他站在黑板前,挥笔自如,吟哦有声,或金戈铁马血雨腥风,或刀枪入库天下太平,或忧国忧民马革裹尸,或铁骨铮铮慷慨激昂,或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他已完全沉醉在诗人那个特定的朝代里。于是,粉笔灰簌簌坠落,继成校长的字就神游起来,龙飞凤舞,闪出诗人那个时代历史的光华来。
继成校长布置作业很有一套。别的老师,喜欢用印版刻制卷子,他则爱在黑板上布置作业,洋洋洒洒一黑板,像是书法作品。他一面抄写,一面回头,透过鼻梁上镜框的边缘,俯窥学生——那眼镜与其说是戴,不如说是鼻尖在托着,恍如一件饰品。我总担心,眼镜有一天会从他的鼻尖上滑落,然而,终于没有。
抄累了,继成校长会点燃一支烟,在袅袅的烟雾里,独自享受那份闲适和悠然。目光上抬,那镜架又一次忠实履行着职责,随着他鼻梁的移动努力向上。片刻后,继成校长复低下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满脸慈祥。
有一次,他拿一位台湾作家写的文章考我们。文章大约是写一个男人的懒惰,文中有句话妙趣横生,形容那男人脖上的灰尘,“土地肥沃,可种庄稼”。读那文章时,继成校长高高仰起头,沉浸在快乐之中。
现在想来,那时继成校长其实有着莫大的压力,学校前景似乎很黯淡。但是,继成校长从不抱怨条件艰苦,只知撸起袖子加油干,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在他精神的感召与身先士卒的带领下,老师们个个有如黄牛,以校当家,任劳任怨,心无旁骛,为改变学校面貌默默地奉献着。
继成校长曾说过:“挺直你的腰杆,走好自己的路。”这让我想起另一句话,“除非你弯下腰,没人能骑在你的头上。”不知是哪位作家说的。对于很多人来说,软弱可欺来自于自身的唯唯诺诺,对方才能够颐指气使,指手划脚——你自己站不直,才给了对方爬上你头顶的机会和可能。
那时,乡间痞里痞气的小青年很多。有一次,他们聚众殴打联中的学生,恰巧继成校长经过。他怒不可遏,一步跨上前去,揪住为首的那个青年——继成校长认出他在乡里帮忙做事,要拉他到乡政府评理。那青年自知理亏,吓得一声不吭。继成校长从不得理不饶人,就松开手教育了几句,搀上被打的学生离开了。
如今,继成校长已离开多年,经历了许多事,我们方才明白,他老人家是在教我们做人的道理啊。他用通俗的语言,为我们简笔勾勒出现实世界中的两类人:一类人唯唯诺诺,低眉顺眼,不敢有所造次;另一类人会以为前者软弱可欺,愈加肆无忌惮,压得对方喘不过气来。是啊!世上有这种人,你愈尊重他,愈屈服于他,他愈看不起你,愈欺压你。如果你不自暴自弃,不妄自菲薄,努力了奋斗了,不管结果如何,别人对你的敬畏也就多了,谁都不敢再轻易瞧不起你、欺负你……
秋风再一次吹起,河边芦苇花渐次开放,让我想起母校窗后小河边的几杆芦苇。问起昔日同窗,却道:“联中早撤掉了。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一丝隐隐的痛。后来,断断续续得知,原来的老师也各散东西,有的到了小学,继成校长则和几个老师进了陇集中学。
我的母校陇集联中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发挥了特定的作用。联中毕业的学生,都從心底里感激母校联中,钦佩继成校长,正是他用言传身教带出了一支敬业爱生的教师队伍,让我们农家孩子在那艰苦年代得到了良好的教育,使我们成人成才,改变命运。
最后的结果,联中竟悄无声息地裁撤了,算是寿终正寝,还是过河拆桥呢?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只只铁塔巨臂,诡异地伸曲着,将联中的一间间教室捏得粉碎……我的心,便在幻境中产生了刺痛的感觉。
后来,为了它的走向没落、逐渐消亡,我颇有一番怨艾;这怨艾波荡着我的心灵,好长一段时间里,曾让我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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